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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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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着微弱的烛光,苏觅回身朝她看过来。这个距离要交谈的话需拔高嗓音,对他们来说并不安全。因而他顿了顿,随即放轻了脚步走到她的床前。

    “殿下。”他拂开罩衫,在床前单膝跪下,声音因为压得太低而有些发哑。

    晏泠音已坐起了身。这样一来,两人的目光便大致居于一条线上,说话也没那么费力。

    就是靠得有些太近了。

    她很少和陌生男子保持这样亲昵的距离,更别说是在床榻边这种私人空间里。苏觅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药香再次萦绕过来,她的口鼻间都是那微微发苦的气息。

    而他的脸凑近后看竟然更显艳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注视久了便令人微觉晕眩。不知道为什么,即便他的眉头早已松开,但晏泠音仍然无端地感觉到,面前这个人心情并不好。

    她知道他多待一刻,他们两人便多担一分风险,因而单刀直入地发问:“公子为什么救我?”

    苏觅偏了下头,又飞快地眨了下眼,显得有些无辜:“为什么不救?”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让这句话听起来像个调侃似的玩笑。但晏泠音没有要笑的意思。苏觅不过是在绕弯子回避。他们两人之间,远没有熟悉到这种地步。

    她没继续追问,转而换了话题:“公子为何会在皓如殿?”

    外男无诏留在后妃殿内,怎么想怎么令人诧异。即便是安贵妃的亲生子晏眆,也因为已开府在外,不便太过频繁地入宫探视。可看苏觅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显然并不担心有杀身之祸。

    她问得严肃,苏觅却莫名地闷声笑了起来。晏泠音皱了眉看他,他收了笑,又咳了两声,这才平心定气地开了口。

    “大理寺右司在办案时,也是这样诘问犯人的吗?”

    他的声线太柔,靠近了听尤其令人耳中发痒。此时提起晏泠音撒的那个谎,倒让她没来由地窘了一瞬。她微仰了身子和他拉开一点距离,跟着又听他道:“此事陛下允过。臣粗知琴艺,有时会被召至宫中,替陛下和娘娘助兴。”

    他说助兴二字时语气平淡,不见有什么情绪,但晏泠音心中却倏然一紧。这便解释得通了,乐师和舞伎皆被视为贱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宫内连最下等的仆役都比不上。苏觅持帕替她擦拭衣裙时,那种仿自天生的低伏和顺从,绝不是一日两日能养出来的。

    她的老师杜慎琴棋书皆称精绝,几年前晏懿大宴群臣时,曾半开玩笑地唤他说,杜卿,如此良夜盛景,朕可否请你弹奏一曲,为诸位添些酒兴?

    一旁的宫人闻言早已奔去取琴,而那夜只饮了半盏清茶的杜慎却正色道,臣酒醉无力,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当时晏懿的脸色,无论何时想起都让人冷汗涔涔。

    也是自那之后,京中说杜慎故作清高的言论才消退不少,一同在朝为官,侍奉的又是同一位主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所谓的清高是拿命去守的。宁肯触怒圣颜也拒不执琴,杜慎早已身体力行地教导了她,什么叫士可杀而不可辱。

    只是时至今日,也只有杜慎一人敢这么做。偏偏她的父皇从没改换过性子,始终把践踏旁人的尊严作为乐事。

    苏觅毕竟是幽国王室的公子,梁国如此对他,实非大国应有的待客之道。

    或许是她脸上的惭色太过明显,连苏觅也怔了一下,轻声道:“殿下在想什么?”

    晏泠音反问道:“我若据实相告,公子也会对我说真话吗?”

    苏觅认真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嵌着烛光晶莹的碎片,一眨不眨:“臣为什么要对殿下说谎?”

    晏泠音的呼吸一窒。或许是这句话中邀请的意味太过强烈,她终于问出了那个早就该问的问题:“公子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里指的不是皓如殿,而是晏泠音方才躺着的这间屋子。如果更确切一点,是苏觅现在所据的这个位置。

    苏觅显然听懂了,但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去怀中掏出了什么,将它托在手掌上平举到晏泠音面前。那是一块花纹繁复的青玉。

    晏泠音见了便是一惊。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取回那块不知何时被人解下的玉佩。但苏觅忽而又收了手,让她抓了个空。

    ……?

    那人的眸中染了星星点点的笑意,竟然比烛光的碎影更显明亮,一直罩在他身上的沉闷感终于褪去些许。他其实一直扬着嘴角,但和方才那些弯弯绕绕的笑语对答不同,这似乎是他今晚第一个纯出己心的笑。

    随后那些笑意转眼又隐却了。他转过目光去看晏泠音的右手。昨日他将玉佩从她手中取出时,她的掌心满是斑斑血迹。

    究竟要用多大的力气,下怎样的狠心,才能把手掌掐得那样鲜血淋漓?有半截指甲都断在了肉里,嵌得极深。若非他及时赶到……不,算不上及时了。

    他将已擦拭干净的玉佩递还给晏泠音,已经没了逗她的心情,轻声道:“臣是来归还玉佩的。昨日事出突然,为了替殿下清理伤口,冒犯了。”

    膏药微凉的触感还留在掌心,晏泠音讶然道:“是你?”她很快反应过来,微微皱眉,“苏公子……”

    他打断了她,又将一只小瓷瓶放在了她的手中:“臣身边恰好带着金疮药,是臣用惯了的,不会留疤。殿下的手这几日莫要近水,早晚敷一次,会好得快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此后我便带殿下去见娘娘了。”

    就是说,换衣裳和喂药解毒,都是皓如殿的宫人和太医做的,他的“冒犯”仅止于此,让她不要多想。

    可能是是屋内太静的缘故,屋外忽然响起的宫人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晏泠音和苏觅同时屏住了呼吸,默契地沉默了片刻,直至那阵声音过去。苏觅就这样一面注视着她,一面慢慢站起身来。他身量极高,站直后便遮了大半的烛光,投下浓重的暗影来。从她这个角度,晏泠音已看不清他的脸。

    “如果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两日后巳时三刻,臣会在灰瓦巷背街的茗香楼恭候殿下。”

    说完苏觅便没有再看她。他转过了身,轻巧地向门口走去。

    第二天晏泠音起得很早。两名宫女悄然推门进来时,她已靠坐在床头出了好一会儿神。听到门响,她才回过头冲她们颔首道:“有劳两位姊姊。”

    她原本的衣裳已被换下,宫女给她送来的是安贵妃的旧衣。她比安贵妃高出不少,那套衣裙在她身上颇有些勉强,但晏泠音并不在意。两人替她梳洗挽发时,她认出了昨日开口应话的那名宫女,便闲谈般问道:“明钏还好吗?”

    宫女听得一愣,似是没想到她还记着昨天那件事,一惊之下答得有点磕绊:“还、还好,昨日她见娘娘的药快吃完了,殿下又还睡着,便往太医院跑了一趟。”想了想,她又带点紧张地补了一句,“娘娘睡眠浅,那是安神的药。虽然娘娘总说不吃也无妨,但明钏操心得很,每回换方子抓药,都是她张罗的。”

    原来如此。晏泠音点了点头,又问道:“安娘娘没有罚她吧?倒是我的过错。”

    昨日安贵妃要在她面前立威,她若出声保那个宫女,反而会适得其反。但说到底,此事毕竟是因她而起,今日走前,她需得和安贵妃求个情。

    “没有没有,殿下可莫要折煞她了。”宫女连忙摇头,“昨夜乐师也宿在殿中,是他先发现娘娘的药吃完了,这才提醒明钏去取的。明钏回来后,也找娘娘说过此事,现在娘娘已不生气了。”

    晏泠音递玉簪给她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后笑道:“如此便好。”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偏过头去,扫了眼右手边的窗扇。昨日苏觅就是立在那里,窗台上还摆着那只差点被他碰倒的瓷瓶。但就是这一眼,却让晏泠音的身子忽地僵住了。从半掩的两扇窗户间,依稀能望见一道人影。那人就静静地站在皓如殿外,一身素色,衬着夏日里草木翻涌的绿意,便如从接天碧叶间托举而出的一朵白荷,无声摇曳着。

    她的母妃,竟然亲自来接她了。

    有那么一瞬,晏泠音几乎怀疑自己还在做梦。直到身后的宫女也讶然道“那不是淑妃娘娘吗”,她才倏然回神,起身便往外走。

    这几年淑妃一直病着,日日诵经礼佛,从未踏出怡和殿半步。

    晏泠音几乎是跑出去的。她自幼受的教养严格,宫中有嬷嬷,东云台内有师长,那些言谈、举止、仪态,全是在戒尺下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容不得半分差错。

    可她提着裙摆跨过皓如殿的门槛时,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原以为自己不委屈的,但听到母亲的声音时,无端便红了眼眶。

    “泠儿,”温敏遥遥冲她露出一个笑,“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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