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宫宴(五)
“左相大人到!”
“瀛洲使臣到!”
宫门口的小太监唱礼道。
原来站在殿前的三人回眸朝宫门口看去,左相孟鹤云一身黛紫仙鹤朝服,昂首挺胸,步伐稳健地走来,端得一派圣贤之姿。
李徵注意到何大壮看向左相孟鹤云的眼眸一暗,幽深得宛如不见光阴的地狱,但只是一瞬,何大壮敏锐地李徵在她看,瞬间俏眉一弯,笑面如花道:“左相大人不亏是当世儒贤,含霜履雪、行比伯夷,看得我等凡人自叹弗如,不由心生敬仰。”
空桑国师闻言,含笑念了声佛号。
李徵则嘴角略微抽搐,含霜履雪?行比伯夷?他自幼在这座盛京城中长大,最是清楚左相孟鹤云是个怎样的衣冠败类。
心中虽这般想,但李徵还是笑着道:“确实确实,左相德性高山仰止,我等望尘莫及,不过与左相同行的那位是……”
说着,他看向何大壮。
何大壮挑眉,“看我作甚?我不认识他,方才唱礼太监不是喊了吗?瀛洲使臣到!”
李徵:“你瞧着像很讨厌他的样子,我以为你认识。”
何大壮面无表情道:“不认识。”
空桑国师平和开口解答:“前任瀛洲国相之子源星野。”
李徵唏嘘道:“如此年轻,源星野这个名字,李某也是如雷贯耳。三年前,东海之战上……毒计诡谋名传天下。”
“你们都堵在这儿干嘛?”一道清冷慵懒的声音响起。
三人扭头看去,温寻推着一袭白衣的戚无良缓步走来。
李徵诧异道:“右相大人,你不是比我们先行吗?怎么走到我们后面去了?”
戚无良:“本相半路肚子疼,折回宫厕解决了一下大事小事,怎么?你们有意见?”
李徵:“……”
这话不仅敷衍,还粗鄙得很!
在场的人唯有空桑国师面上春风十里的笑容纹丝不变,慈声道:“没意见,小痔疮肠胃不好也正常。”
右相大人脸一僵,瞬间咆哮道:“叶独活你特么一天不跟老子做对会死吗?!!”
国师大人淡笑道:“死倒不会,只是会少些乐趣,不舒坦罢了。”
说话间,孟鹤云和源星野已经相谈甚欢地走到了殿门口。
源星野穿了一身墨衫白袖的银纹广袍,腰系环玉兰草,再配上那张清俊的面容,很少有人会对这样气质温雅的人心生厌恶。
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谦声道:“拜见右相大人,拜见国师大人。”
很不巧,他拜见的这两人都对他喜欢不起来。
戚无良是对源星野再了解不过,而空桑国师是在这人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
“拜见左相大人。”李徵和何大壮同时朝孟鹤云躬身行礼。
孟鹤云高高在上的眼眸施舍地看向两人,“是状元郎和探花郎啊,免礼。”
戚无良冷冷勾唇,问空桑道:“国师,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吗?”
空桑转动着手中佛珠,轻笑道:“大荒之地有族人名赤氓,他们喜欢吃万物腐肉,又被称为食腐族。据说他们死的时候,连灵魂都是腐臭不堪,右相大人想必闻到的是这种味道。”
源星野脸色微变。
而孟鹤云破天荒地没有对戚无良横眉暴怒,而是在眼眸微沉后,态度还算不错地打了个招呼,“右相也来了。”
说完,他竟忍下这口气,大步跨入大殿。
于此同时,雀奴公公也着急忙慌地走出大殿,对着一众堵在殿门口的贵人们道:“哎哟喂,我的诸位祖宗,陛下都已经到了,你们怎么还不入席?”
源星野浅笑地朝众人点头,最先抬起脚入殿。
空桑国师路过戚无良身边时,道了句:“左相近来倒是安分了不少,小痔疮手段不错。”
右相大人白眼一翻,“他哪里是安分了?他是在等着人出头呢,毕竟世上那么多替死鬼,想杀人何须自己动手?”
空桑国师一笑,也迈步进殿,李徵紧随其后。
戚无良余光注意到何大壮一直没动,而是盯着空桑国师的背影发呆,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何大壮垂下眼眸,神色黯淡,呢喃道:“右相大人,我不懂,为什么那样的人可以做国师?”
戚无良闻言微愣,继而笑若修罗般阴鸷又灿烂道:“你若不喜欢,就把他从国师之位上拉下来。”
她没有问何大壮为什么,就像何大壮当初也没有问她为何要杀谢恒一样,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都有自己的过去和苦衷。
理由不重要,是非不重要,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的人是谁,谁会无条件地信任和支持你的任何决定。
“不够啊,丞相大人,我觉得你上次对红泪姑娘说的话就极好……”
说着,何大壮四下环视了一眼,奇怪道:“咦,右相大人,红泪姑娘去哪儿了?”
戚无良淡淡道:“哦,本相方才心情不好,吩咐红泪将酒水中的药再加一倍。”
“一倍!”何大壮瞪大了眼睛,瞬间急了,“右相大人,这剂量是不是太大了?”
右相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沉稳中又带着三分疯狂,“毕竟本相没什么耐心,三杯吧,最多四杯酒,本相送谢老太师一个毕生难忘的大礼。”
何大壮:“……”
她对上戚无良阴凉刺骨的眼神,有一瞬间甚至怀疑右相大人是想送所有人归西。
由于戚无良入殿晚了几步,一进来就见龙椅上的梁惠帝正笑容温和地和空桑国师说着话,想让圣僧做到离他身侧的席位,空桑国师却笑语拒绝道:“陛下,贫僧想和右相大人同席。”
刚入殿的戚无良:“???”
空桑国师:“贫僧许久未见右相大人,甚至想念,还有好多佛法想和右相大人探讨。”
戚无良:“……”
探讨个屁!
“陛下,臣……”
拒绝两字还未出口,戚无良就被梁惠帝堵住了嘴。
“这样啊,那国师就与右相同席吧。”
雀奴公公那就一个迅速,戚无良的轮椅还没轱辘到席位,就已经吩咐小太监把右相大人尊贵的独席变成了双席位。
空桑国师“乖巧”落座,仰着一张俊脸笑眯眯地看着迟迟不肯入席的白衣卿相。
戚无良:“……”
草,这个贱人!
最终,右相大人还是黑着脸和空桑国师坐到了一桌。
“右相大人别这般不情愿嘛,刚才你我二人在殿门口不是配合得挺默契吗?”空桑国师笑悠悠地看着戚无良吃瘪,心情甚好。
“呵呵,若是真默契,你怎么不替我杀了源星野?”
空桑国师诧异挑眉,“你这么讨厌源星野?”
戚无良反问:“难道你喜欢他?”
空桑看了一眼远处席位上风度翩翩、面容良善的源星野,他正在与周围的群臣畅谈,一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样子。
空桑摇头一笑,“确实挺招人厌的,应该就像右相大人讨厌贫僧这般。”
戚无良:“你不过是变态,对面那个连变态都不如。”
“右相这是在夸贫僧???”空桑国师一脸惊喜道。
“……”
右相大人差点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看来右相与贫僧交情不错的份上,贫僧有个礼物送给右相。”空桑国师一脸温柔慈祥的笑容说道。
戚无良本能地眉心一跳,“你想干什么?!”
她拿性命担保这死秃驴要是能憋出个好屁,她把名字倒过来写!
话音未落,只听小太监高唱道——
“谢老太师到!”
殿门口,一身荼白儒袍上绣青松的苍发老者迈着缓慢而稳健的步伐,周身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宁和、仁慈、温善气息。
和六部朝臣的大腹便便、油腻虚伪不同,和孟鹤云的趾高气扬、自命清高也不同,这位老者身上没有任何锋芒,枯瘦如柴的身躯却透着一股劲道,染白的眉宇间浸着一股立于天下之间的仁气正义,像个和蔼可亲的私塾老先生,又像一个追着光阴逆旅而行的儒道贤者。
谢老太师一至,满殿群臣几乎纷纷自觉站立起来,拱手俯身朝老者行礼,齐声道:“吾等拜见老太师!”
大梁重臣无数,唯有谢老太师能担得起群臣如此大礼。
咚——咚——咚——
礼钟敲响,辰时已到。
至此,这场千秋宴的所有主角均已入场。
候在龙椅旁边的雀奴公公看着满殿乌泱泱行礼的群臣权贵,下意识地擦了擦额角的汗,他心中知道今夜的大戏即将开始……
谢老太师步子极慢,走在殿中的红毯上神色坦然地接受群臣礼拜,最后停在了一个席位前——
群臣之中唯一一个没有起身行礼,而是坐在团蒲上一手挠屁股、一手吃糕点的大梁重臣。
空桑国师正一言难尽地看着戚无良不甚雅观的动作,难得发了回善心,苦口婆心道:“小痔疮,虽然我每日叫你小痔疮有几分玩笑的意思,可你这个样子……不行,还是宣个太医看看吧!”
塞了满嘴糕点的右相大人斜睨了空桑一眼,愤然开口,一边朝空桑狂喷口中糕点,一边骂骂咧咧道:“我呸,你他娘的才有病!老子身体好得很!!”
眼瞅着戚无良将糕点渣喷到自己雪白的僧袍上,本就有洁癖空桑国师脸色难看地皱眉,一把掐住戚无良的下巴,将“糕点喷头”调转方向,剩下那点糕点渣和口水悉数喷到了谢老太师身上。
谢老太师估摸是没有洁癖,但低眉看着衣摆上的脏渍,脸上的宁和温善少了几分,缓缓开口:“你便是戚无良。”
戚无良拍开了空桑国师捏住她下巴手,继续挠着屁股,然后收回手,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朝太师拱手,敷衍道:“回太师,本相姓戚,名别,字无良。”
就在众人兴冲冲地看着谢老太师,满怀期待地等着谢老太师对戚无良发难之时,龙椅上的梁惠帝却笑声开口:“老太师难得入宫参加宴席,快快落座,孤一会儿定要敬老太师几杯。”
帝王发话,谢老太师才将目光从戚无良身上移走,看向帝王躬身行礼道:“老臣拜见陛下。”
“不必行礼,老太师便坐在孤旁边的。雀奴,去扶一下老太师,准备开宴。”
帝王吩咐,雀奴公公急忙走下龙阶,亲自上前搀扶老太师落座。
然而谢老太师却侧身躲过雀奴公公的搀扶,眼中露出一分微不可查的厌嫌,“不必劳烦雀奴公公,老夫自己可以。”
说着,谢老太师漫步走向帝王身侧的席位。
雀奴公公则像没看到谢老太师眼中的厌嫌般,高声开嗓道:“开——宴——”
一排排宫人捧着各色玉盘疾步上前,穿梭于宫宴席位中,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放在桌案之上,待果脯点心上齐,众宫人才有序退下。
这时,龙阶之上的雀奴公公再度开嗓高喝:“行祈福吉礼!”
所谓祈福吉礼,是大梁皇家宫宴的习俗,也是规矩,凡是大型宫宴开始前,都要请空禅院的僧人到场,为出席宴席的朝臣权贵念经祈福、撒上青稞。
右相大人一副完全提不起兴致的模样,神色恹恹地垂眸继续挠着自己的屁股,她心里觉得这种祈福既没用,又聒噪得很。
毕竟参加宫宴的朝臣权贵有多少,就要相应地请多少和尚到场,一对一、面对面地念经祈福,就照今年千秋宫宴这个人数规模……
太操蛋了!右相大人本来就不太喜欢和尚,让她听这么多和尚一起念经,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空桑国师看着戚无良霜打茄子的模样,心悦笑开,指了指殿门口道:“看,贫僧送给右相的礼物来了。”
戚无良:“???”
戚无良抬眸望去,瞳孔一缩。
一众空禅院的僧人里,一袭干净白袍的漂亮小和尚格外显眼,他顶着同样干净得光秃秃的脑袋,手握佛珠,双手合十,缓步走了进来,甚至还俏皮又高兴地朝戚无良的方向笑了笑。
司徒纯!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又知不知道龙椅上他那位亲生父亲有多厌恶他?他的那些兄弟一旦看到他会多想将他生吞活剥?
右相大人急得差点从团蒲上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