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桑屿有些不耐烦了,赶了许久的路,她早已饥肠辘辘,见他半天说不出话,桑屿便直接问,“公子想要问什么?”
听得这声,男人垂下眼敛。
此时无端起了一阵寒风,吹得他额前碎发轻飘。
桑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就这么一会的功夫,那男人的脸色似乎苍白了些,显得他有些几分清凛破碎。
风雪突然呼啸尖叫起来,桑屿看向紧闭的窗子,外头隐隐响起些树枝折断的声音。
“只是想问……”
桑屿将头转回来看他。
男人嘴边扯出一抹淡到几乎没有的笑,他挑挑眉,抬起眼,“白切鸡的味道如何?”
嗯?
只是问白切鸡的味道吗?
那刚刚那副要死要活,血海深仇的模样是在做什么?
桑屿有些茫然,看了看那个扒光了毛,砍掉了头的鸡,又看了看男人,心下总觉得他没有说实话。
“我还未曾动筷呢,也不知道味道如何,”桑屿答道,“不若我夹一块给公子尝尝?”
男人轻点一下头,“好。”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凑近,“客官,给您上菜嘞!”
店小二跑到男人身侧,将菜一盘一盘地端到桌上。
“第一道菜,白切鸡。”店小二报着菜名。
桑屿刚夹了一块鸡肉进碗,正想端给男人,听得店小二的声音,她捧着碗拧着上半身去看他。
这回男人总算不再盯着她瞧了,只是面上的神情似乎不太对劲。
一旁店小二上完了菜,高高兴兴同男人说,“客官请慢用。”
谁知男人甩过来一记眼刀。
店小二蔫蔫收了笑容跑走。
“公子,那这……”桑屿将碗举高了些,指指里面的肉。
“我还是尝尝罢。”
“哦……好。”桑屿虽然不解他的用意,但还是起身过去递给他了。
毕竟这男人看起来实在是很不好惹的模样。
桑屿走近他,一股冰冷的气息向她涌来。
这种气息不像女子所用的香粉那样好形容,更不具象。
只是一靠近他,便会想到群山之巅积攒千年的不化雪,结了百层冰的江和湖。
桑屿将碗捧到他跟前。
男人瞥了一眼碗里躺着的白肉,抬头看向她,“可否请姑娘帮忙夹给我?”
他从筷筒里取出两只筷子,递给桑屿。
桑屿抿了抿嘴,显然是疑惑至极,她歪歪头,“行吧。”
她从他手里接过筷子,将肉夹到他碗里。
“那我走啦,公子慢用。”应付完这个奇怪的家伙,桑屿松了一口气,刚背过身去,耳边突然一阵嗡鸣。
一道风挟着杀意而来,吹起桑屿肩上的黑发,刺骨寒意逼近。
桑屿停下脚步,小心地垂下眼,斜眼看向寒意来处。
一道旋转着的冰凌停在她颈侧,闪烁着绽放嚣张白芒。
“看来师姐没有认出我啊。”男人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润,不过没了之前的礼貌谦和,倒有些挑衅的意味。
桑屿脑子飞转。
方才那人叫她师姐?
想来是月辛门中人。
桑屿认脸的功夫还算不错,月辛门里见过的,她都有印象,只是这人的样貌她并不熟悉……
……
等等,
其实也不是那么不熟悉……
桑屿浑身一激灵,她想到了一个名字。
“百……百里寂?”桑屿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小声轻唤。
轻轻三个字砸在屋内,周遭一瞬安静了。
桑屿旁边那一桌人听到名字,嘴里的闲话停了,手里的筷子也不动了。
之前骂嘴那个,佝着腰小心用余光看向这边,随即手跟筛糠一样抖了起来,两支筷子打着架,脸色铁青。
下一秒,桑屿颈侧的冰凌从内部汹涌地冒出黑雾,之前的白芒全部被吞噬殆尽。
那骂嘴的男人又转了点头过来,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吓得一屁股从长凳后面翻了过去,屁股狠狠摔到地上,四脚朝天仰倒在地。他不喊痛也不停留,反应迅速,他转过身,四脚并用着爬走了。
与他同行的那人,虽然比他稍稍淡定一些,没有出如此大的洋相,却也是立刻丢下饭碗,摔下筷子飞跑离去。
只剩下一只碗还在桌上打转。
桑屿也想跟着他们跑。
只是冰凌还横在她颈侧,更何况身后的人迟迟没有回应,她拿不准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左手抓了抓裙角,桑屿缓缓往冰凌对侧挪了一小步,尝试逃离。
冰凌立马逼上来。
桑屿有些泄气又无奈,她咬了咬唇边软肉,目测了一下自己与冰凌之间的距离,小心着避开锋芒,转身看向几步之外的男人。
他懒散地坐在那里,双腿岔开,双手搭在腿上,周身盈满黑色雾气,黑雾汹涌,翻滚着似尖利爪牙,颜色浓的与他的黑瞳一般。
正好与那人所说的对上了。
一身黑雾萦绕……
……
不过,风雪不染?
桑屿眼底亮了亮,心道:方才他进来的时候,明明肩上头上全是落雪……
她自欺欺人地想,说不定只是别的什么魔物,夺了她同门师兄弟的记忆,来她跟前坑蒙拐骗呢。
反正只要不是百里寂,那个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就什么都好说。
都好说。
桑屿正想着,桌边的窗户抵不住压力,被猛地吹开,窗板打在墙上,木板起了一条细长裂缝。风雪鱼贯而来,穿进屋里。
几颗小雪花轻轻落到桑屿发梢上,眼睫上。
看着对面的景象,桑屿睫毛轻轻颤抖,眨了一下,将方才停脚的雪花抖落。于是雪花继续下坠,落到地上化开,再没了踪迹。
百里寂身上一袭黑雾,风雪拂过却不停留,绕着道落在地上,桌上,独独不近他身,不染他衣裳。
也不知那风雪是不忍在他身上落下雪痕,污他衣袍,冷其体肤;还是不愿意停留,嫌弃他一身魔气杀意,怕脏了自己辛辛苦苦,在严寒之中修得的纯白无暇。
百里寂不看她,盯着自己的冰凌瞧,瞧了几眼,他勾勾唇角,低下头,挟来身旁一点轻盈黑雾,在指尖把玩,“想来师姐这十年间过的还不错吧,对人都没有戒心了。”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没有戒心,可是会被人剜心,推入悬崖魔窟的。”百里寂说着,轻轻用力,指尖那点黑雾一下子被它掐灭了。
桑屿看得心慌,嗓子眼往上猛地一提,揪着裙子的那只手不住又用了点力,拇指指甲深深掐进食指里,她都浑然不觉。
她知道百里寂在翻旧账,但她完全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大纲里的白月光女主对百里寂尤其好,是整本书里,唯一真心待他好,唯一保护他的人。
百里寂是月辛门掌门后带回去,流落在乡野的私生子。
掌门夫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对百里寂看法很大,没少在人前人后给他使坏。
而百里寂那个便宜爹,将他带回来之后就没怎么管过他。毕竟他的长子百里久霖可是天之骄子,所以这个打野食生下的孩子,便随他自生自灭去了。
以至于百里寂虽然在月辛门中,却完全不会月辛门的术法。
最后百里寂自己看书琢磨,选修了个无人问津,籍籍无名,连门派都没有建起的术法。
众人都是会看脸色的,知道掌门夫人不喜欢百里寂,便一个劲地排挤他,孤立他,欺负他。
掌门和掌门夫人之子百里久霖,风光霁月的一个人,虽然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但偶尔看到,他也什么都不会说,只静静在一旁旁观,或是兀自走开。算是默许了这种行为的存在。
只有女主,前任雪灵门掌门之女,不用顾及考虑掌门夫人的脸色,也不屑于顾及。她只看眼前是非对错。
她是唯一一个会在百里寂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站在他身前,张开臂膀为他挡住所有恶意,又给他温柔上药的一个人。
桑屿穿书而来,没有从前二人相处的记忆。
在桑屿的大纲里,百里寂的设定就是被打,被羞辱,被女主救,因此无可救药地爱上女主,但如何深情,也输在了他是个反派男二这个硬伤上,最后成魔被男主捅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详细的性格样貌什么的,她都还没设计。
不过桑屿也是见过十年前的百里寂的。
当时的百里寂瘦弱矮小,灰扑扑不起眼。却在每次见到她的时候,眼底里闪烁晶莹光芒,像是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对于十年前那件事,桑屿也心虚,也心疼,那日推他的时候,她亲眼见他眼里的光芒尽数熄灭。
她看得心颤,梦里常常会回忆起来,醒后总是心生怅然。
可他不过是她笔下的一个人物。
桑屿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他再疼,也终究没有生命力,是个只活在纸页之上的存在。要是没有读者,这世间知晓他姓名的,唯有她桑屿一个。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需要向自己的角色做出解释。
可又该怎么解释?
捅百里寂完全违背了女主的人设,她要怎么解释?
跟他说我没法看破障眼法,被这个世界的大纲玩弄了,所以捅了你一刀,对不住啦,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大纲报仇去吧!
她觉得在大纲被捅穿之前,她会率先被射成个筛子。
谁不知道月辛门大师姐天赋异禀,同门师兄中,法力修为只在百里久霖之下。而月辛门又排九大门派之首。
所以在百丈天上,任何人的障眼法对于桑屿来说,都不过是层灰,揉揉眼睛,一切就都清晰了。
只除开一种情况她看不清,就是那人已成神。
“师姐,”百里寂一声将桑屿的思绪扯回。
两人目光相触,百里寂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最后却抬不起什么弧度,他干脆放弃了,连视线也移开去,他在喉间哼笑一声,“你说是吗?”
桑屿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十分没有骨气地道:“是,你说的都对!”
桑屿用力点了一下头,但想到自己身旁还有个尖利的危险玩意冲着她,桑屿僵了一下,将点头的力道速度都放轻不少,她缓慢笨重地又点了两下头,巴巴地道:“对。”
“师姐如今怕我了。”百里寂觉察出桑屿的情绪,垂下眼敛,看着伏在衣裳上跳跃的黑雾,平静地道。
桑屿一句话不敢说,一点动作不敢有。
“师姐,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