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那一晚我们沉默着回府。我觉得我和他偶尔和睦的相处不太真实，总在下一次见面他又会将我拉入无尽的恐惧深渊，未知难测让人心慌。
我身边跟着寸步不移的钺奴，府中内外皆有宿卫，只要出府便有侍卫紧随身后，只上次出城那件事，就让钺奴吓破了胆，更何况钟府钟再来一遭。我稍一动身，钺奴便紧张，如影随形。
曾经走南闯北离奇偶遇，总能逢凶化吉到了这一刻似乎都不管用了，不知是谁按了暂停键，好似一切的经历只是为了推我来到这里，然后漫长的等待，无边又无际。
我并不后悔和项羽讲了那样一个故事，既然结局在那里，就不该在这里，恐惧担忧无济于事，不如从容度日，度日便要糊口，若只是糊口对不起我时日不多的岁月。为了我一个人的口腹之欲使劲的折腾，最近连着两日我让人在花园中采下的花瓣收拢了有两簸箕，但是晒蔫儿之后盈盈不足一握，蔷薇花茶最能消暑平肝解郁，不论是季节还是我现在的状态都很适合，纤纤玉指自行翻晒也只为了解闷儿消乏，每日只是坐着躺着其实比干活还累，也不是人人都能安心养尊处优的。
花瓣自然都是经过她们精细挑选的，可我犹不满意，小了大了，颜色不匀净的通通丢了弃了，怕什么，园子里有的是花，这么多人闲着也是闲着，日子也还长着，明天后天，还有大后天，总得找点事情干。
我兀自翻检着，没注意有人靠近 。
”你又在做什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我一跳，我手一抖差点打翻了晾晒的竹器，还好那人接住了。
我见花瓣无恙，赶忙退了几步，来人正是项羽，每次来的时候都不声不响的，这次简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我有些气怒，却也不好发作。
“将军都看到了，晒花。” 我淡淡回应。
他当然也看出我在晒花，还抓起几片闻了闻“这些也能吃吗？”
我诧异他居然不是质疑我要做胭脂水粉，而直接说到点子上了，这个年代还没有人会去做花茶，花在女子手中大抵除了装饰便是做脂粉的材料。
那天晚上松弛又绵软的人消失了，他虽然也在和我好好说话，可是明显不同，连简单的发问都带了几分居高临下。
“这个不能吃，但是可以泡在水中当茶饮。” 既然还活着，还在别人手中活着，自然还要忍者脾气好好说话。
项羽对于我说能吃好吃的一切，从来坚信不疑，这会儿既然看到了，也不客气 “ 等你晒好了，都送到我那里，我试试。”
总共只有一把，还遇到个强盗，可是面对这样的强盗，我又有什么好说，只能含笑着称是。
不但我没什么好说的，他也没什么好与我说的，到最后他踱步到我惯常躺着的椅子上瘫坐在里面，看了会儿天，也只是他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我抬头看天，虽然只是清晨，火红的太阳已经预示了这是一个轻易可可以将人烤焦的好天气。
只是上一次他说天气好让我去钟元府中，这一次又说天气好不知道又要做什么。
“是啊，这是一个好天气，这么好的天气将军不出门吗？ ”
项羽一直府中呆着的时间并不多，更何况现在是什么时候？西边蜀汉兵戎相见，辽州胶东战火漫天，他实在不该出现在这里，若是现在还不够他焦头烂额的，其实形势并没有那么糟？
楚汉之争经历了几年我不确定，可是我肯定并没有几年时间，一开始就是群雄接二连三/反叛不断，我看他现在还能坐在这里看太阳，不得不佩服这人的心理素质够强。
“你这椅子不错，初坐上去不稳，总担心摔下来，坐稳之后竟如此舒服。”
他的身材纤长，坐在这张椅子上其实显得违和，腿无法舒展开，我看他直直的往前打直了的腿瞅着都觉得难受，但是他却很享受，趁着椅子前后晃动的韵律，荡着。
“这样的好东西，我那里居然没有，府中的管事是想换个位置吗。”
我这张椅子全府也找不到第二张了，因为这是我自己找人打造的，这个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现在入了项羽的眼，我瞧了眼晾晒在阳光下的蔷薇花，心想这张椅子左右逃不脱是和他们一样的命运，不如主动些。
“这可不能怪府里的管事，椅子是我家乡的工艺，我找人做的，将军要是喜欢，我让人送到您那里就是。”
项羽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眉眼低垂着，我说话的时候正在想等送走了我再做一个就是了，但是做好之后图纸被我顺手毁了，又要重新画一张，有些麻烦，不由蹙眉。
”既然是你家乡的东西，你还是留着吧，想家的时候坐一坐，也没那么难过。”
似乎是在安慰我？他该是想差了，不过不用再麻烦，还是好的。
“ 这样好的天气你要不要出城走走？”
我一听这话，顿时不淡定了，又要逛逛？难不成再去行宫走一遭，好歹上一次去的时候太阳快下山了，现在赶过去，从宫门走到崇明殿，晒死我算了！
他明明刚还在问我，这个时候利落起身，好似势在必行，我瞧着这举动，忙婉言进谏，笑着劝他，“将军若是要去行宫，不妨等到晡时以后，这会儿子去，恐怕过了暑气。”
项羽听了，不禁发笑，他本已往外走了，这个时候，扭过头看我 “谁说我要去行宫，我出城赛马。 ”
我更觉无言以对，赛马你找钟元就好，找我作甚，莫说天气骄人，就说我骑马的本事，堪堪只能保证自己不落下来，找我赛马，不是失心疯吗？
我追赶了几句，想要挣脱这个差事。
“将军还是找别人吧，妾不会骑马。” 这是实话。
“ 哪那么多废话，你若是还想去行宫走一趟，孤也可以陪你，你最好换换衣服，一炷香后，我再来。”
他丝毫不给我反驳的机会，连孤的称谓都用上了，我暗暗跺脚，这都什么事儿，这样喜怒无常的霸主，想一出是一出，怪不得天下都要反了呢。
天气果然很好，轻烟灰的天上一轮日头才爬过山头，十几骑就出了城，项羽打头。
我们这些人横穿彭城街市，而后出城上了驰道，驰道上飞扬起漫天的尘土，引得道旁百姓侧目低头，不敢直视。
胯/下还是那匹纯种无杂色小白，只是马儿突然变的温顺了，我坐在马背上没觉得剧烈颠簸到不可忍受，两肋如插了羽，竟也十分享受这飞驰的快感，这一刻突然又升起斗志，我催动小白奋力奔跑。风驰电闪的时候，我想的是：我要让小白带着我离开彭城，脱离项羽的掌控！挣脱这天杀的命运！
恍惚中只要小白再快一点，我就能成功！
我的情绪似乎感染了项羽，他将马鞭飞起，也催着乌骓疾驰，很快便赶上与我并肩，马蹄迅疾，风声强劲，他于马上侧身过来，冲着我喊“ 超过我，超过我，我就放你自由。”
若是平时，我会觉得他又在羞辱戏弄我，此时，我只觉热血翻涌，也不是不可以，我对自己说，我使劲鞭打着小白，试图和项羽一较高低！
唯有超越他，我才能重获自由，我甚至闭上了眼睛，不管身下的马儿将我带到哪里，我已经忘了第一次坐在马背上如何怕的要死，一动也不敢动的蠢模样，此刻好似站在生死的三岔路口，我管不了会不会惊了小白，管不了会不会摔死，只要能赢，不论生死。
锦绣绸缎，金银珠玑，房中的好东西渐渐堆积如山，心头的烦躁与不安跟着一茬一茬地涨！好似梦境中无数次的挣扎，恨不得将一切都抓烂撕碎，赶紧醒来！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我拼命奔跑！项羽一次次冲出去很远，又一次次掉头回来，马蹄飞卷起的尘烟，仿佛是乌骓裹挟而来的彪悍气焰，嘲笑着我的无能 ，油光闪亮的鬃毛在风中肆意飘扬，乌黑的眼圈中一双乌沉沉的眸子闪烁着，直直朝着我和小白奔跑而来，嚣张的和他主子如出一辙！
据说纯种玉狮子祖上也曾十分显赫的小白见乌骓横冲而来，连自己的道都不打算争取护一护，脑袋右转，马蹄侧飞出去，十分干净利落的闯入右侧荒地中，堪堪与乌骓错身而过，更让我气馁的是它躲起来便不打算再动了，不管我如何催促它，恨得抽了它又一鞭子一鞭子，它也只是在原地打转，跳腾，一步也不打算往前走了！
我那个气！这么孬怎么会是玉狮子后代！项羽肯定又不在骗我！
我转头再看其他人，这些人都吊在后面，恰到好处慢了一拍，却又能在我们抢出很远之后，不远不近的跟上来，这个时候马儿哪里是在跑，根本就是慢悠悠散步，刚刚骑马骑的急，只道没有人超过我，现在才觉得，这他/妈不是我技艺精湛，而是这些人根本不可能超越，这个发现让我很沮丧，我已拼尽全力，依旧无力！别说项羽，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只要扬鞭策马都能将我远远甩在后面。
阳光明媚，金灿灿地洒洒落在田间道旁，暖暖的，而我却抖的厉害，不甘绝望将我心结成了冰碴子！
我愤怒的的将马鞭扔了，这马鞭是当初英布亲手放在我手中，却是项羽送我的，我从马上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那句跑赢我就放你走的话，现在嘲笑着我，折磨着我，阳光照过来像千万只冰锥子一样刺入我眼，那个我想拥鞭子抽死现在却傲娇坐在背上的男人晕在光里，依稀可见眉眼分明，那眼笑意盈盈，嘲讽的笑，得意的笑，慢慢连着他整个人越来越稀薄。我的眼睛因这刺痛直发酸，水光慢慢洇在眼眶里，却倔强得没有坠落。
项羽已经悠哉悠哉返回了，等到近了，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又要抓着机会嘲讽我了。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么快就放弃了，我还以为你能跑一天呢。还要不要跑了，现在还早，你要不想认输，我会考虑再给你机会。”
我看了一眼不争气的小白，已经跑老远吃草去了，远远的看着只是一个小白点。
而他的乌骓就在我跟前，健壮高大，结实的肌肉鼓囊囊的，粗壮的腿儿像柱子一样。怎么比？除非他将乌骓跟我换！
我蹭的一下站起来，抬起下巴“比就比，你将乌骓给我，你骑小白我就跟你比。”
他还没说好与不好，只是催动乌骓朝着我踱过来，比黑瞎子体积还大的乌骓，光是走了这几步几只蹄子与地面咚咚的相撞的声响，就已经十分有压迫性了。我看着这个庞然大物，还有一米就就要踩在我身上了，喉头滚动，本来打算不动如山的，这个时候还是狼狈的往后退了好几步。
看着我向后退，项羽才回答我 “ 你觉得它会让你上来吗？”
他或许会将我摔死，可我还想试一试，我心一横，仰着脑袋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好啊，那就将乌骓换给你，你上马吧。” 项羽答道。
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可是他虽然嘴上说好，但是坐在马背上的身躯却纹丝未动。
这样我怎么上去 ，我皱了眉 “ 你不下来吗，你不下来我怎么上去？”
他还是没动，只是抬头看了看前方，才回答我“ 不该是你先将你的马牵回来换吗？”
他说的也没错，可是小白已经跑的很远了，我虽然知道他是在为难我，也无可奈何，只能转身朝着小白的方向走去，只是我还没走几步，身后便一阵疾风呼啸，我刚要转身去看，一只手臂刷的一下绕过我的腰，将我拦腰带起，事发突然，我像溺水求救的人在半空中胡乱扑腾，旋转，吓的嗷嗷叫，直到我被甩在马背上趴下才终于有了依靠。
胸腔顶在马背的立骨上，硌得生疼，手脚脑袋因为无处用力，只能垂落在马腹上，说不出的难受，加上乌骓奔跑着，颠簸的厉害，我觉得自己内脏都要被挤出来了。我这样趴着，本看不见那罪魁祸首的阴险小人，但是他一将我摁在马背上，脑袋便自发伸过来 “不是不想给你乌骓，乌骓从不让人别人骑，上一个骑上乌骓的人，骨头都摔成渣了。”
我现在哪有力气在于他计较他卑劣的欺骗，我被压着胸腔心脏快断气了，不停的扭动，他却还对我说“你安静一点，安心别动，我带你去个地方。\" 声音里少有的欢快！
我气得要死，我特么这个样子我要如何安心！
等他将我抱下来的时候，我已气若游丝，他却一拍乌骓的屁股，将马儿拍的跑掉了，他等我歇够了，才对我说“走吧。”
又要去哪里？我抬头想要他给个答案，他看懂了我的意思 “说了带你去个地方。”
我觉得自己真的要中暑了，刚才一番折腾，已耗尽我所有的体力，现在是什么时候？盛夏的正午！ 我眼瞅着面前高高耸立的山峰，有谁会在正午的时候来爬山？
虽然他好心给我一根棍子当做登山杖，但是这跟棍子又不会走路。我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起初迫于他的淫威，乖乖跟着，但是越走越觉得真不是我想就能做到的事儿。有时候他会好心等一等我，偶尔他也似忘了我的存在，矫健如鹰隼蹿出好远，让我一人在后面气喘吁吁艰难追赶。我口干舌燥，喘气如牛，心中怨念四起。腿里没劲儿，步子也收了，慢条斯理，不急不慌，反正也赶不上，反正不知道他要去哪儿。总不能他大发善心，想要寻个没人的地儿，将我放了！这样紧赶慢赶，也不知道是不是赶着去送死哦。
我就这样要死不活的吊着 ，项羽也不急着催我，他其实很忙上蹿下跳像一只猴，有时候发现几个奇怪的石头，或者觉得哪里风景“秀丽”便大呼小叫的喊我看，似乎要将心中的欣喜分享出来，可还不等我赶上他，他又跑了！
到最后我实在是没力气再走一步，他就是杀了我，我也走不动了，找了个阴凉地方坐下之后，见前面的人早就没了影子，我甚至动了逃跑的念头，可是就算是逃也需要体力啊。
项羽复又折回来，总算也坐了一遭 “像你这个样子走到天黑也上不去。” 错了，天又亮也上不去，我想对他说 。
我都快死了！
他抬头看了看日头，然后靠近我蹲了下来“ 上来。”
我一惊，他居然打算背我!
我瞧着西楚霸王这金肩玉背，怎么敢？ “ 我实在走不动了，要不您先自给儿上去，我在这儿等着您下山？”
等他走了我滚也要滚下山逃命。
项羽转头示意我爬上去”说了带你去一个地方，怎么能我一个人上去。”
这山上是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宝藏，还是震人心魄的动人美景，竟让他如此执着要上去瞧一瞧？我趴在他身上，喘气亦觉得不自在，我自给儿其实没走多少路，项羽一路背着我，不知绕过多少弯，爬过了多少坎儿，即便强如他的体质，也不免休息了多次。
我越来越看不透他了，特别是这两次，他先带我去了行宫，一个瞎编的故事也让他面容为之变色，现在又背着我爬山。我的心脏又扑腾扑腾的跳起来，四合山野，野无人烟，我居然有点惧怕与他单独相处。
我有点失望，面前只是一个峡谷，除了山高了点儿，峡谷深了点儿，其实没什么特别，项羽背了一路这会儿躺在草上，我趴在悬崖边儿上想要找出这里的与众不同。
“我经常来这儿，看到对面了吗。” 他想必是能喘上气儿了，瞧着我看了又看终于好心提醒。
对面的山离这边不过十几米远，除了多出一块儿一马平川的空地之外，也没什么亮点，可是他大老远的赶过来，又费劲力气背我上来，不应该啊，我已然觉得只是我没找到，而不是不存在。
“你看这么久是是想下去瞧瞧？” 他歇够了才走近悬崖，看我一直朝着悬崖底部看，忍不住发问。
悬崖笔直，幽深陡峭深不可测，他这当然是开玩笑 。
“我就想知道这里，你来这儿干嘛。”
“急什么，你很快就知道了。” 说着便将手指蜷放在嘴里，嘹亮的口哨响彻山谷，余音回绕。
我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便捡了阴凉处纳凉，微风徐徐，绿草茵茵，我得养好体力，下山的时候再也不要他背着走了。虽然不用出力，却比出力还要受罪。
我正准备微微眯眼，却被项羽叫住“ 别睡了，来了。”
什么来了？ 项羽指向对面，因为距离较远，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对面一个黑影在晃动 。
“乌骓肯定是偷懒了。” 项羽叹气。
我这才意识到这一团黑毛竟然是乌骓！
他要做什么？
对面的乌骓奔驰着，飞昂的蹄子扬起的飞尘笼罩着它，我初不知道它要做什么，直到它飞驰到悬崖边上也没有收住四蹄，我不禁惊呼出声，呼吸都凝滞了。
直到项羽骑着它走近我，我犹觉刚才只是一个错觉，项羽伸手，看样子下山不用走路了，但是刚刚乌骓彪悍的行为太吓人，我怯生生靠近，项羽将我拉上马背，直到坐稳了我依旧忐忑 。
项羽调转马头，我的心咯噔一下，下山应该是刚才的方向，而他现在面对准的方向，我看了一眼悬崖，发怵。
我颤颤巍巍地提醒他“咱们该下山了。”
项羽俯身向前，他的唇似是贴在我的耳边 “ 我常常和乌骓来这里，他从那边过来，然后我们一起过去，现在下山，我们不走刚才的路，换条路。”
我顿时惊的魂飞魄散 ，他疯了吗，我才不要和他一起疯 ，我挣扎想要下马，却被他按住 “不想死就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