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
最开始,谢琅是打不过陆应星的。陆应星很会挑地方下手,专门伤他前胸后背,都是衣裳遮掩下钟拂之看不见的地方。
陆应星的长相肖似他的娘亲,他的娘亲明眸皓齿,玉面朱唇,因而陆应星长得温润清秀,不像他爹那般五大三粗的。
但他的罡气却与他爹一脉相承,十分的粗犷野性,加之比试时手下不留情,起初谢琅自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陆应星不满足于此。
三人同行时,他总会好似不经意间碰到谢琅的伤处,好整以暇地将谢琅吃痛敛眉,咬牙强忍的样子尽收眼底。
既然谢琅要在钟拂之的面前装若无其事,他就偏要教谢琅不痛快。
这样快活的日子,陆应星只过了不到一年。谢琅上山的第二年春,他生平第一次被打倒在地,狼狈不堪的样子前所未有,整个人像匹跑废了的马一样,瘫在地上艰涩地喘着粗气。
谢琅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单膝着地,剑尖贴在陆应星颈间,语气漠然:“你输了。”
说完,他看也不看陆应星,转身就走。
陆应星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树下的背影,带着恨意,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在那以后,谢琅不再理会陆应星的挑衅。而这场持续将近一年的闹剧,钟拂之始终蒙在鼓里。
谢琅分神想着,倘若她知道,恐怕就不会留给自己悟出寄魂之术的机会了。
他的罡气一寸一寸地侵入周身经脉,唯独在心口处受阻,停滞徘徊。
那里封印着他的魔气。
谢琅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他试了几次,自身充沛的罡气皆不能使封印松动分毫,他心念微转,转而催动魔气,试图自内而外地冲破封印。
念头方起,心口处便传来一阵绞痛,谢琅咬着牙,继续催动魔气辗转腾挪,四处摸索封印薄弱之处。
厢房内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月辉透过窗户纸的破洞漏入微弱的一抹光,恰巧照亮了他的侧脸。
随着魔气的游走,心口的痛楚愈发难忍,谢琅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眉心紧蹙,暗夜中侧脸的轮廓凌厉冷峻。
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颤,谢琅紧抿着唇,鼻息灼热,他陡然间睁开眼,一双墨瞳在暗夜中幽幽地发亮。
呵,不愧是钟拂之,封印无懈可击。
静静地坐了片刻平复内息,谢琅解开腰带,除去交领长衫后随手往身后一丢,赤着上身向房内一角走去。
微弱的月光尽数倾泻在他颀长的身影,谢琅不紧不慢地走到木架子前,撩起铜盆中的清水将脸打湿,他伸直双臂撑在盆的两侧,低垂着头。
水珠顺着轮廓分明的脸庞一路下滑,最后兵分两路,一路自下颚滴落,前赴后继地坠入铜盆中,刚刚恢复平静的水面再次漾起一圈涟漪,另一路滑过颈侧,顺着光洁的胸膛流过紧实的肌理。
黑玉般的眼眸仿佛也浸了水,润泽发亮,谢琅的视线倏地定住,看向自己的心口处。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色的印记。
他缓缓地抬手,抚上黑色的印记,白皙的指尖顺着印记轮廓勾勒出它的形状——一柄剑。
一柄黑色的剑。
答案不言而喻,这印记就是封印,将他封入破光剑的封印。
想来是他方才多次试图冲破封印,封印受到冲击这才现了形。
谢琅的指尖缓缓滑过剑身,随后挪开视线,转身往回走,路过床边时他顺手披上衣袍,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凉风扑面而来,吹得他鬓边的发丝随风颤动,楼下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余音缭绕。
谢琅侧耳听了一下,已是二更天了,二楼厢房静得像谭死水,几人都还没回来。
他伫立在窗前,目光透过如墨的夜色,静静地望向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谢琅的身形终于动了,隔着衣服布料抬手按住心口的封印印记,喃喃低语道:“破光。”
随即他不再犹豫,单手按着窗边,动作轻盈地落地,沿着白日走过的路疾行而去。
夜幕四合,大大小小的宅院没入夜色,似美人隐在屏风后,只余下错落有致的轮廓。
方婶她们的院子并不难找,黑沉沉的夜里,唯一有灯火的亮处便是了,院门虚掩,传来稀稀拉拉的低语。
方婶劝道:“钟掌门,夜深了,不如就住下吧。”
钟妙妙的神智还有一丝清明,她想着僧多粥少,方婶这里住不下,强撑着要走:“不必了,我们回客栈。”
她转头看了看左右,“阿岚,阿元,我们回去吧。”
钟三元趴在桌上,头也不抬,连连摆手,说话含糊不清:“不行不行,师姐,我走不动,我哪也不去。”
另一边的钟双岚呼吸均匀,仰面向后窝在椅子上呼呼睡得正香。
都醉了。
怎么把人带回去?钟妙妙犯了难。
今夜少不得要挤一挤了,方婶赶紧转身进屋收拾床铺。素素喝得不多,也没醉,只是酒气上脸,双颊绯红,她走过来,一把扶住钟妙妙,准备先送她去屋子里休憩。
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素素和钟妙妙齐刷刷地扭头。
来人身形高挑修长,仅一抹暗影,都显得分外潇洒,只见来人迈开长腿从暗处一步步走近,俊脸在月下尽显无疑。
钟妙妙仰起头,低声唤道:“师叔。”
她见谢琅的目光最先落在自己背上的长剑,心领神会地补充道:“破光没丢。”
谢琅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要落雨,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奚落道:“钟掌门还记得破光就好。”
随后他俯身向前,伸手拎起桌上的酒壶,酒壶不大,想来这便是阿元吵着要买的青梅酒,他晃了晃,酒液撞上壶壁发出细碎的响声。
约莫还有半壶。
素素这会顾不上害怕,急急地替他们辩解:“都没喝多,钟掌门只喝了半杯,阿元和阿岚各两杯。”
她素来畏惧谢琅,故而越说语气越弱,最后讷讷地说道:“此事全怪我。”
钟妙妙却不赞成:“怪你作甚,”要怪只能怪她自己酒量太浅。
谢琅转身,言语间透露着不耐:“还不走?”
“师叔,”钟妙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了指阿元和阿岚,“劳烦师叔搭把手。”
谢琅的脸色更差了,他就不该为破光剑走这一趟。
良久,他才折回身,一边一个,将钟拂之的不知第几代徒孙——钟三元和钟双岚扛麻袋似的扛在肩上。
素素猜测,阿元和阿岚应是不舒服的,哪有人将人仰面朝天地倒背在肩上的。像从前在长宁城,若是一次买的米多,米店的伙计会搭把手送上门,她见过的,伙计就是这样背大米的。
但她瞥见谢琅的神色,欲言又止。
“多谢师叔。”
钟妙妙同素素摆了摆手,跟在谢琅身后往回走。
路上静悄悄的,一轮明月高悬夜幕之上,照亮了几人回客栈的路,被拍门声吵醒的小二打着哈欠过来开门,等他们进来立马锁上门又回去睡了。
钟妙妙今日方知自己酒量竟这般差,不过半杯酒,只两口而已,上楼时步履都不稳了,她解下破光剑,撑着破光,慢吞吞地往上爬。
谢琅甫一回身,便见她把破光当拐杖用,可他偏又不能夺回破光,郁气更甚,当即寒声斥道:“收剑!”
醉酒的钟妙妙全无提防,被他激烈的言辞一惊,本能地要抬头,偏脑袋昏昏沉沉,一不留神,在剑柄上磕了一下。
他冷着脸的样子,让钟妙妙不知怎的想起昨夜的梦,今晚的酒后劲大,先前在素素家中,她的神智还残留一线清明,待到此时脑子里已是混沌一片,她一时分不清眼前是虚梦还是真实。
难道又做梦了?
她迟钝地低下头看了看掌心的破光,她记得梦中这剑是在钟前辈身上的,怎么到了她手里?
钟妙妙茫然地环顾四周,没有看见钟前辈的身影,人呢?
见她还杵着破光发呆,谢琅加重了语气:“还不快收剑!”
“师……”钟妙妙听得出他的语气很凶,但是不知道他为何疾言厉色,下意识地直起身体,紧接着含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自己喊的是师叔还是师兄,只道:“我知道了。”
谢琅身形一震,疑心自己听错:“你唤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