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诉受挫
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白素珍把小女儿留在白沙铺,独自一人坐班车来到了孝天城。
走出汽车客运站,她径直前往孝天市人民法院。
街上行人稀稀拉拉,节日气氛依然浓厚。多数店铺还是关门闭户,开门营业的主要为卖副食、水果和烟花鞭炮的。商家们把货物从店铺里面搬出来,整齐地堆放在大门口,招徕顾客。卖气球和塑料玩具的小贩,把五颜六色的气球和造型各异的塑料玩具充满氢气,用绳子系在自行车或者三轮车笼头上,让它们在空中迎风飘扬,吸引大人小孩的眼球,挑拨小娃娃们吵着闹着要大人购买。还有打汽枪的、打台球的、扔铁环套奖品的、转圆盘赢糖人的。这些带有赌博和娱乐性质的小游戏,吸引了不少行人参与和围观。
白素珍提着一个大帆布提包,走上了红火热闹的北街口大天桥。走着走着,她又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似乎在思考问题,而且马上改变主意,不打算一个人去法院。她想先去找干弟弟汤正源,让正源陪她一起去法院。
汤正源是律师,听说已经当上了孝天市法律顾问处主任,与法院的人肯定很熟悉。有他出面,人家或许会更重视。这样想着,白素珍就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盒孝天麻糖和一包本地产的鸡蛋糕。按照汤正源写信时留下的住址,一路走,一路问。
半个小时左右,她在长征二路看到了孝天市司法局的门牌。市司法局职工宿舍楼就在办公大楼的后面,办公区与住宿区融为一体。
白素珍敲开了汤正源的家门。
汤正源的父亲、老婆和女儿在家,见到白素珍,表现得都很热情。
“正源去单位上班了。”刘老师介绍说,怕白素珍失望,又安慰道,“节后第一天,也就是去单位点个卯,互相拜个年,不会守到十二点的。您请坐,先喝点儿水,吃点儿瓜子水果。正源说不定马上就会回来。”
白素珍也不客气,在沙发上坐下,逗了会儿小宝贝晶晶,就开始与汤正源的父亲拉家常。除了回首往事,她还恭维老队长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能让他跟着进城享福,住这么宽敞漂亮的房子。
汤父呵呵地笑着,说托菩萨保佑,祖坟发了热。
话拉得正热闹,汤正源果然回了。他身穿黑色雪花呢大衣,戴着一幅深度近视眼镜。身板依然单薄,黑瘦黑瘦,但精神状态很好。见到白素珍,马上露出满脸的笑容。
相互问候,寒暄了一阵,话题就转到了告状打官司上面。
白素珍把起诉状交给汤正源,请律师弟弟把把关。
“我不想请律师,准备自己打这场官司。”她直言不讳地笑着说,“王厚义的罪状证据确凿,事实清晰明了,官司肯定会赢,何必冤枉花律师费?”
汤正源接过起诉状,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起诉状写得还可以,但愿法院能受理。
“先吃饭吧!吃完饭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去市法院。”汤正源这样提议,又说,“我上班的地方离市法院不远,而且顺路。”
汤正源是骑自行车带着白素珍到市法院的。
在市法院门口下车后,汤正源从公文包里拿出纸和笔,伏在自行车座凳上,写下市法院院长和民事审判庭庭长的名字,交给白素珍,叫她进去找这两个人。
“你不跟我一起进去?”白素珍有点儿失望地问。
“我出面不太好。”汤正源为难地说,“而且,我们单位下午要开会,不能在这儿耽搁。”
白素珍不好强求,就与汤正源告别了。
目送正源骑车远去的背影,心里还是五味杂陈。不过,她走南闯北几十年,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并不惧怕单刀赴会进衙门。
瞄一眼法院门口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稳定情绪,提着大帆布提包,赴汤蹈火般地走了进去。正准备从一楼大厅上楼的时候,听到“喂喂喂”的喊叫声。
从传达室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问她是干什么的,有什么事情。
白素珍如实相告,说她找市法院院长告状。
那男人让她先登记,同时告知:“院长有事出去了,不在。”
“那我找民事审判庭的苏庭长。”白素珍改口道。
那男人非常吃惊:“我就是苏庭长,今天值班。你找我什么事?”
白素珍喜出望外,马上放下提包,腾出右手伸过去。
“苏庭长您好!我叫白素珍,从河北保定来的。”
苏庭长与她握过手,把她引进传达室,又倒了一杯热开水递给她。
两人坐定之后,白素珍就开始讲述她的悲惨遭遇。讲到动情处,还鼻涕一把泪一把。
苏庭长自始至终比较平静,或许是因为法官见过太多的人间悲喜剧,心肠都比较硬。
“你告王厚义什么呢?”耐着性子听白素珍讲了好半天,苏庭长打断她的话问。
“我告他□□罪、重婚罪、侵占公民财产罪、虐待老人致死罪、间接故意杀人罪!”白素珍说出了一大串罪名。
这些都是她参加《民主与法制》刊授学习时接触过的名词。
听到这儿,苏庭长就知道她是个对法律似懂非懂的人。
常言道:生苕甜,熟苕粉,夹生苕就冇得整。像白素珍这种学过一点儿法律的“半瓢水”,糊弄肯定不行,解释又费口舌。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就碰到这样一个难缠的妇人,苏庭长心里暗自叫苦。不过,他还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开始耐心地解释。
苏庭长说,□□罪法院肯定不会受理。就算王厚义一九六二年真的□□了她,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早已过了诉讼时效。重婚罪必须由受害人依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向法院提起自诉。王厚义重婚,受害人是胡月娥的丈夫,应由胡月娥的丈夫提起诉讼。如果胡月娥的丈夫患有精神病,丧失行为能力,应该由其监护人提起诉讼。间接故意杀人罪不成立。王厚义发现白氏喝农药自杀,已经将其送到医院进行了抢救。至于放弃抢救,那是因为农村生活困难,拿不出那么一大笔钱,不能认定为间接故意杀人。
“怎么能用生活困难拿不出钱来推脱罪责呢?”白素珍不同意苏庭长的观点,予以反驳,“王厚义拿不出钱来,可以打电报告诉我,让我从河北带钱回来。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在老人有可能救活的情况下,把她拖回家里,眼睁睁地看着老人悲惨地死去。”
听白素珍强词夺理,苏庭长有点儿不高兴。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白素珍:“你只能控告王厚义侵占房产和虐待老人这两条。侵占房产属于民事范畴,虐待老人属于刑事范畴。民事刑事不能混在一起,起诉状必须分开来写,而且要有充分的证据。就这样吧,我还有其他事情。”
听苏庭长下了逐客令,白素珍不好意思继续呆在这儿。
她把苏庭长退回的起诉状装进提包,站起身,还是大度地伸出手,与苏庭长握了握,然后闷闷不乐地走出了法院。
北正街上热闹非凡。开门营业的商家把音箱摆在大门口,播放着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声音调得特别大,震耳欲聋。不时还夹杂着商家声嘶力竭的吆喝,吵得人心烦意乱。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白素珍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满怀信心而来,没想到出师不利,到孝天城的第一站就碰了壁。她觉得苏庭长这个人不可理喻,明显是在袒护王厚义。但是,审理案件的权利掌握在别人手里,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别人让她重写起诉状,她就必须重写。不然的话,别人根本就不受理。
重写就重写吧!现在最重要的是,她得找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去汤正源家里肯定不方便,那两室一厅的房子,根本就腾不出多余的地方。汤正源夫妻住主卧,他们的女儿晶晶住次卧,汤父睡在阳台上的一张行军床上。哪儿又能提供地方给她呢?除了汤正源,孝天城还有几个白素珍认识的熟人。有小学同学,有白沙铺老乡,这些人都是通过各种门道挤到孝天城上班的。但春节还没有过完,贸然去别人家里打搅,白素珍又觉得不好意思。
还是找一家旅社吧!
她来到了孝天商场旁边的向阳旅社。这是一家国营旅社,位于槐荫大道与书院街交汇处。离市法院、市公安局、市检察院和市人民政府都很近,住在这里方便办事。可一问价格,单间和标准间每天都要八块钱。即使睡标准间的一个铺位,每天也得四块钱。太贵了!旅社也有十几个人睡的大通铺,每天两块钱,但人多嘈杂,没有桌子,根本就没办法写东西。
走出向阳旅社,她准备找一家便宜点儿的小旅社。转了好半天,才在孝天商场后面的一条背街上,找到了一家小旅店。进去一问,价钱果然比较便宜,单间房每天三块五角钱。只是这里的单间房狭窄得要命,一张单人床就占去房间三分之二的地方。勉强塞进去一张桌子,但没有凳子,只能坐在床上。白素珍环顾房间,有窗户,有电灯,有洗脸盆,有拖鞋,铺盖行李也比较干净,心里觉得还不错。面积虽然狭小,毕竟能够避开其他人的打搅,是个能够独享的空间。
她就去前台交钱开票,住了下来。安营扎寨之后,她开始奋笔疾书,重新撰写起诉状。由于必须引用的一些法律条款记不清原文,她又去孝天市法律顾问处找汤正源,借法律法规方面的书籍作参考。
与汤正源见面之后,白素珍聊起了与苏庭长交谈的情况。
汤正源听得很认真,自始至终没有发表意见。
“这样吧!我呆会儿去找苏庭长摸摸底细。”汤正源最后说,“您晚上到我家里吃饭。我们再商量一下。”
白素珍回答:“晚饭就免了。中午吃得太饱,肚子根本不饿,晚上去吃一碗糊汤米酒就行了。好多年没吃孝天米酒,还真有点儿馋。”
听她这么讲,汤正源就没有勉强。
晚上七点钟不到,白素珍就来到了汤正源家。一直等到八点半,汤正源才回来。
她急不可耐地问:“苏庭长怎么说?”
汤正源阴沉着脸,没有马上回答。他脱下雪花呢大衣,挂到衣架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下,这才告诉白素珍:“苏庭长说,我们孝天人,不可能把王厚义一家人赶出家门,让他们在露天里过日子。”
“这是什么狗屁理论!”白素珍非常生气,冒出一句脏话。
汤正源从茶几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拿打火机点燃,一边抽,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法律既要维护公平正义,也要维护社会稳定。”
他劝白素珍大度一点儿,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老是纠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纠缠现实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人不能老是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要向前看。不要死抠书本上的条条框框,要理论联系实际。莫总是沉溺于美好的幻想之中,没事找事地给法院添麻烦。否则,只能自讨苦吃。
“法律不允许抹牌赌博,但现实生活中打麻将、斗地主的随处可见;法律不允许拉关系走后门,但如今不拉关系不走后门,有些事情根本就办不成!听我一声劝,素珍姐。你现在条件那么好,生活又不是不可过,能马虎的,就马虎一点儿。”汤正源继续侃侃而谈。
白素珍觉得汤正源说这些话,完全不像法律工作者,浪费了一个律师指标。
她反问道:“我生活条件好就能容许王厚义犯罪么?就该放弃本应属于我的正当权益么?这是你的观点,还是苏庭长的意思?”
汤正源答非所问:“苏庭长觉得,你就像个三岁的小孩,幼稚、无知、愚蠢、可笑。特别是你说在王李村,抱着养母的遗像进门,还在遗像两旁写什么宪法显灵、善恶应报。这简直不像正常人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个精神病!”
白素珍感觉受了极大的侮辱,粗鲁地把苏庭长臭骂了一通。
汤正源没心没肺地笑了,开始陈述法院审理案子的内幕。
他说,眼下法制并不健全,权大于法在所难免。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打官司有时像赌博一样,有理不一定能赢,没理也未必会输。司法机关说的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但地方保护主义还是不同程度地存在。
“我的意见,您还是就此止步。回保定快快乐乐地过春节,不要再折腾了。”
白素珍原本希望汤正源提供支持和帮助,没想到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泼冷水,因此非常失望。她内心里不赞成汤正源的观点,也不认同汤正源讲的那些狗屁理论。求人不如求己!她下定决心把这场官司打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告别汤正源及其家人,白素珍回到小旅馆,重新写起诉状。
她严格按照苏庭长的要求,刑事民事分开写,起草了两份状子:一份状告王厚义虐待老人致死,一份状告王厚义侵占公民房产。
两份诉状花了一晚上和第二天上午半天。
草稿完成后,又遇到难肠事。她的字写得太差了,见不得观众,也不好认。这样的诉状交到法院,别人肯定不会受理。
之前的起诉书,都是她打草稿,老马帮忙抄写的。老马写得非常认真,正楷,一丝不苟,如同临摹字帖。现在老马离得那么远,帮不上忙。怎么办呢?找打字社打印出来?那得花不少钱,还要耗费好长时间。白素珍既不愿意花钱,也怕耽搁得太久,就想找个人帮助抄一遍。找谁呢?孝天城的朋友中,哪个的字写得比较好?她肯定不愿意去找汤正源。想起这个人,她就生气。什么干弟弟?什么狗屁律师?纯粹是一个披着法律外衣的混混儿!
除了汤正源,还有谁能帮上忙呢?她把所有在孝天城的朋友盘点了一遍。电影院放映员小夏,汽车站售票员小陈,餐馆服务员小沈……但这几个人写的字,似乎都不怎么好,拿不上桌面。思来想去,她觉得最佳方案还是去牌坊中学,让她儿子加根帮忙抄写。
白素珍走出小旅店,穿过一条巷子,来到孝天商场门前,准备乘公交车去孝天火车站。
正在她等公交车的时候,一辆装垃圾的板车停在了附近的一个垃圾桶旁边。外衣上套着“孝天环卫”红马甲的女工搬起垃圾桶,把垃圾倒进四周都有档板的垃圾车。
白素珍发现那环卫女工有点儿眼熟,长得特别像李艳红。
“艳红!”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环卫女工回过头来,面朝向她这边儿。
“真是你啊,艳红!”白素珍喜出望外。
环卫女工也认出了白素珍,赶紧跑过来,拉着她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两人站在路边儿,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邂逅,不敢相信对方就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回王李村我就去过你家了,见门上一把锁。邻居说,你早就不在王李村住了,跟着青松去了杨岗中学。今天怎么会在这里?”白素珍疑惑不解地问。
艳红回答说,她是在杨岗中学住过一段时间。去年九月份,王青松调到了地区实验中学,她和孩子们又一起来到了孝天城。
“地区实险中学离这儿不远,我就住在学校里面,进校门第一栋教工宿舍三楼。要不你先去我家吧!”李艳红热情地邀请,“我还有几个垃圾桶要清理,清理完就可以回家。很快,要不了多长时间。”
白素珍本来想说她要去牌坊中学,改日再去拜访,但想了想,又改变主意,答应去李艳红家里看看。
“我陪着你吧!路上还可以说说话。收完垃圾,我们再一起去你家。”白素珍一边说,一边帮李艳红拖板车。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重温起了往日的生活。
她们边走边聊,嘴巴一刻也不闲着。
得知白素珍准备与王厚义打官司,正在为找不到人抄写起诉状发愁,李艳红大大咧咧地说:“这还不简单!让青松帮你抄。他是语文老师,字写得蛮好。”
素珍有所顾虑:“这不太好吧!大过年的,又去麻烦他。”
“什么麻烦不麻烦!屁大点儿事。学校又没开学,他闲着也是闲着。让他抄,只当是练了字的,还可以学点儿法律知识!”
素珍当然希望青松能帮这个忙,又担心他不乐意。
“有我呢。我说的话,他敢不听!”李艳红摆出河东狮吼的架式。
素珍笑了:“我相信你对青松的威慑力。”
李艳红长得五大三粗,做事风风火火,说话直来直去,待人热心快肠,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女人。王青松在杨岗中学教书时,与一个女同事关系较好。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李艳红耳朵里。她火冒三丈,带上家里的切菜刀,怒气冲冲地找到学校。见到王青松,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口就骂,举起菜刀就砍。
王青松吓得抱头鼠窜,在操场上被老婆撵着像燕子飞。
事实上,那个女教师与王青松教平行班,平时交流比较多,又经常一起加班,就引来闲言碎语。两人之间其实没什么。
可李艳红不相信。她找王青松闹过之后,又提出不在王李村种田了,要带着孩子们住到杨岗中学,照看自己的男人。
没办法,王青松只有找学校领导要房子,又到附近学校联系孩子上学的事情,让一家五口生活在一起。
“这真是坏事变成了好事。”白素珍笑着恭维道,“你一闹,全家团聚了。现在又进了孝天城,你有了工作,孩子们能够在城里上学。你还是有福气,夫贵妻荣了。”
“狗屁夫贵妻荣!一个扫大街的。”李艳红自嘲地笑笑,“不过,话又说回来,真叫我去坐办公室,我脑水也不够用。环卫工人累是累点儿,工作辛苦,但简单啊!还稳定,不担心别人抢了饭碗。垃圾里面的纸盒子、饮料瓶、易拉罐,还能挑出来卖钱。”
李艳红家住的是单元房,三室一厅,有厨房,有卫生间,面积不是很大,但一家五口住着也不显得拥挤。
三个小孩出去玩了,王青松一个人在家。见到白素珍,他也很惊讶,特别高兴。当李艳红提出让他帮白素珍抄写起诉状时,王青松二话没说,欣然答应了。他从白素珍手里接过起诉状草稿,瞄了一眼,就坐在写字台前抄了起来。
听说白素珍住在小旅店,李艳红大呼小叫道:“住什么旅社?去花那个冤枉钱!快去退掉,到我家里来住。我让儿子去跟他爸睡,咱们两人睡我儿子那间房。住在孝天城这个鬼地方,我到现在也没认识几个人,整天闷得慌。你来我家住,咱们正好可以拉家常。”
白素珍说,春节期间家里肯定会来客人,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来了客人让他们去住旅社。走走走,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旅社把房退了,帮你把行李拿过来。”李艳红拉着白素珍的手臂就往外面走。
素珍说,不用那么着急,还是等青松抄完了再去。
她怕自己写的字太潦草,王青松认不清楚。
“认不清的字空着!待会儿回来再补上。”李艳红不由分说,坚持要去小旅店退房。
王青松也叫她们去,说自己辨认字迹的能力还是很强的,就算有字认不清,也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见他们夫妻俩这么热情,白素珍非常感动,望着青松笑了笑,说声谢谢,就和李艳红一起出门了。
等她们从国光旅社回来时,王青松已经把起诉书抄好了。
白素珍看了一遍,非常满意,因为她写的几个错别字,都被王青松逐一更正过来了。
第二天,在李艳红家吃过午饭,白素珍再次来到孝天市人民法院。
传达室里坐着的还是苏庭长。
见到白素珍,明显没有前一天热情,他既没有与她握手,也没有为她倒水,而是从座位上站起身,说:“我去趟厕所。”
他把白素珍一个人晾在传达室。
白素珍等了好半天,也不见苏庭长返回。
她坐在传达室的长条椅上,焦虑万分,非常不自在,时不时站起身,走到传达室门口向外了望,但一直不见苏庭长的身影。
上厕所怎么要这么长时间?
正当她拎起手提包,准备上楼去寻苏庭长时,一个年轻的女法官笑容满面地从楼上下来了。
“苏庭长上午有个会,你有什么事就对我讲吧!我姓楚,也是民庭的。”女法官说话比较亲和,声音也好听。
白素珍于是拉开手提包,拿出起诉书,呈到楚法官面前。
楚法官把两份起诉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听白素珍滔滔不绝地叙述了半天,才发表意见:“虐待致人死亡是刑事案件,应该由检察院提起公诉。房产纠纷属于民事诉讼的范畴,但起诉状的格式不对。原告和被告的基本信息不全,没有列示证据清单,也缺乏相关的证据材料。”
听到这儿,白素珍如泄气的皮球。
她坚定不移地认为,苏庭长和楚法官是在故意刁难,心里就有了怨气,说出的话就带情绪,不太好听。
楚法官的脸也阴沉下来。
两个女人又唇枪舌剑地交涉了好半天,最终还是白素珍败下阵来,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市法院。
走在熙熙攘攘的北正街上,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办是好。此前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连起诉状都交不出去。先不谈输赢,法院不收起诉状,不立案,就没办法进入审理阶段。打官司怎么就这么难呢?
考虑了好半天,她决定去孝天市人民检察院看看。
市检察院接待她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
白素珍自我介绍之后,又开始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从她一岁半被亲生父母遗弃说起,一直说到她养母喝农药自尽。累得她口干舌燥,舌敝唇焦,咽长气短,腰酸背疼。
接待她的小伙子笑着说:“我是在这儿临时代班的,不是经办人员。你下午一点半来这儿找我们刘主任吧!他负责这事儿。”
说了半天等于白说!
白素珍无可奈何地走出市检察院。可能是因为说话太多了,她感觉肚子特别饿。看到北正街口有个卖早点的小摊儿,她走过去,要了一碗馄饨。吃完后,觉得没有吃饱,又要了一碗。两碗馄饨花了四毛钱。看看手表,十二点一刻。
再去哪儿呢?回李艳红家?这个钟点儿别人要么在吃午饭,要么已经午休了,去了都会打搅别人。而且,往返地区实验中学一趟得半个小时,在李艳红家里也呆不了多长时间。
“去汽车站候车室坐一会儿算了。”这样想着,她就前往孝天地区汽车客运站。
实在是太疲倦、太困乏了,白素珍在候车室里找了个座位坐下,没一会儿,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快到下午一点半,她赶紧前往市检察院。
市检察院传达室值班的,换了一位年近半百的男人。
一问,果然姓刘。
白素珍于是热情地喊着“刘主任”,主动与别人握手。
坐定之后,她又开始讲述她的苦难史。
刘主任耐心地听白素珍讲完,同时把她的起诉书浏览了一遍,再才慎重其事地予以答复。
他说,虐待案属于法院直接受理的自诉案件,被害人起诉的,法院应当依法受理。本案中的被害人已经死亡,属于命案,应该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我去过市法院。他们说,这事该检察院管。”白素珍如实相告。
“乱弹琴!”刘主任生气地说,“只要是自诉案件,就属于法院管辖,法院就应当受理。如果法院觉得证据不充分,可以移交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接下来,刘主任耐心地介绍了检察院直接受理案件的范围,以及公安机关、检察院和法院三个司法机关是如何分工的。
“检察院立案侦查的案件,包括贪污贿赂犯罪,国家工作人员渎职犯罪,以及非法拘禁、刑讯逼供、报复陷害、非法搜查这些侵犯公民人身权利和民主权利的犯罪。虐待致人死亡案,肯定应该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公安机关侦查完结后,再移送检察院,由检察院负责审查,然后向法院提起公诉。”
刘主任侃侃而谈,一会儿自诉,一会儿公诉,在法院、检察院、公安机关之间绕来绕去,把白素珍完全弄糊涂了。
她无助地望着刘主任,一脸茫然,无所适从了。
刘主任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平心静气地说:“你养母被虐待致死,公民个人直接起诉肯定不合适。你应该到公安机关去报案,所以,这份起诉书应该改成报案材料,或者写成一封控告信。你只须把写好的东西递交到公安机关就行了,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刘主任说得这么清楚明白,白素珍找不到继续留下的理由,只好站起身,向刘主任道别。
她心灰意冷地在热闹非凡的北正街上踯躅,思考着下一步再该怎么办。思来想去,觉得应该向妇联求助,取得这些群团组织的同情、理解和支持。
几经周折,她见到了孝天市妇联的杨主席,又开始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这已经是一天当中的第四次了。
杨主席听完后,嘘唏不已。
她说:“你的事情,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市妇联有常年法律顾问,能够为有需求的妇女同志提供法律援助。”
杨主席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联系上了孝天市法律顾问处的魏律师。
魏律师在电话那头回答:“我明天有个案子要开庭。后天是星期天,我要去武汉办点儿事。这样吧,大后天——也就是下周一,我可以抽出时间。您让当事人到法律顾问处来找我。”
听杨主席转达完魏律师的意思,白素珍千恩万谢,眼含热泪离开了。
回到地区实验中学李艳红家里,她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吃过晚饭,才简单地向艳红夫妇俩陈述了这一天的经历。
艳红说:“打官司肯定是件麻烦事,不光耗精力,还费钱。”
青松认为,如果有得力的人打招呼,可能会简单一些。
这句话提醒了白素珍。
她记得汤正源也说过类似的话,阐述过相同的道理。
找谁帮忙打招呼呢?她突然想到了冯婷婷。能不能让冯婷婷帮忙催一下这个案子?
整晚上,她都在考虑和谋划这件事。
第二天,她就乘车到了武汉。
见到冯婷婷,白素珍非常坦率地说明了来的意图。
因为怕冯婷婷为难,她又补充道:“如果你觉得不妥当,或者说这样做违反原则,也不勉强。我再去想其他办法。”
冯婷婷思考了一会儿,回答:“公检法这些机关都是独立办案,比较忌讳外界的干预。不过,你的要求也算不上过分。你只是希望法院受理案件,属程序方面的问题,不涉及案件的实体内容。”
“我也是黔驴技穷,实在没辙了。不然的话,也不会来麻烦你。”白素珍不好意思地说。
冯婷婷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最后像下了很大决心地说:“这样吧!我与孝天市政法委书记和分管政法工作的副市长打过几次交道,算得上是熟人。我给他们一人写一封信,你拿去试试。”
听到这儿,白素珍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冯婷婷把信写好后,交给白素珍。在找人的策略上,她建议先去找政法委书记。如果政法委书记能把事情搞定,就不用麻烦副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