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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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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夏之后,蝉声一日闹过一日。怡和殿因为地处僻远,殿外的花木也比别处茂盛许多,尤其是夜里,蝉声更听得分明。知道淑妃和公主喜静,宫人们闲来无事便去粘蝉儿玩,却不知怎地倒像是越捉越多,最后也慢慢失了兴致,任它去聒噪了。

    晏泠音就是在这样的蝉声中醒来的。

    天色未明,周围的一切都浸在沉沉的黑暗里。有微凉的风自外间吹入,卷起纱帘的一角,送来清浅的栀子香气。

    “青荷?”

    她喉间有些发渴,唤了声宫女的名字,却无人应答。青荷的耳力很好,今晚既是她守夜,没有听不见的道理。

    栀子的花香越发浓烈,其中还杂着一丝诡异的咸腥。

    晏泠音披衣下床。原应紧闭的殿门不知何时已经敞开,风便是从那里吹进来的。她莫名地有些不安,脚下也不自觉地快了起来,想要寻到香气的源头。

    “青荷?玉染?”

    转过一处拐角,她倏地停住了脚步。浓稠的雾气翻涌着裹住了她,阴湿而寒凉。面前便是她母妃的寝殿,门前两株栀子在风中沙沙作响,但枝叶间大瓣的白花,却都如血般妖异红艳。

    血栀。这样的景象,晏泠音只见过一次。

    她想开口呼喊,但更多的雾气涌入了她的口中,像一只无形的手阻住了她的声息。在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中,她忽觉脚下踩到了什么。停顿了片刻,她缓缓蹲下身去,捡起了那只小小的偶人。

    湿热黏腻的血,正从偶人无神的眼中汩汩流出。

    “殿下昨晚没睡好么?”

    晏泠音坐在妆镜前,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这几天,外面一直闹得厉害。”

    她似乎意有所指。青荷替她挽发的手一顿,随即叹了口气:“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怡和殿清净久了,就算外头有些风言风语,也不该进殿下的耳朵。算算日子,殿下的生辰就快到了,这种时候,需想得开些才是。”

    她从小同晏泠音一道长大,名为主仆,实有姊妹之情。这些话固然有些冒犯,却句句出自真心。她说完后没听到晏泠音的答复,悄然抬眸觑了眼镜子,却发现晏泠音正单手支颐,弯了眉眼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的主子生就一双细长的柳叶眼,眼尾上挑,平日即便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她肤色白,唇色也浅淡,乍见之下便如烟柳系秋水,美则美矣,却总是和人隔了一层,隐隐绰绰的看不分明。青荷少有被她这样定定地注视过,一时脸都有点发红,不觉恼道:“殿下总是笑,奴婢和您说正经事呢。”

    “是正经事,”晏泠音的嗓音也是清凌凌的,带了点高山融雪的凉意,只有在糅着笑的时候才显得温软些,不那么有距离,“我都明白,宽心。”

    真那么容易宽心,殿下也不至于睡不好觉了。青荷叹了口气,不觉又替主子不平起来。分明是金枝玉叶的身份,天上有地上无的容貌,还正当这么好的年纪,若不是受当年之事的牵连,这位殿下何至于困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里,又何至于年纪轻轻便要嫁去边地……

    “喵嗷!”

    青荷冷不丁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腿,思绪就这样断了。她扶着椅背低头看去,不觉苦笑:“都是给殿下惯的,大清早就来讨人嫌。”

    圆滚滚的长毛猫闻言瞥了她一眼,喉咙里呜噜呜噜地闷了两声,颇有些不满。它的腿太短,毛又浓密得惊人,走起路来全然不见腿动,就像只滚来滚去的雪团。呜噜间它已经蹭到了晏泠音的腿边,又一跃便翻上了她的膝头,展现出和它那小短腿极不相称的敏捷。

    “哎,别弄脏了殿下的衣裳……”青荷一句话还没说完,那猫已踩着碎步转了个圈,舒舒服服地在晏泠音膝上蜷成了一团,看得青荷连连皱眉。

    她是真的不喜这只猫。宫内本就视猫为不祥之物,自太祖以来都禁止豢养。直到当年西域进贡了一只奇猫,陛下转头就赐给了怡和殿。那时淑妃娘娘正得盛宠,宫内无匹,也没人敢说什么闲话,可事到如今,怡和殿早都衰落了,殿下却还像没事人一样,每日喂猫逗猫的,让人看了着实不是滋味。

    “喂过食了没有?”晏泠音替它顺着毛,似是想起什么,转头嘱咐青荷,“我今日回来得会晚些,母妃那边若是问起,就说阁中事务繁忙,不必等我用晚膳了。”

    青荷下意识“哎”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疑惑道:“殿下又要入阁理书?今日不是休沐吗?”

    “我身上可没挂着什么官衔,哪来的休沐。”晏泠音笑了笑,“左右也无事,不如多去翻翻书,反觉心里舒坦。”

    ……是她忘了。青荷看着晏泠音沉静的面容,有一瞬恍惚。她的主子说得含蓄,但她怎会不知呢。

    待过了生辰,出嫁之事便迫在眉睫,再要如现下这般畅快地读书,只怕是不能了。

    她咬了咬唇,刚想说什么,晏泠音已站起了身。白猫窝在她怀中,似是感觉到她要走,又颇为不舍地蹭了蹭。晏泠音垂眸看它,一绺碎发正好从她的耳际垂下,拂到猫的鼻尖,惹得它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哎你这猫,殿下的衣裳……”青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将白猫从晏泠音怀中接过。晏泠音空出手来整了整袍袖,冲她点了点头:“玉染在外面,我先走了。”

    “殿下……”青荷下意识开口。她想说今天这个日子,娘娘怕会身体不适,应当是盼您陪着的。也想说,当年之事不是您的错,您别太苛责自己。

    这些话在口中滚了几滚,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她最后只轻声道:“殿下,莫要太劳累,早去早归。”

    今日是一旬一至的休沐,宫道上没什么人,偶尔才会碰上几个值守的小官,大多也都懒洋洋的耷拉着眼。江渊然不喜客套,即便遇上了也只简单行个礼,足下不停。他心中有事,脸色也冷冷的,叫人看了,在这暑天平白生出一股寒气来。

    “江大人好生勤力,”看守北门的侍从接了他的勘合,没怎么细看又递了回去,笑道,“大热天的还亲自跑一趟。您要什么,写个条,挑个人来帮您取便是,也给您省些事。”

    江渊然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年纪轻轻已当上了大理寺少卿,近来又被派了个大案,平步青云几乎指日可待。侍从有心巴结,话也说得好听,但对方似乎并不领情。“有劳。”他将勘合放回袖中,只略点了点头,便大步往门内走去。

    这是北门边的小道,他最熟悉的一条路。往东是他的老师杜慎曾执教的东云台,往西则是皇帝下朝后处理政事的雍平殿,而若直走下去,就是宫内为帝王藏书的秘书阁。

    他还知道,如果绕过东云台继续往东,一路无阻的话,便能通到后妃的居所,其中一座就是怡和殿。

    转过一处街角,他的脚步才慢了下来。远远地已能看见秘书阁的重层飞檐,檐角悬着一只铜制的铃铛,每有风过,便叮叮当当地传出清脆的声响。

    铃铛下系着一纸素笺,或许是因为避在檐下深处,经了这些年的日晒风吹,竟也还未损坏,只微微泛了黄,显出是有些年代的了。笺上的字迹流丽秀美,似是女子手笔,只是经风雨剥蚀,缺了几处,有些模糊不清。

    它其实并没什么特别,但江渊然却停了步,不知不觉便看了许久。

    沙沙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他怔了一下,身子不自觉地绷紧。通往秘书阁的只有这条狭长的宫道,两旁都是高耸的楼阁,即便在酷热的夏日也透不了多少阳光,因而总是阴寒的。道窄,回音便也格外明显,背后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却在四起的回声里悠悠绕绕,格外空灵。

    沙沙,沙沙,那人越走越近,江渊然垂在身侧的手也猛地攥紧。恰好日光斜打过来,照在铜铃上,晃了下他的眼睛。

    左右是避不过了。

    下一秒,他已转过身来,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而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向来人,好像仅凭那阵脚步声,已足够他辨明对方的身份。

    “臣江渊然,见过惠和公主。”

    风过叶动,有簌簌之声,似数人模糊低语,填补了两人间沉默的间隙。无端地,那一刻江渊然忽然记起,在很久之前,他也曾听过这样的风声。

    那日天朗气清,是个和今日一样晴好的早晨。杜慎临时被朝事耽搁了,缺了讲学,整个东云台里闹成一团。他不爱热闹,拎了书躲去花木扶疏的后院,倚坐在假山石边静静翻看。那儿有一汪极清的池水,水中有红艳艳的游鱼,时不时地撅出水面,一甩尾巴,又啪的一声钻回池底。

    他看书看得出神,没注意天光已渐暗,黑云在头顶积聚起来,眼见着就要降下初夏的急雨。

    直至一道人影落在了他的身侧。

    簌簌之声倏然涌入他的耳朵,天地间静得出奇,仿佛一片无垠的草野上只留有他们两人。他在书斋里沉寂太久,这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专注却又放松地去听风过之音。

    而来人沉默片刻,微微俯下身,轻声唤他——

    “回兄。”

    江渊然抬眸,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晏泠音深静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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