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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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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羲永元年,宛京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兆丰年,但京郊的地却荒了一片又一片,原本种着宿麦的田里如今滚着白骨,死者相藉,无人收掩。

    民户十室空了九室,破败的屋宇少了人气,显得格外冷清。地冻天寒,在这样的天气里,身子稍弱些便会被冻伤手脚,甚至被冻去性命。

    而景明殿中炭火烧得正旺,熏笼里燃着香粉,暖意融融扑面,将偌大的屋子烘得尽室如春。晏泠音就坐在铺了大红锦被的床边,阖着眼,就像睡着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微偏了头,朝侍立在侧的青荷淡声道:“下去吧。”

    她极少穿这种艳色的衣裳,也极少化这样庄重的浓妆。繁丽的金饰层层叠叠,缀在她如云的乌发间,将她整个人也衬得灿若云霞。脂粉盖住了她苍白的面容,看着气色极好,甚至还染出了些喜庆的味道。

    可青荷却无端觉得惶然。她张了几次口,那句“娘娘”依旧没能说出来。

    “下去吧。”

    仍然是不紧不慢的口吻,只略微加重了语气。青荷听得心里发酸,再也忍耐不住,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

    “娘……娘娘!”她仰脸望向晏泠音,声音发颤,眼圈也早已红了,“他……陛下他不会放过您的,与其在这里受辱,不如冒险一搏,十二卫皆忠于娘娘,只要您下令,即便是死……”

    “青荷。”

    青荷一怔,随即感到一只柔软的手覆上了自己的手背,轻捏了一下,似在提醒什么。她的心倏地往下一沉,跟着又听到了晏泠音低而微哑的声音:“你是我在宫中最后一个亲人了。”

    杂着碳火燃烧的噼啪声,那句话轻得像叹息:“不要说这些傻话。”

    下一秒,她便被一股大力带得站起身来,又踉跄着退开两步。再抬头时,她发现晏泠音在笑,笑得唇角扬起,眉眼弯弯:“既然说视我如亲姊妹,今日我大婚,姊姊不说恭喜,怎么反倒哭了?”

    她说这话时并未压低声音,但话音落地许久,周围仍是一片寂静。在那样诡异的沉默里,青荷忽然打了个寒噤。她如有所感,近乎僵硬地转过身去,隔着重重幔帐望见了一道身影。那人穿着和晏泠音一样的艳红衣裳,斜斜地倚在内殿的门边。他身形修长,高而清瘦,因为距离太远,青荷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知道他也在笑,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半真半假的笑。

    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晏泠音。

    青荷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景明殿的。按理她应当在外殿守夜,可拨开幔帐走出去时,已有一乘软轿在门前等着她。立在轿旁的是个陌生的侍卫,腰侧束着剑,利落地做了个手势请她上轿。

    这乘软轿会被送去哪里,她无从知晓。她只是在登轿前又一次回头望去,看到年轻的帝王立在摇曳的红烛旁,微俯了身,挡住了晏泠音。

    随后,那丛烛火最后跃动了一下,便无声地熄灭了。

    昏暗的光线里,苏觅和晏泠音一立一坐,就那样安静地对视了一阵。

    “没什么想问我的?”

    即便坐上了帝位,他在她面前仍然以我自称。晏泠音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她偏了头似在思索,半晌才道:“妾没什么要问的。”

    苏觅皱了下眉。

    “那个宫女,你当她是姊姊?”

    “是。”晏泠音淡声道,“陛下知道,她若是死了,妾绝不独活。”

    嗒的一声,苏觅朝前走了一步,声音也轻轻柔柔地飘了过来:“为什么叫我陛下?”

    这话问得好笑。晏泠音微眯了眼看他:“您是君主,天下人都称您陛下。”

    “阿音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只要他一个转念,此时的她就会和那些因战乱而流离的百姓一样,曝尸于荒野。

    厌倦如潮水般缓慢涌上,晏泠音垂下了眼。这场荒谬的封后大典礼节繁重而琐屑,她今日勉力支撑到现在,已是疲累至极,没有心思再去陪面前的人玩文字游戏。她拢了下耳边散落的发,闲谈般随意开口:“这么一想,妾倒真的有事要问陛下。”

    “何事?”

    “江大人还好吗?”

    这句话收到了它的效果。苏觅那双线条柔和的眼睛眨了一下,眼尾微扬,眸中浮起了一层意味不明的光。

    此后无数次在朝堂上,臣子们和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一同议事时,都会对这个微小的动作极其敏感。他们知道苏觅心思深沉,下手狠辣,偏偏却十分爱笑,那种笑容看在旁人眼里,是艳美无俦,风流绝代,可落到他们眼中时,却能惊得他们双膝发软,不由自主地伏地跪下。

    而当他露出这种似笑非笑,甚至带了些诧异和困惑的表情时,他们就知道,有人要遭大难了。

    那是真正风雨欲来的怒气。

    咚的一声,晏泠音被突然靠近的苏觅压倒在榻上。床榻极大极宽,被褥厚实而柔软,散着浓郁的沉香气。她并未感到疼痛,只轻皱了下眉,仰面对上了苏觅的眼。男子正垂了眸看她,眼睛一眨不眨,细密的长睫在他脸上投下深暗的影,让那张过于精致的脸显得更加苍白。

    他的语气里少了平日懒散的、带着调笑的腔调。

    “阿音是故意的吗?”

    苏觅的眸子暗沉如冰冻的长夜。他说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一面说着,一面伸了手去理晏泠音散在身下的发,一缕一缕地,将它们细细捋匀:“你,又在筹划些什么?”

    他的手指很凉,沾着殿外的风雪气。晏泠音知道,每到冬天他的病情便会加剧,遍体生寒,几乎离不开碳盆和手炉。她曾给他绣过一只小巧的布袋,正好能将手炉装进去,如此,炉中的热气便散得没那么快,他捧着它暖手时也不会被烫伤。

    那时苏觅来见她前,都会先捧着手炉暖上许久。他总是带了笑,声音轻柔地说,臣的手凉,不敢妄牵殿下的手,但若是殿下需要,臣一直都在。

    “妾不明白。”

    不明白那样一个心细如发,处处为她考虑之人,为什么竟丝毫不懂她的心意。不明白他和她,何以走到如今这样的结局。

    苏觅细长的手指停在了她的颈侧。有那么一瞬,晏泠音几乎能感觉到,下一秒它就会掐上她的脖颈,带来红肿的抓痕和难耐的窒息感,不死不休。

    但它最终还是滑了下去,贴着她颈侧的肌肤,一点一点地摩挲过去,引起暧昧的痒意。

    “阿音,你说过要嫁我的。”苏觅微俯了身,将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你说过要同我终身厮守,相伴到白头。”

    “妾不记得了。”

    苏觅的身体陡然僵了一下,晏泠音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平静:“妾只记得陛下说过,如果妾留下,陛下便会保宛京无难无灾。”

    “妾已经履行了承诺,因而想同陛下确认一番,宛京的百姓安否?大梁的文武百官安否?妾的侄儿晏憺,妾的兄长江渊然,他们亦安在否?”

    苏觅带着相当的耐心听她说完,跟着便慢慢笑了起来。

    “兄长?”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含笑看向晏泠音,那样好听的嗓音,说出的话却冷得像浸了寒冬的雪,“阿音,你何时多了一个江姓的兄长?”

    “你心里装了这么多人,却从来不肯为我留一点位置呢。”

    他屈起拇指和食指,抬手卸了玉冠。他在来景明殿前已经换了礼服,连带着发冠和发簪也一并换过。那是他和晏泠音初见时束发所用,成色算不得极佳,但因为常年累月地戴着已磨出了包浆,裹着那层翠色,莹润而温和。

    此时那只玉冠被他随手掷开,在大红的锦被里滚了两滚,陷进了暗香缭绕的柔软中。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抬了眼去看晏泠音落在枕边的簪子。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花饰繁复,镂刻得极其精巧,却让他皱起了眉。

    “阿音不是不喜金饰吗,为什么要用它。”

    他如瀑的发随着低伏的肩一同倾泻下来,伴着他自语般的喃喃声:“阿音的玉簪呢?上面有阿音最喜欢的栀子,是我亲手雕的呢。”

    晏泠音默然。

    她那些结束严实、层叠繁复的衣衫正逐渐剥落,伴着窸窸窣窣的轻响。屋内炭火烧得很旺,她本来出了微汗,此时却在皮肤与空气相触的刺激下,一阵阵地发起冷来。

    殿外落雪无声。她在这华美空寂的殿中枯坐了半日,已经辨不出时辰了,不知道雪下了多久,此时又有没有停。

    她一向爱洁,本能地亲近洁净之物,从小到大每到冬日,都盼着落雪。她爱看冰冻的黎照湖覆上白絮,也爱看平时繁花迷眼的镜华园化为白茫茫一片。幼时还有些贪玩的心性,她总忍不住那份雀跃,瞒着母妃出去玩雪,等到双手冻得通红才依依不舍地回殿,领上好一顿数落。后来淑妃出了事,晏泠音也过了玩闹的年纪,只依旧爱雪,每到落雪的日子,就披了大氅立在窗前出神。对着那样漫无边际的白,好像森严的宫禁也骤然成了旷野。一切污秽都被掩在雪下,表面上看着,干净得就像另一个世界。

    可直到今日她才知道,有些东西是雪也掩不住的。这一夜,于她还是太过漫长了,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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