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八)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一名年纪尚小的梁兵望着从昆山关隘冲出的黑甲鬼骑,喜极而泣地大喊着。
被蛮族围困的众将士不禁心生激动,皆雀跃地看向城门方向,除了戚无良……
她背着司徒纯,强弩之末的身体依旧在硬撑,垂眸间麻木挥剑杀敌。
空桑国师、沈钰、卫一等人杀到她身边接应时,就察觉到了这人的不对劲。
“戚无良停下,援军已到,我们掩护你往外杀。”
空桑国师一把牵住戚无良的手腕,对上那双不知是被血腥还是被仇恨染红的眼睛不由一愣,这模样……
他再熟悉不过,这疯癫模样分明是心魔入骨。
可因为什么呢?
“偃鬼骑,是偃鬼骑!”
偃鬼骑名震宇内,连蛮族见了那层层黑甲都望而生畏,再加上军中上至王族下至六大首领都被戚无良捅了个遍,一时群龙无首,蛮族大军顿时乱了阵脚,但仍有一批好战嗜血的蛮族不肯撤退,纷纷怒吼着杀向戚无良等人。
“中原小儿,看我等勇士斩下你项上人头。”
戚无良虽然人有点不正常,但对杀意感知敏锐,一掌推开空桑国师,躲过了朝两人杀来的巨斧,然后疯魔般提着双剑杀向冲来的蛮族。
戚无良骨子里的疯执在这一刻被放大到极致,那般胡乱爆发内力的厮杀与自焚无异。
“怎么回事?”沈钰瞧着戚无良不正常的样子,拧眉问空桑国师。
空桑国师:“先护着她,莫让旁人再伤她,寻机将人打晕。”
话音落,沈钰、空桑国师、卫一三人冲上前护在戚无良身侧,但这人本就武功高强,疯起来更是没个分寸,寻机将人打晕简直是天方夜谭。
直到戚无良因为滥用内力再度一口鲜血喷出来,背上的人儿用伤痕累累的双臂环住她的脖子,低泣呢喃了一声:“小先生……”
滚烫的泪珠落在脖间,戚无良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眼中的疯癫之色消退了几分,僵硬地伸出手拍了拍环在脖间的双臂,哑声哄道:“阿玄吓到了?吓到了就把眼睛闭起来好不好?”
司徒纯紧紧抱着人,“好。”
戚无良不再像之前那般毫无理智地胡乱杀人,而是朝蛮人包围薄弱的一点杀去。
空桑国师等人看到这一幕,缓缓松了口气,但这口气终究没送到底。
一抹极快的身影携卷着剑风朝戚无良后背袭去,按理说戚无良背着司徒纯,这一剑本应落在……
但糟糕也糟糕在戚无良背着司徒纯,她毫不犹疑地转身,自己当肉盾接下了这一剑,长剑入肉的声音轻微又明显,血迹从伤口周围溢出。
而长剑的主人正是之前被刺瞎右眼的蛮族大王子乌柯敏,他笑得狰狞可怖,“本王要你死!”
戚无良挥剑刺向乌柯敏,乌柯敏抽出剑刃同时划断了戚无良身上的绳索,戚无良挥剑的动作果然一顿,急忙回身欲扶住从背上跌落的司徒纯,乌柯敏借机疾步后退,与戚无良拉开距离。
呜——
与此同时,战场上响彻蛮族鸣金收兵的号角声。
空桑国师快戚无良一步,接住了滑落的司徒纯,“我来。”
戚无良见司徒纯没事,握紧手中剑本想回身去解决了乌柯敏,但骤然面色一变,长剑插入地中,她单膝跪在地上,一口黑血吐出。
“戚无良!”空桑国师瞳孔一缩道。
戚无良低眉看了眼同样溢着黑血的伤口,是毒。
“放箭。”
高山流水般嗓音凌空落下,戚无良闻声周身一僵。
万千支玄箭随着主帅的一声令下,如催命夺魂的雨幕射向蛮族大军。
马蹄声渐近,停在了戚无良面前,银鞍白马上的玄甲主帅似乎觉得万箭齐发还不够,亲自挽起长弓,一箭朝不甘撤退的乌柯敏射去,射穿了那人的左肩。
如火绚烂绯红的晚霞烧在西方天际,在太阳彻底西落的前几息,那漫天的晚霞火红到了极致,好似要燃尽世间所有清风游云。
戚无良抬起眸子,便看到这样一幕——
千山落日,一线西风。
谢恒稳坐在银马之上,微凉的夜风触动战袍,就那么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一如当年,明明手上染着最红的血、心中装着最深的野心,却依旧一副清越不染的模样,又不似当年,明明得到了世间最毒的权势、玩弄着最冰冷的人心,却只看着她……
“谢无声。”
“在。”
“你来了。”
“我来了。”
戚无良笑了,笑得猖狂肆意又声声悲凉,琉璃眸中映着高高在上、不染人间的谢恒,深情得仿佛一生一世都只会映着那个人,可那双眼睛中偏偏装满了荒唐、冰冷、自嘲与憎恨。
谢恒,你怎么敢来?
你,竟,然,来,了?
这是阳谋。
她赌谢恒疯了,疯在这人心中有她。
多么可笑,他费尽心机杀了她,然后多年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告诉世人他心悦她。
她察觉到了,所以利用了这一点,不惜忍着恶心与憎恨去利用她的敌人。
远远观望的沈钰从未见过这般的大梁右相与摄政王,一个明明安坐马上、高不可攀,另一个狼狈跪地、咳血不止,可两人却像反过来了,高高在上的仿佛才是那个一败涂地的人,满身伤痕的竟是最后赢家。
残阳西风中,嘴角溢血的戚无良依旧大笑不止,渐渐笑出了眼泪,毫不吝啬地展示着一身入骨伤,声声含笑、字字诛心道:“谢恒,我终于变得像你一样无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你见我如今模样,可还欢喜?”
这世间大喜便是大悲,大悲便是大喜,悲喜本就是最伤人心的。
戚无良捂着疼痛难耐的心口,心魔入骨,已伤心脉,她猛地呕出一大口黑血,琉璃眸失去光泽,身影摇摇欲坠。
“阿离!”
谢恒瞳孔一缩,策身下马,一把抱住了险些倒地的戚无良,“阿离……”
……
“阿恒,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在想什么吗?我想,这个小屁孩儿看着这么凶,一定很坏。”
“阿离,我本来就是个坏人。”
十六岁的谢恒对苏恨离如是说到。
当时苏恨离对上谢恒半笑半认真的目光,选择性地相信了他在说笑。
同样是那一年,意气风发的少年谢恒牵着左皓凝的手,走到她面前,告诉她这是他心悦之人。
苏恨离当夜喝了一壶酒,喝着喝着不禁泪下,她自个摸着眼泪,过了片刻才回过味来——
她是喜欢谢恒的。
苏恨离喜欢谢恒,这份感情她埋得死死的,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才会品出几分痛彻心扉的苦楚与懊悔。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就那样简单容易,不需要什么太多太重的缘由。
她明明知道谢恒是怎样的一个人,却还是喜欢。
十五岁的苏恨离能有什么屁大点的忧愁,唯一席卷她的愁思,不过是谢恒一句“她是我的心上人”,便被惹得彻夜难眠、无声落泪罢了。
谢恒,谢恒……
这两个字成为了她的心魔。
她凭着一腔孤勇去喜欢他,然后才知道在他眼中那是廉价可利用,所以这份喜欢终将在有一天烧得她肝肠寸断、粉身碎骨。
……
崇辞十年,银流觞在断行河底救起了只剩一口的苏恨离。
也是那一年,顾应怜看着病榻上被折磨得全然没个人样的小恨离,是心疼,也是不解,没忍住问了一句,“你到底喜欢谢恒什么?”
苏恨离低垂着眉眼,了无生机,良久后才望着窗外萧瑟的大雪道:“大概我只是喜欢十五岁那年,他给我种满院清竹的样子。”
“他为我种了一园清竹,我还了他一命。”
她这一生都忘不掉一个叫谢恒的人。
……
同年,大梁盛京,摄政王府。
抓狂的温月侯看着凉亭中形销骨立、心病难医的好友,暴躁地吼道:“老谢,下雪了你知不知道?你如今的身子骨哪里受得了寒?快回去!”
花锦城嘴皮子忙乎了半天,硬是没把人劝回屋,谢恒就那么呆愣愣地站在凉亭中,看着大雪中早已凋零的竹子,不言不语,不挪不动。
“谢恒,谢无声,你怎么了?”
“特么的,你能不能说句话,你到底怎么了?”
谢恒魔怔般踏入漫天雪中,任大雪染白发梢,木讷讷地捂着生疼的心口,竟是一口鲜血吐出,茫然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只是觉得难受,原来像我这样的人竟长出了心。”
……
崇辞十三年,史书有记:
蛮族入侵,昆山告急。右相与摄政王联手退敌,大败蛮军,百姓幸之。
“不是都算过了吗?死劫已过,你还在担心什么?”
观星阁中,纯一和尚披着一身臭到发馊的僧袍坐在大梁最圣洁干净的国师大人对面,这和尚神出鬼没又武功高强,几次潜入大梁皇宫找银流觞下棋愣是没一个宫廷侍卫发现。
银流觞脾气好,丝毫不计较他一身呛人的味道,“嗯?我没在担心。”
纯一和尚似乎不给面子道:“你输了二十一次的棋局可不是这么说的?”
银流觞:“……”
银流觞拧眉开始回忆起来,目露疑惑,“我有输那么多次吗?”
纯一:“……”
瞧瞧,这世间最精通术数的人担心得都不会数数了。
纯一:“你就差把心神不宁写在脸上了。”
银流觞一叹,“我只是在想谢恒。”
纯一:“???”
银流觞:“也不是,我在想小阿离。”
纯一神情更疑惑了。
银流觞看向窗台上被清风席卷而来的几片竹叶,“太平盛世娇养出来的儿郎、蜜糖罐里长大的小阿离,纵使再才华横溢、聪颖无双,终究缺少了几分屠尽苍生的狠绝。她不像她母亲……十四岁从军,身处乱世,不杀人必为人所杀。
苏辞身后守着国门,所以一生坚定,但是恨离没有这份坚定,她握剑的手太软了。所以她终究会败一场,自此之后才能所向披靡,只是我没想到这一败……太惨烈了。”
赔进了小阿离的一生。
……
“谢恒。”
“阿离。”
十五岁的苏恨离对谢恒如是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