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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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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钟声响过,王加根整理好桌上的学生作业本,把教材和教案收进抽屉,锁好,起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又摇了摇脑袋,刑满释放般地走出办公室。

    校园是每天放学时必有的嘈杂。喊叫声、打闹声、笑骂声、自行车铃铛声响成一片。王加根径直走向学校食堂,从庞大而又笨重的木蒸笼里翻出自家的两个铝饭盒。

    在班主任老师的鼓动下,牌坊中学住校生越来越多,眼下已经有二十多个了。学校食堂负责为他们蒸饭。菜是学生从家里带来或者由家长送来的,多是臭豆腐、咸萝卜干、腌菜、酱豆之类的咸菜。

    王加根沾住校学生的光,在学校食堂里蒸饭。上班时把洗好的米送到食堂,下班时就变成了两盒热腾腾的米饭,只需要在家里炒菜就行了。大锅的饭,小锅的菜,这样的搭配挺好。

    他拎着两盒饭回到家里,见身怀六甲的老婆站在客厅。

    方红梅产期临近,学校领导开恩,叫她有课时上课,没课时可以呆在家里,不强行要求她坐班。

    “怎么样?又在动吗?让我听听。”王加根把饭盒搁在小木桌上,掀起老婆的上衣,把耳朵往她肚皮上蹭。

    “别闹了!”方红梅神情有点儿紧张,制止道,“我肚子疼得厉害,大腿间粘粘乎乎的。”

    “啊?是不是要生了?”王加根也紧张起来。

    他把老婆扶到木桌旁坐下,急忙跑到书柜前面,抽出前期买的那些生理卫生书籍,哗哗啦啦地翻着,查看临产到底有哪些先兆。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他们是在牌坊中学度过的。

    按说,春节他们应该回王李村或者方湾菜园子村陪家人,但王加根执意要留在学校,守在他们的新家里,迎接婚后的第一个新年。临放寒假时,他还找邹贵州缠磨,把学校的电视机搬到他家里,说是大年三十好看春节联欢晚会。

    没有室外天线,电视信号不好,但家里有了这么一个能出声、能出图像的高级玩意儿,寒假生活变得丰富多了。

    除夕夜的春节联欢晚会,给孤单寂寞的他俩带来不少欢乐。

    开场的歌曲大联唱,都是他们耳熟能详,非常喜欢的歌曲。尤其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一下子把他们带到了孝天县师范学校,回想起了他们的初恋。当然,给他们印象最深的还是刘伟、冯巩表演的相声《虎年谈虎》。或许是因为方红梅即将下一只“小虎崽”的缘故吧!

    春节期间还有两件事值得一提。

    一是他们收到了加枝从北京寄来的明信片。除了新年的祝福,加枝还说,她和张德林过完年就将去美国。机票已经买好了,启程时间是一九八六年三月七日。

    二是王厚义正月初十来过牌坊中学,告诉他们说,他和胡月娥商量好了,打算离开王李村,举家迁移到潜江县江汉农场。

    “你三叔升官了,在江汉农场当副场长。他可以帮我们转户口,把我和你妈安排在窑厂上班。”王厚义兴奋得脸上放光,“在农场生活,加叶加花可以上幼儿园,那里的学校教学质量高。我在窑厂做砖做瓦,不用下水田干农活儿,对治疗关节炎有好处。你三叔说,我和你妈两个人上班,一个月能拿百把块钱,将来退休了还有劳保,比在王李村种田强多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王加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口问道:“那王李村的房子怎么办?”

    王厚义回答,王李村的房子准备让本家二爹住着,帮忙照看。他先带一部分必需的家具到江汉农场,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集中到一个房间里锁起来。房屋四周的树木让它们长着,几棵成材的大树他已经砍了。就是家里养的鸽子没办法带走,有点儿可惜……

    听到这些,王加根知道父亲已经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来牌坊中学并非征求他的意见,只是向他通报一下。他没作任何评价。

    这段日子,家里俨然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准备迎接小宝宝的降生。夫妻俩忙坏了,也愁坏了,他哪儿有闲心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方红梅动手缝制小衣服、小被子、小帽子、小鞋子、小袜子和红兜肚,编织小毛衣和小毛裤,准备了满满一抽屉尿布。王加根一有时间就抱着《青年夫妇卫生指南》《优生咨询》《母子保健手册》《妇女知识问答》这些书籍看,恶补优生优育知识。

    唉,二十出头就要当父母,什么都不懂,难为死他们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在哪儿生小孩。

    方红梅最初想回娘家生,后来又觉得不妥当,主要是怕难产。方湾卫生院不能做剖腹产手术,万一难产,就比较麻烦,而花园这边儿有市二医院。不过,住在牌坊中学面临另一个问题:要是方红梅在深更半夜发作,他们想找人帮忙都难。花园区卫生院那么远,又有好大一截是黄土路,要是遇到刮风下雨,板车根本就没办法通行。赶上那种情况,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在王加根翻书查找方红梅所说的那些症状,判断是否快生产的时候,敬武放学回来了。见桌上只有米饭没有菜,敬武有点儿失望。

    “你去食堂吃吧!”王加根对小舅子说,“你姐可能快生了,我们要去医院,没时间炒菜。”

    敬武一听,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出了家门。

    王加根看过书之后,认为老婆眼下的情况是破水。

    书上说,破水后二十四小时左右,可能出现正式临产的宫缩。这样看来,真的要生了。他觉得这算是万幸,毕竟今天天气晴好,时辰也不算太晚,去医院比较方便。

    如同即将出征,两人迅速忙乎起来。方红梅抓紧时间洗了个澡。王加根准备住院所需要的东西。然后,推出家里那辆载重自行车,把行李挂在前面,让方红梅坐在后面。

    他骑上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往花园区卫生院赶——区卫生院是他们公费医疗的定点医院,只有在那儿生育,费用才能够报销。

    到达花园区卫生院时,妇产科值班医生正在吃晚饭。

    方红梅来进行过几次孕检,与值班医生认识,知道她姓安。

    安医生简单地问过情况,就让方红梅躺在床上,掀开她的上衣,用听诊器贴在肚皮上听了听。接着,一边吩咐她脱裤子,一边往右手上套胶手套。戴着手套伸进她的□□摸了好半天。

    “早着呢!看晚上转钟时有没有可能生。”安医生若无所事地说。

    王加根吁了一口气,开始办理住院手续。

    把方红梅安排停当,他又到街上的公用电话亭,往方湾卫生院挂了个长途电话,希望丈母娘能尽快来,帮忙照应一下。

    晚上快十点钟的时候,方母乘火车赶来了。

    这时,方红梅的肚子又疼起来了,痛苦地□□着,不住地扭动身体,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衣服也湿透了。

    方母坐在床边,紧紧地拉着女儿的手,嘱咐她不要乱动,不要扭动身子,说这样对孩子不好。难受的话,就伸缩一下双腿。边说,边用粗糙的双手,在女儿的大肚子上按摩,自上而下地抻着。

    安医生见此,却无动于衷,认为这是生产前的正常反应。她打了个哈欠,说要回家睡觉了,十二点之前再来。临走时,又把家庭住址告诉王加根,说如有紧急情况,就去喊她。

    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竟然这样不负责任!王加根着实有点儿不高兴。但转念一想,生孩子他们是第一次,别人见得多了。安医生已经认定晚上十二点钟生,总不能让别人在这里等上几个小时吧!何况,安医生就住在医院职工宿舍,跑一趟也就几分钟的事情。

    午夜快转钟时,方红梅又□□起来,说腰酸背疼,就像断了一样,肚子紧一阵松一阵,想大便。

    正好是这个钟点儿,估计要生了,可安医生还没有来。

    王加根于是拿起手电筒,一路小跑着赶往医院职工住宅楼。此时的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拍门喊人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安医生睡眼惺忪,开门时还哈欠连天。她往身上套了件春装,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家门。

    两人赶到病房时,方红梅正在叫唤,被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安医生吩咐王加根,赶紧扶孕妇进产房。例行公事地检查之后,她不耐烦地说:“早着呢!胎位是正常的,用不着那么着急。”

    “那大概什么时候生呢?”王加根着急地问。

    “最起码要等到天亮之后。”安医生非常肯定地回答。

    也就是说,还得好几个小时。孕妇这般折腾,再过几个小时,早就精疲力尽了。哪来的力气生小孩?

    安医生又离开病房,回家接着睡觉了。

    王加根思索片刻,对丈母娘说:“您老在这儿看着。我回去弄点吃的带过来,必须让红梅吃点儿东西,补充能量。”

    “行。你走吧!路上小心。”

    王加根走出病房,推上自行车就上路了。

    寂静的深夜,春寒料峭,月光清冷。他骑着自行车穿行于空旷的田野,听蛙声一片,并不感到胆怯,但路过邹肖村时,又显得高度紧张,汗毛都竖起来了。偶尔一声狗吠,就会惊出一身冷汗。除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他身无分文,自然不俱怕拦路抢劫的坏人,而狗却是心头大患。畜牲是不管你有钱没钱,都可能咬你的。他把自行车踩得飞快,目不斜视,直到把那些鳞次栉比农舍远远地甩在身后。

    稍微放松下来,他的眼前又会浮现老婆那张被疼痛扭曲的脸,耳边响起老婆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无助的□□声。

    做女人真是不容易啊!

    打开家门,看到餐桌上两盒冰冷的米饭,他这才记起昨天没吃晚饭,饥饿感骤然袭来。

    炉子已经熄了。他把饭盒里的冷饭挑到瓷碗里,用暖水瓶里的热水一泡,就着榨菜丝和臭豆腐,狼吞虎咽。填饱肚子,收拾完残局,在厨房里左顾右盼,开始考虑给老婆弄点儿什么吃的。

    塑料桶里有大米。碗柜里有挂面。地上有一把蒜苗和几个红萝卜。翻箱倒柜,又在碗柜抽屉里找到了几个鸡蛋。

    还是煮糖水鸡蛋吧!这是家里最有营养的东西了。

    生炉子太麻烦,而且得花好长时间。他把炉膛里的炭灰掏空,直接在里面烧木柴,煮了六个荷包蛋。把荷包蛋盛在铝饭盒里,用一件旧衣服包起来保温,放在竹篮子里。

    关灯。锁门。他一只手提着竹篮子,一只手推着自行车,顶着深夜的寒风,又往花园区卫生院赶。

    方红梅仍然没有胃口。六个荷包蛋她只吃了一个,剩下的五个给母亲吃了。喝了几口糖水,又感觉肚子剧痛。她时而咬紧牙关,时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上和太阳穴两边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眼见老婆痛不欲生的模样,听她不住地叫疼叫胀,王加根急得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老婆的痛苦。

    方红梅说想大便。

    王加根马上扶她下床,帮她坐到痰盂上。

    她努力了快半个小时,却没有拉出来,只挤出几滴小便。

    安医生嘱咐过,产妇不能老是躺在床上,要尽可能走动,活动一下筋骨。

    王加根又搀扶起老婆,到病房外面的走道上缓缓行走。

    走了没几步,方红梅感觉浑身酸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于是趴在王加根的身上,让老公驮着她行走。

    天亮了。上班之后,安医生让方红梅到产房,又检查了一次。

    结果,宫颈口仍然只有三指宽。子宫壁还厚得很,与晚上检查的情况几乎没什么进展。

    安医生也感到疑惑:胎儿为什么不奔生呢?未必已经胎死腹中?

    她把听诊器贴在孕妇的肚皮上,又分明能听见胎动。

    当王加根再次追问什么时候能生时,安医生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说,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她也拿不准。怕王加根担心,又补充道,可以肯定的是,胎位正常,胎儿目前的情况良好。

    听到这里,方红梅有些茫然,靠坐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火红的朝阳发呆。

    王加根站在她身边,如遭遇雷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事情已经这样了,抱怨、牢骚和悲叹都无济于事。只能祈求菩萨保佑,听天由命。等待,耐心地等待,痛苦地等待。

    上午,肖玉荣、董志芳和新调来的两个青年女教师来到了医院。问过情况,都是一脸的关切和担心。

    肖玉荣安慰道:“没事的,生头胎一般都比较困难。”

    下午依然如故。

    妇产科的医生和护士们开始议论纷纷,都说这种情况以前不多见,比较危险。安医生不敢马虎,迅速找医院院长汇报。

    集体会诊后,安医生建议转院。她说,去市二医院比较保险,如果不能顺产,可以做手术剖腹,而区卫生院没有这个条件。

    听到这里,王加根赶紧骑车回学校,到办公室向丁胜安请过假,又到邹肖村农户家里借了一辆板车,一路小跑着返回区卫生院。

    在板车上铺上棉絮和床单,扶方红梅躺在上面,盖好被子。王加根在前面拖,方母跟在后面,穿过花园粮店往市二医院赶。

    两条人命如两根绳索紧勒着王加根。他呼吸困难,泪流满面,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板车的颠簸使疼痛难忍的方红梅更加难受,她开始呕吐,面色惨白,如死人一般。

    方母跟在板车侧边,拉着女儿的手,安慰她,鼓励她。时不时,还背过身去,难过地抹着眼泪。

    得知方红梅怀孕后,王加根一直为胎儿的健康而担忧,原因是受孕期间他正患病。尤其是那些让他浑身发痒的红疙瘩,别人说是疥癣,他却害怕是荨麻疹。书上说,夫妻任何一方患荨麻疹时怀孕,都有可能导致小儿先天性痴呆。还有,王加根那段日子一直在喝酒,而喝酒对胎儿也有不良影响。每想起这些,他心里就不舒服。这十个月他完全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同时又怀着侥幸心理,希望没什么问题。虽然每次孕检医生都说胎位正常,但不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他那颗悬着的心就落不了地。生男生女无所谓,孩子千万不能有生理缺陷啊!

    他天天在心里祈祷,嘱咐老婆多吃对胎儿的身体健康、特别是对智力发展有帮助的食品。心里这么想,口里这么说,可又哪儿有能力照书上列出的食谱清单,去买哪些山珍海味呢?

    听别人讲,让孕妇多听音乐有好处,胎教能够让胎儿更聪明。因此还完学校借款后,他们就努力攒钱,买了一部单卡收录机和一大堆好听的音乐磁带。每当音乐响起时,方红梅就感觉肚子里的胎儿动得特别厉害,手舞足蹈,仿佛是在跟着音乐的节拍跳舞。

    平常日子,王加根想方设法让老婆心情舒畅,保持情绪稳定,避免受到工作和生活中各种烦恼的干扰,以免精神受到刺激,对胎儿产生不良影响。可以这样讲,为了他们后代的健康成长,他们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已经作出了最大的努力。

    现在,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胎儿为什么不奔生呢?这是不是意味着胎儿很傻?天生脑子就有毛病?

    王加根拖着平板车,一路胡思乱想着。

    到达孝天市二医院门口时,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的衣服都汗透了。把老婆从板车上扶下来,又赶紧去窗口挂号,让丈母娘搀扶着方红梅上二楼的妇产科。

    待他挂过号蹬蹬蹬地爬上二楼时,方红梅已经坐在妇产科候诊。一个身穿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女医生正在问她情况。

    王加根赶紧过去交挂号单据,与女医生对视时,他一下子愣住了。

    那女医生也愣住了。

    “周菊凤!”

    “王加根!”

    两人分别喊出了对方的名字,显得特别兴奋。

    原来,他俩是杨岗高中的同班同学。

    他们上高中时,班上的女生没几个,成绩好的女生就更少。周菊凤是成绩特别好的女生,属凤毛麟角。临近毕业时,不少男生向她发起猛烈进攻,试图俘获她那颗少女心。据说还有两个男生进行过决斗,到学校附近的麦田里打得鼻青脸肿。

    王加根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加上特殊家庭环境的影响,对男女方面的事情知之甚少,属于尚未开化的糊涂虫,没有参与这些是是非非。

    周菊凤和王加根同一年参加高考。

    预考时她的总分是全校第六名,排在王加根后面,可正式考试时,她却出人意料地过了大专线,被湖北医学院录取了。

    那些名落孙山的多情男生退避三舍,不敢对她痴心妄想了。王加根马失前蹄读了孝天县师范学校,也不好意思与她联系。

    转眼间,五年过去了。他们没有对方的任何消息,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不期而遇。

    “我去年医学院毕业后,就分配到这儿上班了。”看到王加根已经结婚,马上就要当爸爸,周菊凤感到很惊讶。

    “这么巧!”

    “还是你先进!”周菊凤一边开玩笑,一边认真地给方红梅做检查,“我连男朋友都没谈呢。”

    检查完毕,周菊凤安慰道:“胎儿头部朝下,胎位正常。分娩困难,可能是因为孕妇产力太小,不一定要剖腹。只要孕妇多吃东西多喝水,注意补充能量,再等几个钟头,也许就生下来了。”

    王加根准备去街上买食物,可方红梅说她没胃口。从昨天发作到现在,二十多个小时,她只吃了一个鸡蛋,喝了几杯白开水。

    “如果实在不想吃东西,那就输液吧!”周菊凤建议,“打葡萄糖也能补充能量。”

    配好药,给方红梅挂上吊针后,她又吩咐护士搬来一个半人多高、形如炮弹的氧气瓶。用塑料管连接方红梅的鼻腔,向体内输氧。

    看到接生的医生是加根的同学,方红梅感到很欣慰。心理压力明显减小,精神上比较放松,肚子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她安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试图睡一觉,恢复一些体力。

    “外面有椅子,要不你们出去坐一下。”周菊凤对王加根和方母说。

    “坐倒不必了,我们去街上吃点东西吧!肚子实在太饿了。”

    一昼夜忙前忙后,王加根和方母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又累又困,饥寒交迫,确实需要补充能量。

    “去吧!去吧!这儿有我,你就放心吧。”周菊凤笑着说。

    王加根于是带着丈母娘下楼吃东西去了。

    一直等到天黑,胎儿还是没有奔生。

    当天午夜和凌晨,已经下班的周菊凤两次来到病房,对孕妇进行检查,依然没什么进展。

    第三天早上检查,宫颈口还是三指宽,仍然没有达到正常分娩的四指宽要求。王加根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了,要求剖腹产。

    周菊凤也认为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她让王加根在病历上签了字,吩咐护士们准备手术。然后,拿来一把刀具,专心致志地为孕妇刮□□。

    与未婚女同学共同面对老婆的裸体,王加根有些尴尬,本想回避,但周菊凤似乎并不介意,没有要求他离开。他也就赖在产房了。说实话,他放心不下老婆,不愿意离开方红梅半步。

    刮□□的时候,周菊凤有点儿羞涩,轻言细语地问:“当医生是不是很脏?”

    王加根连忙恭维:“救死扶伤,你们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此时此刻,他们共同的心愿,就是让一个新生命顺利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保证母子平安,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准备做剖腹产手术的是一个中年女医生,讲一口地道的武汉话。在扶方红梅进手术室之前,她戴上胶皮手套,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突然皱起眉头,果断地说:“没必要手术,可以生!”

    她让方红梅重新上床躺好,双腿弯曲,对护士大声喊道:“准备东西!”

    方红梅倏然紧张起来,连声说怕。她一手抓着床沿,一手死死地拽着王加根的胳膊。

    女医生嘱咐孕妇放松,说生小孩都是这样,不要害怕。每一个女人都要过这道坎,闯这个鬼门关。她从护士端来的托盘中挑出了一把镊子,对着产道用力一捅。

    一股散发着臭味的黑水涌了出来。

    “看看,羊水都变臭了!”女医生神情严峻,吩咐道,“用劲!”

    方红梅双手抓得更紧了。她紧咬牙关,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向下用劲。伴随着一阵阵吃力的哼叫,她额上的青筋暴露出来,眼睛血红,眼珠凸出,就像要掉出来一样。

    王加根紧紧地攥着老婆的手,不断地颤粟和抖动着。他真想通过这手,传递给老婆一些力量。

    “加油,红梅!加油啊!”王加根低声鼓励。

    所有在场的人都在为孕妇加油。

    经过好一阵子努力,终于可以看见胎儿黑色的毛发,但此时的方红梅已经精疲力尽,完全使不出劲来。

    “羊水没有了,如果胎儿长时间出不来,非常危险。”女医生果断地说,“准备做侧切。”

    周菊凤拿来一把剪刀,在产道边缘剪开一条口子。然后,用一只吸盘吸住胎儿的脑袋,用力一拉。

    一个湿淋淋的小生命终于出来了。

    是个女婴。脑袋被吸盘拉变了形,像只哈密瓜,不过,身个儿还挺大。周菊凤剪断脐带,把婴儿放在一只铁盘子里。

    婴儿扭动着身体,却发不出声音。

    周菊凤拿来一根尺把长的塑料管,从婴儿的嘴巴插进去,然后用衔住管子的另一端,用力吸吮。很快,就从婴儿的体里吸出好多黑色羊水。她把这些脏兮兮的羊水吐到护士捧着的痰盂里,然后用左手抓起婴儿的双脚,倒提起来,右手轻轻地拍打着婴儿的身体。

    婴儿这才发出微弱的声音,如老鼠吱吱地叫唤。

    因流血过多,体力透支厉害,方红梅一直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处于半昏迷状态,显得极其憔悴和虚弱。

    “最好能够输点儿血。”周菊凤一边缝合伤口,一边低声建议。

    王加根没吭声——他们承担不起输血的费用。

    周菊凤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改口道:“不输血也不要紧,坐月子时吃好点儿,恢复起来也挺快。”

    王加根非常内疚和难受,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婆,更对不起他们的女儿。他老早就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叫欣欣,欣欣向荣之意。

    欣欣出生时八斤半重,属超大婴儿。这或许是难产的主要原因。小家伙头发浓密,黑油油的,如泼墨的绸缎。虽然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嘴巴一瘪一瘪的,非常委屈的样子,不时发出微弱的哭声,但可以看出比较健康,没有任何生理缺陷。

    这就够了。

    搁在加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生男生女,他一直把这事看得很淡。尽管家里人都希望生男孩延续香火,但他本人不在乎这些。

    所谓传宗接代,其实都是眼光短浅的封建思想在作怪。就算他们现在生男孩,能够保证他儿子也生男孩么?能够保证他儿子的儿子也生男孩么?一个家族总有宗传不下去、代接不下去的时候,香火迟早是要断的。何必强求自己这一代呢?生儿育女,最重要的是保证子女健康地长大成人,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这样才算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就可以安心地向祖先交账了。

    眼见方红梅的分娩那么艰难,真是一只脚在人间、一只脚在阎王殿。大难不死,母女平安,王加根对上苍已经感激不尽了。哪儿有闲工夫去考虑生男生女这样的问题!

    欣欣出世的第二天,就开始吃东西了。

    当时,方红梅还没有奶水。他们根据周菊凤的建议,划了些糖开水灌在奶瓶里,伸到欣欣的嘴边。

    小家伙居然很快衔住,用力吸吮起来,直到把奶瓶里的糖水全部吸干。而且,她还会品味。如果奶瓶里是没加糖的白开水,她吸两口就松开,嘴巴一噘一噘地哭起来。吃饱了,她就睡,眼睛闭上就不愿意睁开。无论是把她平放在床上,还是抱在怀里,拍打,抛起来又接住,她都不理睬,不哭不笑不闹不睁眼,至多动动嘴唇,鼓鼓腮帮子,继续睡她的觉。

    最初几天,护士隔不一会儿就要来给欣欣打针。

    也不知注射的是什么药剂,加根懒得问。医生用药自然有医生的道理,问了他也不懂。不过,欣欣倒是挺在意的,挨过两针之后,就发现打针不是什么好事情。后来,只要护士用酒精棉球在她的小屁股上擦,她就嘤嘤地哭起来。

    护士摇着头笑着说:“这小东西太精了,长大以后不得了。”

    孕妇和婴儿是一个星期之后出院的。

    王加根借了一辆平板车拖她们母女回家。路过花园副食品商店,他把板车停在大门口,买了几斤糖果和一串浏阳鞭炮。

    到花园区卫生院时,他又停下板车,提着糖果走进妇产科,见到人就发,也不管认识不认识。

    安医生曾信誓旦旦地预言他们生男孩,看到王加根喜笑颜开地捧着糖果进来,自信地问:“是男孩吧?我一看就知道是男孩嘛!”

    王加根笑笑:“是个丫头。”

    安医生感到很意外,不解地问:“生丫头你还来发粮啊?那么高兴的样子。”

    王加根大大咧咧地回答:“生儿生女无所谓,大人小孩平安就好。”

    安医生眼睛里有了敬意,甚至有些感动。

    到了牌坊中学大门口,加根把板车交给丈母娘,拆开电光鞭炮,划了根火柴点燃。他拎鞭炮噼噼啪啪地燃放,一直到他家门口。

    老师们听到鞭炮声,三三两两走出办公室,前来恭贺。

    王加根忙不迭地发烟发糖,撬开煤炉子烧米酒、煮鸡蛋。

    方母把欣欣抱给老师们看。

    来恭贺的教师个个赞不绝口,说欣欣长得快,才出世几天,看上去就像两三个月大。那么长,那么胖,头发又密又黑又有光泽,还睁开眼睛盯着人看,啼哭的声音也宏亮。

    欣欣出世的第十天,加根为女儿举行了简单的庆祝仪式,请亲戚朋友来家里吃饭。

    说简单,并非客套。菜是他从花园镇买回的,请食堂师傅帮忙加工。酒宴摆在他家隔壁教室里,两张课桌一并,四条板凳一围,就是一桌。客人只有牌坊中学的教职工和部队抽水房的广广黄,其他人都没通知。他们怕麻烦,又没钱,不想搞得太铺张。

    一切从简,正如他们的婚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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