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城
屋内,谢琅一时不察被钟妙妙推进来,刚站稳便立即甩开她的桎梏,低头理了理被她弄皱的衣袖,面色不虞,兴师问罪道:“钟掌门,是不是该好好解释一下。”
今夜,谢琅并非刻意在此等候她,只是封印百年,他已习惯不饮不眠,晚上钟双岚匆匆赶回,将她的一番交待噼里啪啦地重述一遍,他料想钟妙妙反常晚归与试炼大会脱不了干系。
天虎城,九和宫,皆是陆应星的地盘。尽管百年已过,陆应星死得不能再死了,谢琅依然不愿踏足。
试炼大会是不可能去的,不如今夜把话说明白,叫她死心。
钟妙妙对他心中所想无知无觉,忙碌一夜,她甚是口渴,径直奔向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气饮完后竹筒倒豆子般把今夜的事情和明天的计划讲出来。
她边说边瞄窗边的背影,见谢琅已缓缓踱步至窗前,长身玉立,身形如林间翠竹般挺拔,侧脸看向窗外,似在赏月。
唉,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讲话。
“师叔,”她按捺住心底的气闷,诚恳地说道:“明日还需拜托您带阿元和阿岚先行出城。”
谢琅不语。
“师叔?”
钟妙妙起身,走到窗边:“师叔意下如何?”
谢琅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不如何。”
不如何,然后呢?
钟妙妙等了片刻,先是有些茫然,随即反应过来,他不愿帮忙,再想到他毫不犹豫地回绝试炼大会的邀请。
焦急,愤怒,困惑,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诸多情绪混在一块酿出苦味泛上舌尖。
亏她还以为与他已是同路人,原来不过是自己剃头担子一头热。
不肯帮忙,那便罢了。
大不了明日一早先将阿岚阿元送出城去,再折回来搭救素素姑娘。
事已至此,钟妙妙同他无话可说。
“告辞,”硬邦邦地丢下两个字,转身就要走。
刚抬脚,就被叫住:“站住。”
钟妙妙也不转身,背对着谢琅,闷声闷气地问:“前辈,还有何吩咐?”
谢琅不喜这称呼,她偏故意把前辈两字咬得又重又清晰,少年心气尽显无疑。
见她沉不住气要走,谢琅略扬眉,转回身,好整以暇地开口:“钟掌门看似想得很周全,还担心祸及同门。”
他慢悠悠地说着,随即话锋一转,“但你想过被掳走的人么?”
这叫什么话?
钟妙妙不怒反笑:“若不是为了素素姑娘,那我倒是想问一问,我费这么多的功夫又是为了谁?”
谢琅轻嗤一声,似是笑她天真:“就算你将人救出来,你能护她多久?等你走后,城中还是正兴门的人说了算,到那时候,被你救出的人又该如何自保?”
末了,还火上浇油:“等下一个张掌门、吴掌门路过时再来救她?”
明明他的语气不咸不淡,钟妙妙却隐隐约约嗅到一丝怒气。
她忍不住抬眼瞥了一眼窗边的黑影,谢琅背对窗外而立,高大的身影将窗外的月辉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复又收回目光,暗忖道,乱世里多的是畏怕引火上身之人,大长老的恶名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为什么没人敢出头。
原因无他,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谁会为了素不相识的人蹚浑水。
世道人心,钟妙妙不愿评判究竟谁对谁错,易身而处,或许她未必能做得更好。
只是现在妇人苦苦相求,恰好她既不畏怕威势,也有能力出手相助,她便做了。
当然她不否认,谢琅所言有几分道理,而钟妙妙不是没有考虑过,辩驳道:“如若她们愿意,我可以带她们母女二人换个地方生活。”
“哦?”谢琅不知想起什么,嘲弄地勾起唇,“钟掌门难道可以保证,她们换个地方就不会遇到恶人了?”
“是,我是无法保证她们母女此生永远不会再遇到恶人,”钟妙妙不知他为何执着于这一点,绷着脸反驳道,“我只知道,她当下已困在恶人的掌心,若我不救她出来,谈何以后!”
钟妙妙说得又急又快,临到末了,字字句句从唇齿间硬邦邦地蹦出来,谢琅晃了晃神,许久许久以前,仿佛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他默了默。
“既然钟掌门心如明镜,”片刻后,谢琅压不住心中的恶意,故意诱问,“为何不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
“大长老,杀了他。”
他说得极慢,语气极轻,却如同夏夜里的一声惊雷,再加上漆黑的瞳仁里随之漫起浓浓嗜血的杀意。
钟妙妙怔住了。
她实在不能将眼前狠戾的谢琅与前一夜沐着月色的谢琅联系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甚至觉得今夜的谢琅有些让人胆寒。
杀了……大长老?
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不可”。
谢琅早已料到她的答案,明知故问道:“既要救人,我为你指了明路,为什么钟掌门反而不愿意?是不能还是不敢?”
钟妙妙垂下眼帘,手握成拳垂在身侧,抿紧唇一言不发。
“我知道了,”谢琅好像刚想起什么似的,徐徐道,“没记错的话,凌云门规似乎有条禁令。”
钟妙妙顿了一顿,语气艰涩:“除魔之术,不得取人性命。”
这是凌云派师祖定下的规矩,修士若要取凡夫俗子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立下此规便是严防门下弟子欺凌弱小。
“你们凌云派的弟子还真是谨遵师命,恪守门规啊,”谢琅嗤笑一声。
同一个问题,不同的人,却是一样的反应。果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凌云弟子。
你们……你不也是吗?听起来似乎话里有话,钟妙妙抿抿唇没作声。
“钟掌门,”谢琅的声音好似淬了冰,在炎热的夏夜里散发着缕缕寒气,他轻蔑地说道:“人的欲念,才是世间最大的魔。此人色欲熏心,杀之不违正道,如若不然,谁会放心跟你走。”
话音未落,钟妙妙眸色倏地一沉,几经思量后才道:“依师叔方才所言,我的确无法保证她们换个地方不会遇到恶人,同样,杀了大长老难道师叔就可以担保城中永远不会有二长老、三长老吗?”
门规在前,以杀止暴之举她不能做,可一时半会她也想不出可以一劳永逸、高枕无忧的计策。
不杀大长老,祸根难灭,杀了大长老,正兴门发难,母女二人又岂能抵挡。
这般浅显的道理是个人都明白,且看今晚街上境况,便可窥见众人对大长老的畏惧。
人人皆怕逃不脱眼前的恶人,更遑论逃出生天后的打击报复。
听完一长串的反驳,谢琅不仅不怒,反而勾起了唇,今日之争反倒让他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钟掌门既要恪守门规,又要我相助,”他沉吟片刻,“也非不可,我们不妨打个赌。”
钟妙妙错愕地抬头,“打赌?”
“如果被掳之人心甘情愿地跟你走,便算你赢,如果她不愿意走,则是你输,怎么样?”
“赌注呢?”
“一诺千金,”谢琅眯了眯眼,“以诺为赌注。”
他本该直接拿试炼大会做赌注,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主意,仍旧延用了曾经的赌注。
“不违门规?”钟妙妙问。
谢琅点点头,“钟掌门,愿不愿赌?”
钟妙妙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眸时,澄澈如水,目光坚定。
“赌!”
-
第二日一大清早,简单梳洗后,钟妙妙去叩谢琅的门。
“师叔,时间紧迫,需尽快送阿岚和阿元出城。”
按她昨夜定下的计划,今日由谢琅送二人出城,谁知一夜过去谢琅竟又改口:“我要与你同行。”
钟妙妙想都不想地一口回绝,“不必,我一人足以应付。”
“若你死了,凌云岂不是没人了?谁来供奉钟拂之遗骨?”谢琅不悦道。
这是在咒她吗?钟妙妙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再看对面之人的神色,竟是无比坦然且认真,仿佛供奉钟拂之遗骨才是顶顶重要的大事。
“师叔多虑了,晚辈心中有数,必定爱惜己命。”钟妙妙一字一顿地咬牙道,“还请师叔送阿岚阿元出城。”
的确是他违约在先,原是昨夜钟妙妙走后,谢琅忽然想到,钟拂之应当是不愿受他的香火的。
如今凌云派仅存的三个弟子,一个咋咋呼呼,一个傻乎乎,唯有钟妙妙有几分正经模样,日后能替钟拂之立碑上香,且又有同名之缘。
少年人初出茅庐爱行侠仗义,却又不知天高地厚。
赌局乃一时兴起,不管结果如何,此人必须得活着。
作为让步,谢琅难得多解释几句:“一路行来你也见到了,城外并无庇护之所,还是城里更安全些,就算真出了事,量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亦或是你觉得他二人连自卫的本事都没有?莫非你师父厚此薄彼?”
实则钟双岚与钟三元之所以显得本事稀松平常,全是因为参照物——也就是他们的师姐实力异于常人。
只是当局者迷,三人皆未能参透。
谢琅的质疑涉及师父和师弟师妹颜面,钟妙妙自然果断地否认:“当然不是!”
可话虽如此,但钟妙妙仍旧觉得不妥。
似乎早就料到她不同意,谢琅递过来一张纸,展开一看,是六句心诀。
“这是?”
见她连这都不懂,谢琅更觉如今凌云没落了,这样的人都能做掌门:“你师父都教了什么?此乃千里传音,在你师弟师妹额前注入少许罡气,若真有事,一方默念此诀,另一方便能即刻知晓。”
长宁城不大,大长老宅院回客栈的路线虽弯弯绕绕,但不远,有了千里传音心诀,再加上钟妙妙的身法,及时赶回不是难事。
但……
钟妙妙捏紧了纸,若是她赢了赌局,师叔最好愿赌服输,莫要再耍无赖!
-
钟双岚已经和钟三元下楼吃完早饭,这会正伏在桌前捏着笔画画,正好拿昨日遇见的俞克己练手,钟三元单手杵着腮撑在桌上,另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帮他研墨。
钟妙妙就在此时推门而入。
钟三元见她形色匆匆,顿时来了精神,问:“师姐是否要出去?我也要——”
“师姐必有他事,”钟双岚头也不抬地截断话茬,“你在此陪我便是。”
“我与师叔的确有事要办。阿元,”钟妙妙抬手摸了摸师妹的圆圆脑袋,“你乖乖的与阿岚在客栈等我。”
钟三元瘪瘪嘴,瓮声瓮气地应下。
钟妙妙拿出谢琅方才给她的字条,叫二人默诵千里传音的口诀,又试了几回均未出纰漏,这才放心。
临行前,她再次叮嘱两人不要到处乱跑。
两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一应下。
待师姐阖上门离去后,钟三元突然叹了口气。
钟双岚停下笔,狐疑地转头看着她:“好好的,叹什么气?”
钟三元耷拉着脑袋,颇为沮丧:“师兄你虽同我一样没什么本领,但好歹会作画,还能帮到师姐,我呢,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让师姐分心挂记。”
“谁没——”被归入没什么本领阵营的钟双岚原本要反驳,转脸见她意志沉沉,咽下话音,开始绞尽脑汁,帮着钟三元一起想她的长处。
“额……你……”
阿元见状抖擞精神,坐直腰杆,侧耳等着听他继续讲下去。
钟双岚支支吾吾,目光落在砚台上,好半天才挤出一句,“阿元吃了山上的蘑菇从不会中毒,很了不得!”
钟三元:“……”
她究竟在期待什么。
“你自己画吧!”气鼓鼓的钟三元起身就要走。
钟双岚急忙拉住她,不许她走,“哎,阿元,帮师兄看看画得像否?”
钟三元捂住眼睛,“不看!不看!”
“好阿元——阿元好——”
并紧的五指间漏出一道缝,露出水灵灵的杏眸,她“勉为其难”道:“那好吧,就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