第 14 章
高二期末的六校联考,申尹拿到了总排名47,本校于文科一道的弱势,算是彻底揭开了面纱。
申尹被这个落差大大打击,好几天都闷闷不乐。反观她的朋友乔言小姐,已是好几天掩不住的喜色,但又不敢在申尹面前显现。
申尹想起她的成绩,稳定的年纪第三,喜从何来?她实在不想再看她装相,板着脸问:“您到底是哪儿这么开怀?”
乔言脸色微红,支吾半天:“我妈喊我去她家玩。”
申尹眨了眨眼,然后猛地尖叫:“真的?阿姨喊你去的?她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就前几天…”乔言的脸越发红了,手指去绞自己衣服:“她给我打电话了。”
“太好了!”申尹熊抱住乔言,左右摇晃:“我就说吧,阿姨总有一天还是要来找你的!”
“嘿嘿,”乔言憨憨的笑了两声,也抱住申尹:“你不笑话我吗?”
她妈刚走的那段时间,乔言的情绪从不舍转换为怨恨。经常哭的喘不上气的大喊我不要这个妈妈了!从今以后我只有爸爸!
可如今妈妈一句轻柔的“言言”,她的怨恨就消失无踪,只剩满腔的喜悦和期待。虽然爸爸嘴上支持她去看看,但这算不算对爸爸的背叛,她又算不算没有骨气呢?
申尹顺着她的长发,甜甜蜜蜜的说:“怎么会笑话你啊,我也好高兴!”
临去的前一天。乔言特地去剪了头发,黑亮的发尾修的整整齐齐,乖顺的披在背后。黑色的一字夹夹住刘海,抽苗长个的少女,和小时候已经完全不同。
申尹把她送上公交车,在车启动的时候大力挥手:“玩的开心!”
即便暑假作业多的愁人,申尹还是悄摸摸的读了一会儿《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窗外的日头油汪汪的,把空气炸了个透,就像黑塞描写的那样——一个更热情更短暂的夏天开始了,这些炎热夏天虽然漫长,却如旗帜般燃烧,在熊熊火焰中消逝。
她看的入神,超过了预计的时间,于是中午热饭的时候匆匆忙忙,揭了蒸锅盖子就去拿碗,烫出一声闷哼。
看着飞速红肿起来的指头,申尹心头突然不安起来。
大约下午四点的时候,不安转化为现实,乔言打来一个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
她说,“她根本没打算回来找我。”
心头烧了个小洞,申尹的眼泪一下落下来,她透过模糊的泪眼去找李赫跟林栋的电话——上次秋游事件之后交换的。
“喂,李赫吗?李赫我需要你帮帮我,白云区有个梨苑小区,你可以…你可以过去一下吗?乔言…”她哇的一下哭出来:“乔言不好了…我们在梨苑门口…门口碰面好吗?”
李赫似乎在说什么,但申尹心慌的头皮发麻,听不进去,她只不停的重复自己的请求:“可以吗…可以吗…我还要给林栋打电话…”
“申尹!”李赫突然大喝一声。音量大到隔着手机震痛耳膜。
申尹好像终于听见他声音:“怎么了…”
“我现在离你们小区不远,我过来找你,别分开出发,林栋我来联系。”
申尹粗糙的用手指扒了扒头发,从衣柜抽屉的最底层抽出过年攒下的两张红票子,就跑到巷口巴巴的等李赫,李赫到的很快,他隔着出租车的窗口喊她:“上车!”
申尹抽吧了下,拿手腕抹过眼睛,拉开车门坐上去,李赫往里挪了挪。
她不该再哭了,可担忧难过堵在心里,除了化作眼泪也别无他法,她尽量哭的慢一些,只在眼泪蓄满眼眶的时候才眨一下眼睛。
李赫递过来一张纸巾。
“谢谢…”申尹接过,她拍拍自己的帆布袋:“我带了很多…”
声音都哭哑了,眼睛肿的像过敏患者。
李赫看她一眼,嗯了一声:“好。”
顿了顿又说:“但你哭好了能不能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申尹把纸巾捏在手里,抿了抿嘴:“乔言妈妈住那边…再婚的家庭,她们九年没见过,今天是这九年来第一次,乔言妈妈喊她过去。”
“但是刚刚,乔言给我打电话,说她妈妈并不想找回她,然后就挂了电话联系不上了。”
为了不让乔言听起来那么可怜,申尹收起哭泣,让语气平铺直叙。可说到尾处,语调又开始打颤。
她太知道这对乔言是多大的伤害了。
乔言的妈妈方美荟,是个让家庭又有面子又有里子的能干女人,她在服装店里做销售,比小区里的所有妈妈都时髦,其他妈妈们还在穿的确良衬衫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拿几何花纹的小方巾绑头发。
她下班的时候,会打包服装店旁边的烤鸡腿给乔言,装在油纸袋里,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方美荟和乔正平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十桌酒,大红色的西服裙,在单位分的房子里闹闹哄哄的就结了。
国家发展的太快了,人民一天一个想法,很多当时还能接受的,过个十来年,就不能接受了。
对方美荟来讲,这个不可接受的存在,就是乔正平。
耿直的,木讷的,偶尔大男子主义的乔正平。乏味至极的钢厂工人,和他炼的钢一样硬邦邦的臭脾气。
她走的很决绝,并且,仿佛是要在离开之前给自己挣回些脸面,她提着行李箱在楼道口宣泄似的叫嚷了几句。
“你连袜子都不洗!这日子我是过够了!臭没本事!孩子每天要吃的鸡腿几块钱你知道吗?”
当时申尹就和乔言一起躲在窗台下,乔正平好似在搂着两个孩子,也好似在按住两个孩子。
乔言的脸上是茫然的,她还太小,她以为妈妈为了袜子和鸡腿就要离开。
于是她和她爸爸大吵大闹:“你自己洗袜子洗衣服,你全都自己干!你别让我妈干!你去!你去跟我妈说!以后你都自己做!”
吵完之后她又怯怯的,也做自我检讨:“我以后不吃烤鸡腿了,行吗?”
乔正平的眼眶酸的发痛,他狠狠的刮了自己一个耳光。
乔言从“拥有小区里最好的妈妈的小孩”变成“妈妈不要的小孩”。
嘴巴再毒点的,喊她“吃鸡腿把妈妈吃跑了的小孩”。说不清这些天真又残忍的孩子到底觉得这个句式哪里有趣,总之衍生句型很多,乐此不疲。
申尹气的跟他们打架:“你们就是没有乔言讨老师喜欢!你们就是嫉妒!”
乔言拖走申尹,但不跟那些孩子起冲突。她在做一个好孩子,虽然很久没见过妈妈,但她相信妈妈正躲在一个地方考察她,只要她表现的够好,不跟人打架,好好学习,妈妈会回来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九年过去了。
“所以,我们现在不知道乔言在哪儿是吗?”
“先去那边看看吧。我感觉她还在那边。”申尹又抬起手腕擦了一下眼睛。
这份感觉并无逻辑,但李赫选择跟随申尹的感觉。
车子停在梨苑小区门口,李赫说林栋早就到了,正在附近找乔言,申尹点点头,补充道:“哦对了,乔言今天穿着白色娃娃领的连衣裙。”
李赫顿了顿,低头把这条信息同步给林栋。
李赫看了看周围,面前分岔成三条,林栋说他去了最右边那条,他指向左边:“我去那边找找,你沿中间这条找。”
申尹点头,又说:“我先去她妈家一趟,然后在小区里也看一圈。有消息随时联系。”
李赫有些惊讶:“你知道她妈妈的详细地址?”
哪怕是闺蜜来说,知道对方离异再婚的父母的详细地址也很奇怪。
“嗯,”申尹把帆布袋往肩膀上提一提,轻轻说:“我比她早知道。”
李赫没有先走,他站在原地,盛夏的日头炙烤着大地和这位清秀的少年,他拿手指揩了一下额头滴落的汗。
接到申尹电话的时候,他真的吓一跳。这对文理姐妹花平日里是如此的乐天倔强,不是在斗嘴就是在大笑的路上。不要说哭,情绪低落都很少见。
可她又很会哭,抽泣着呜咽着,咬着牙请求他帮忙,心脏像被丢进了滚筒洗衣机,哐哐当当一阵儿,抽出来的形状皱皱巴巴。
李赫捏了捏自己的后脖颈,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弯腰走进一旁的小副食店里,买了两瓶冰凉的矿泉水。
过了会儿申尹走了出来,低垂着头,拿手腕不停的抹眼角。
李赫迎上去堵住她的路——她都要直接走进沟里了。
申尹发现他居然还等在这里,怔愣过后把头偏到一边,只拿头顶的发旋对着李赫,低低地说:“你没去找乔言吗?”
李赫心里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从她肩膀上提她的帆布袋带子,申尹窘迫不已,没有与他的动作做对抗。
从包里拿出一小卷纸巾,李赫撕了两节叠到一块,递给她:“不是带了纸吗,别一直用手擦眼睛,不卫生。”
申尹说了个短促的“我”字,然后把嘴巴紧紧抿住,像可怜的想守护住自己珍珠的蚌壳,她死命憋了三秒,最后终于忍耐不住,眼泪重新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她怎么又生了个儿子啊!”
不是“拥有小区最亮眼妈妈的孩子”了。
如今甚至都不是“妈妈唯一的孩子”。
要说少女们自私吗?明明母亲已经从母亲这个身份出走很久,她也确实拥有自己人生的选择权。
但总能哭吧?总能不甘吧?
申尹觉得自己从头到胸口都好痛,她想坐在地上狠狠哭一场。
但她不能,她还要去找自己可怜的朋友,也不想在那个阿姨的小区门口表现的太脆弱崩溃,好像她和她可怜的朋友多在乎似的。
申尹于朦胧的视线里抓住了伸到自己眼前的这只手,紧紧的攥住,狠狠的下压,这挺拔的少年化身她的拐杖,稳定的托举着,支撑她猛烈的换气。
李赫安静的站着,任由她的手指把自己的手背按压到泛白。
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李赫才终于有机会说出那句:“要喝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