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炼大会
纵然周身魔气被钟拂之悉数封印,但谢琅对魔息的敏锐程度仍旧超过此夜在场的所有人。
毕竟他自小便嗅惯了这样的味道。
是以在阎无妄迈出第一步时他便收了遐思,气声道:“来了。”
待赵老三手持短刀向下劈砍时,早有准备的钟妙妙从地上一跃而起,腰身一扭,反腿踢飞了他的短刀。
与此同时,阎无妄拢在袖中的手腕轻翻,六枚旋风镖刷刷刷的自袖中飞出,直奔谢琅而去,谢琅倏地睁开双眸,闪身避开同时振臂一挥,六枚旋风镖被他的罡气改了方向,转而奔向他身侧的大树。
“笃”的一声闷响,几枚旋风镖钉在树干上,自上而下排得整整齐齐的,旋风镖上沾染了魔气,受魔气侵蚀,原本繁茂的大树像是瞬间被吸干了精气似的,嫩绿的枝叶霎时变得枯黄衰败,不难想象这旋风镖若是落在了人身上,会有怎样的后果。
谢琅站定,抬手摸了摸右边的衣袖,刚才他出完招才想起今日所穿的是那件与凌云弟子服同色的薄蓝色衣衫。
他的手仔细摩挲一阵,确认衣裳完好无损后,谢琅面色稍霁,这才抬眸看向对面。
皓月当空,遮掩月色的魔息由浓转淡,旷野之间多了几分敞亮,借着这抹光,一击不中的阎无妄没有再草率动手,转而悄然打量着谢琅。
只粗粗扫了一眼,他霎时脸色大变,继而错愕地盯着他,下意识地低呼出声:“魔主?北都……魔主?!”
他的声音里充斥着震惊和不敢置信。
北都魔主不是早就死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认出了谢琅,但谢琅全然不记得他是谁。
谢琅不喜在魔域里长住,且那些人他本就不放心上,百年过去,更是没印象。
北都魔主……
这个称呼让谢琅自己都感到陌生,他恍惚了一瞬,回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转眸去寻钟妙妙。
好在阎无妄声音不大加上钟妙妙和赵老三离二人距离较远,想来她是没听见。
谢琅松了一口气。
“随我来。”他淡声道,连个眼神都吝啬给阎无妄,直接转过身,双臂一展,凌空踏步朝另一侧飞去。
阎无妄迟疑片刻,见他身影翩若惊鸿,已然有数米之遥,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他在僻静处追上了谢琅。
谢琅选的位置极佳,有一排枝繁叶茂的树木挡着,藤萝胡乱地缠绕在几棵树之间,密不可分。从外面不容易察觉到里面的人,但他却能很轻易地从间隙中留意远处的动静。
阎无妄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只觉得有些古怪,但若真要说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
阎无妄按捺住心头的异样,试探道:“魔主一声不响地消失一百多年,魔尊可是日日惦念着呢,此番回魔域,魔尊定然高兴,不过……”
他刻意停了停。
显然谢琅没有向他解释自己行踪的意思,“不过什么?”
“魔主可知,”阎无妄唇角勾起,毕恭毕敬地垂眸答道,“如今的北都魔主是何人?”
魔域分东西南北中五都,四魔主分别统领东西南北四个都城,中都则由魔尊亲自坐镇。
阎无妄故意提起现今的北都魔主,是为了挑事。
当年谢琅音讯全无,北都群魔无首,魔主之位不可久悬,魔尊有意从十魔使中挑选出新任魔主。
彼时阎无妄刚办完一桩差事,还办得极为漂亮,眼看魔主之位唾手可得,半途却杀出个不速之客。
此人行踪诡秘,素日甚少露面,纵然露面,也要带着副黑色面具,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他越是神秘,阎无妄越是心中不忿。
他私底下探查此人踪迹,数十年如一日,终于让阎无妄查出些许蛛丝马迹。
谁也没想到昔日的北都魔主会在今日现身,阎无妄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好戏了。
他得不到的魔主之位,凭什么被人半路抢走。哪怕还是谢琅做北都魔主,也比现在这个北都魔主强。
至少,谢琅当年入主魔域众人是心服口服的。
阎无妄联想到谢琅届时将那人斩于剑下的画面,心中快意得很,嗜血的杀意满得快要从眼中溢出,他忍不住掀起眼帘去看谢琅。
谢琅低垂着眉眼,随意地伸手从边上的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斯条慢理地将树枝上长出的旁支挨个修理干净。
“你来此作甚?”
沉浸在自己想象中的阎无妄被问得一怔,顿了顿才回道:“魔尊感应到紫越峰有魔被杀,派我前来探查。”
谢琅半张脸掩在树影下,露出来的半张脸似笑非笑。
“你可以告诉魔尊——”
阎无妄的心底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不紧不慢地从树影下踱步而出,斯条慢理地说道:“是我杀的。”
其实谢琅还有半句没说,那便是如果阎无妄还回得去的话。
“魔主”
真是风水轮流转,不久前赵老三对阎无妄说过的话,现在轮到阎无妄对谢琅说了,“魔主莫要说笑。”
谢琅轻笑一声。
阎无妄却被他笑得心底一颤。
谢琅甩了甩手中被修整得干净光滑的枝条,勉强趁手。他上前两步,声音温和:“你看我像是在同你说笑的样子么?”
熟悉的话语落在阎无妄的耳里却满是凉意,他不自觉地后撤一步,抬头去看谢琅。
谢琅一身薄蓝色衣衫,站在雾蒙蒙的月色下,不像魔族,反倒像个温润的公子书生。阎无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魔主怎么会与这群修士在一起?”
谢琅漫声道:“半路遇上了。”
阎无妄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明白此前心头异样之感从何而来。
“魔主,您的魔气怎么不见了?”
谢琅轻叹了口气。
“你的废话未免太多。”
他旋即动了,出手即如闪电,饶是阎无妄已提前做了准备,仍是来不及避开,左肩被谢琅手中的枝条刺了个对穿。
伤口恰巧是左肩活动的关节处,阎无妄抬手捂住伤处,右手掌心悄然捏起三枚旋风镖,嘴上还在分散谢琅的注意力:“魔主这是何意?待我回魔域后该如何向魔尊交待?”
说到这里,他趁其不备,“嗖”的一声甩出掌心的旋风镖,并闪身跳到另一侧。
谢琅冷嗤一声,单手运气推至身前,三枚旋风镖进退两难,他的罡气裹着旋风镖向左挥去,阎无妄面色剧变,连忙逃向另一侧,伸手去摸腰间的暗器。
但谢琅的动作比他还快,仿佛是料到他要逃往何处,早就在那里等着,阎无妄此刻想再调转方向已是不能了,可怜他还没来得及掏出腰间的毒针,谢琅手中的枝条已经穿透他的背刺入魔心又从胸前穿出。
阎无妄身形僵住,他动作迟缓地低头看了眼胸前的枝条,只是一根枝条而已,怎么能伤了他的魔心?
啊,是了,是罡气,魔主给枝条注入了罡气。
难怪。
阎无妄双膝一软,噗通跪地,他圆睁着眼,费力地扭头看向身后,“为什么”
为什么入魔后还会有罡气?
为什么要杀他?
他的疑惑无人解答。
谢琅站在那里,漠然地俯视着他,脸上身上干干净净的,就连手指都不曾沾染上一丝血痕。
他的样子,平白教阎无妄回忆起谢琅初入魔域那日,魔尊和他一起站在中都最高的城墙上,魔尊朗声向城墙下的魔族宣布:即日起,谢琅就任北都魔主。
有魔族当即表示不服,阎无妄当时也在城墙下,他好奇地看向城墙上那道瘦削的身影,想看那人如何应对。
只听得一道寒冰似的声音响彻中都,“不服,就上来。”
意思就是单挑了。
总有魔族经不住激将法,接二连三地跃上城楼,最先出头的那个摆好架势,喝道:“呸!毛头小子,来就来——”
在众多魔族的围观下,谢琅伸手搭在腰间,随后松开腰带,再解开薄蓝色衣衫,他认认真真地将脱下的衣裳叠好,转身将其放在远处的砖石上。
底下众魔窃窃私语,那魔骂道:“莫要拖延,要打便打。”
阎无妄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人身着白色中衣,淡淡地说道:“不能脏了我的衣裳。”
那日有多少魔跃上城楼,阎无妄数不清了,只记得那身雪白的中衣最后变成暗红的血衣,但不是那人的血,是数不清的魔物的血混在一起,那人单手执着一柄黑色的魔剑立在城墙上,白玉一样的脸上没有表情。
“还有谁?”
城墙下的魔族不约而同地后退。
魔尊三击掌,放声大笑:“好!不愧是我最得意之作!”
从此魔域再无人不服北都魔主。
阎无妄感觉到自己体内气力的流失,仍死死地盯着谢琅锋锐的眉眼,此前不觉得,如今再见到真人有了比较,原来自己学得还是不够像,呵,难怪做不了北都魔主。
“你不想”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说道,“不想知道新的新的北北都——”
“谢琅——”
他的话被人打断,戛然而止,谢琅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声音的来处走去,“我在。”
阎无妄在他身后徒劳地伸手,可是怎么也够不着他的衣摆,他越急口中吐出的鲜血越多。
他想说,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新的北都魔主是谁吗?
他还想说,杀了新的北都魔主,那个人不配。
可到了最后濒死之际,阎无妄在陷入无边黑暗之前,想的却是——
万幸,万幸他没有弄脏魔主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