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右相大人,右相大人!”
何大壮欢天喜地的声音传来。
戚无良抬眼望去,只见皮肤黝黑的少年郎驾着另一辆机关马车悠哉地停在了戚无良面前,满脸明媚笑容道:“右相大人,工部制作的这马车实在太好了,跑起来格外又稳又轻快,时尚书可真是个好人!此去赈灾,您若乘这马车去,不仅能日行千里,还能少受些颠簸……”
何大壮也在此次随行官员之列,只是与被坑的孟鹤云等人不同,戚无良带上她是为了她给今后的仕途铺路,毕竟赈灾有功的名头一戴,提拔官职也容易些。
“喜欢的话,回头我让漆园公送你一辆。”
戚无良喜欢何大壮身上那股少年张扬、不知愁的劲头,也不由笑弯了眼睛。
方浊清闻言拧眉,“右相,此车造价不菲。”
右相大人折扇一摇,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傲气道:“本相身为大梁第一奸臣,像没银子的人吗?”
方浊清:“……”
世间文人墨客,哪怕是伪儒者、假君子,立于天地之间也都讲究一个骨正风清,第一次见有人承认自己是奸臣承认得这般坦荡自豪的。
“咳咳,右相,钱尚书到了。”杨丰年提醒道。
钱士臣作为户部尚书,负责筹粮之事,几乎是一夜未眠,此刻穿着一身穷酸布衣双手插袖蜷缩在为首的粮车上,眼圈乌黑,脑袋一点点地打着瞌睡,赖死赖活地跟看向他的戚无良招了招手。
戚无良:“……”
不就一夜未眠嘛,这货身体也太差了,跟被妖精吸走了精气一样。
她摸了摸下巴,心里合计道:回头歹让徐叔开点方子给这货补补。
在钱士臣所乘的首辆粮车后,还有几百辆粮车蜿蜒前行在盛京主街上,队伍庞大,不少百姓驻足目送粮队前行。
“易王还没到吗?”戚无良眼睛一眯,看向东方渐渐升高的日头,眸中隐隐藏着怒色,“看来御林军请不动易王,红泪你去,本相率粮队先行,你逮住易王后跟上。”
“是。”红泪领命后便闪身消失在原地。
戚无良又看向杨丰年,“杨统领,出发吧。”
朝臣堆里的孟鹤云见戚无良掀起衣摆欲上马车,脸色终于绷不住了,寒声道:“右相,你这是何意?”
戚无良回眸凉薄,“什么何意?”
孟鹤云摔袖,端得冷面肃容、凛然不可犯,“你就准备了两辆马车,吾等朝臣如何坐得下?”
戚无良冷呵了一声,“左相会错意了,这两辆马车,一辆是为本相准备的,另一辆装的是本相向工部讨要的一些小物件,并没有一辆是为诸位准备的。”
众朝臣权贵闻言,立马露出怒容,其中一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忍不下了。
“戚狗,你什么意思?!莫不是想让我们两腿走去五州?”一名姓庄的世家公子跳出人群,指着戚无良的鼻子骂道。
戚无良不仅坑了与她不对付的朝臣,还坑了一批盛京名门世家的小辈们,皆是家中最受重视的嫡出公子,品性才干算不上好,多是占了姓氏的便宜,所以生来尊贵、年轻气盛。
“戚狗”一出,右相大人琉璃眸冷冷眯起。
还未等她说话,李徵突然蹿到那名世家公子身后,一脚踹在他后膝上,一手按在其肩膀上,一手捂住其嘴,迫人跪下,然后急忙满脸笑意地朝戚无良赔礼道:“右相大人,此人乃李某发小,性子鲁莽,言语不当之处,还望右相见谅。”
右相大人懒懒勾唇,看在李徵的面子上,倒并未计较,只是淡淡道了一句:“那状元郎就给大家打个样吧!”
李徵闻言抬眸看了戚无良一眼,又看向一旁空地处御林军提前准备的那几百匹军马,心思转得飞快——
李家势大,消息灵通,他已得到了风声,此次赈灾之行怕是很难善了,而陛下给了右相随意挑选随行官员的权力,光看右相挑的人就知道……这哪里是挑随行辅佐的官员,这是挑俎上鱼肉啊!
想到这里,李徵不禁佩服起右相的心计,像孟鹤云、谢献思这种与毒粮事件息息相关的幕后黑手若是留在盛京,右相此行冲锋陷阵、艰难险阻,而幕后黑手稳坐盛京操纵全局、高枕无忧,有性命之忧的便是右相。
而如今,右相将所有“危险”放在身边盯着、瞧着,导致形势倒转,原本应该是右相一路上担忧自己什么时候就会遭孟谢世家的黑手,现在却是孟鹤云等人要时刻惶恐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阴晴不定的右相弄死。
毕竟,右相是个疯的。
一个心思诡谲、手段卓绝的疯子。
这才是最可怕的,李徵心想。
“是,李某领命。”
他笑意盎然地朝戚无良躬身抱拳,说完朝旁边空地上待命的一众军马走去,选了一匹领头白马,掀起衣袍,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状元郎今日没穿以往花花绿绿的金玉行头,着了一身石绿色的雅袍,单手翻身上马的动作配上那张千金难求的玉面,公子于白马上一笑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恣意洒脱。
“驾!”
毓秀公子缓缓驱马,来到戚无良身侧,双眼含笑,大表忠心道:“乔公尚有‘策马上阵’之志,我等后辈自然不能输,五州路险,灾情紧急,李某定紧随右相身侧,尽绵薄之力。”
戚无良饶有兴致地看着马上的状元郎,她喜欢聪明人,也讨厌聪明人,不,准确地说她仅仅是讨厌过分聪明的李徵,讨厌大梁有这样辈出的俊杰。
白衣卿相意味不明地一笑,继而对其余人说道:“诸位,不想走着去五州赈灾就识相点,本相可不等人。杨统领亮刀吧,谁若是拖慢了行军队伍,本相有先斩后奏之权。”
杨丰年一声“是”,御林军集体亮刀。
没人敢去挑战右相此言真假,因为在杨丰年的示意下,四周的持剑的御林军纷纷踏着迫人的步伐,朝众人合拢而来,高喝道——
“请诸位大人、公子上马!”
“请诸位大人、公子上马!!”
有些胆子小的见这阵仗,又见右相态度决绝,不禁咬了咬牙,识相地翻身上马。
有一个人带头,后面的人就会陆陆续续屈服,唯独几个仗着年纪大、官职高的吹胡子瞪眼地站在原地不动,一副“我看谁敢动老夫”的架势。
戚无良已经在何大壮的搀扶下,登上了机关马车,掀开车帘一看,冷冷吩咐道:“杨统领,既然几位大人年老力竭,连骑马都做不到,你就帮帮他们吧!”
杨丰年闻言嘴角一抽,还是抱拳领命,“是。”
他一个眼神看向部下,立即有几名御林军精卫策马上前,动作利索地抓住几名老大人的肩膀,将人拎上了自己的马,其中以李阁老叫唤得最为厉害。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戚无良你这是强盗行径!老夫历经三朝,乃是先帝亲封的阁老!李徵李徵!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来搭救老夫?!!”
李徵于白马上闻声一笑,轻蔑地瞥其一眼,调转马头护卫在右相马车左右,不做理睬。
“李求日!我是你亲祖父,你竟敢忤逆尊长、见死不救!”李阁老还在叫嚣着。
李圣杰,李阁老,盛京李家的家主,儒官之中的领袖人物,也是李徵的亲祖父。
但就是这样一个满身儒气、威严尊崇的老者惯纵自己风流成性的儿子,一再作践李徵的母亲——大梁的簪缨公主,甚至动辄打骂。
盛京李家,一个凭借家大势大,连公主都敢虐待的家族。所以,自古帝王讨厌世家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徵自幼见父亲是如何欺辱母亲的,他对李家没什么感情,唯一的联系不过是他姓李罢了。
另一边,杨丰年驱马停在了孟鹤云身侧,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礼后兵,恭敬地问了一句:“左相大人,您……”
孟鹤云脸色铁青,他可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像提小鸡仔一样提上马,端着架势摔袖呵道:“滚开,本相自己能骑马!”
杨丰年听了,不仅不生气,还松了口气,“是,左相请。”
他没右相那份“众生皆傻逼”的气魄和堪比城墙的脸皮,能担得住天下儒生的唾沫星子。
——左相可是惯会煽风点火、借刀杀人的人!
赈灾队伍终于出发,何大壮沾了右相的光,有马车坐,方“葫芦嘴”也是个聪明,比起骑马,他自愿充当起了右相的车夫。
“右相大人,你不高兴吗?”何大壮放下了车帘,好奇地看向眸色晦暗的右相。
戚无良再度掀起车帘朝外望去,冷淡勾唇,“你瞧这些盛京城圈养的金贵人儿,不就是骑个马吗?一个个好似受了奇耻大辱,说白了,不过是觉得骑马掉了身份,而且累人。本相当年战场厮杀时,遭重军围堵,杀出重围就只能靠两条腿,那时若能有匹马骑,怕是能当场乐傻喽!”
“右相大人还曾上过战场吗?是骊山救驾的时候吗?”
“骊山救驾?甄王那种废物造反都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骊山之上都算不得战场。”
说着,戚无良不禁摸上自己包扎严实的右腿,“本相想策马狂奔尚且做不到……”
城楼之上,一身便服、满脸病态的梁惠帝由雀奴公公搀扶着,眺望着远去的赈灾队伍,喃喃道了一声:“走了。”
那一声“走了”掺了怅然若失和担忧。
雀奴公公当即宽慰道:“总会回来的。陛下安排得万无一失,右相哪里有不回来的道理?不过右相也是个心大的,当真带了一群‘豺狼虎豹’去赈灾。”
梁惠帝笑了,“孤都不担心,你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说实话,孤倒是颇为担心左相他们,以那孩子的心眼和手段,谁吞了谁还一定呢!”
“是是是,”雀奴公公连忙笑盈盈应和道。
言语间,雀奴公公再度遥望向远去的赈灾队伍,旭阳之下,清风拂过,官道上只留下了深深的粮车印……
他有种预感,此次五州赈灾,将会比大梁青史上任何一场诡谲谋局都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