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调
后湖宾馆是孝天市规模最大、最豪华、最气派的宾馆,同时也是孝天市人民政府招待所。
在宾馆的一个小型会议室里,摆成“回”字型的会议桌周围坐满了人。“回”字中间的地面上,摆放着五盆一品红。这种植物下部椭圆形的叶子是绿色,顶端狭小的叶片是红色,看上去很像花瓣。会议桌上摆着一些塑料花瓶和小盆景,还有开水瓶、陶瓷茶杯、烟灰缸和带过滤嘴的“永光牌”香烟。会议室主座后面的墙壁上,拉着一条很长的红布横幅,上面写着“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发表四十二周年暨《澴水浪》首届优秀文学作品颁奖大会”。
参加这次会议的领导有孝天市副市长、市文化局局长、市文化馆馆长、市广播电台台长、孝天报社社长和《澴水浪》杂志主编等,还有专程从武汉赶来的省作协副主席。令人吃惊的是,坐在这些领导对面的获奖人员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不是王加根吗?
对,正是他。他是所有获奖人员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坐在会议室里,听着那些高高在上的领导和名气如雷贯耳的作家侃侃而谈,王加根心情异常激动,同时又感到自己微不足道。但不管怎么说,他来了。他走到了这些人中间,并且与他们坐到了一起。
这就是进步,就是对他这些年勤奋耕耘的肯定。
没有奖金。奖品也很简单: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一个陶瓷笔筒和一个小陶瓷花盆。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书香气息很浓,都是文人喜欢的东西。会议只有半天时间。
散会之后,大家到宾馆餐厅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
王加根拎着装有奖品的纸袋子,来到孝天市汽车客运站,买了一张前往方湾的车票。他准备先到方湾中学与方红梅见个面,然后步行到肖港火车站,坐晚上的慢车回花园。
明天星期四,他必须赶回牌坊中学上班。
王加根之所以这样规划返程路线,除了想见方红梅,与她分享获奖的喜悦以外,还有一件重要事情与方红梅商量。
前天上午,王加根收到获奖通知的时候,涂勇突然来牌坊中学找他。与涂勇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面相较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师范同学。
他把两位老同学带到自己的宿舍。
“他是师范同学,与我一个班,叫舒建新,在陡山中学教书。”涂勇把同行者介绍给王加根。
“认识!认识!”王加根客套地应和,“在师范时我们常见面。”
舒建新说,那时他经常在墙报,王加根的作品写得不错。
涂勇又谈起了他从襄花小学调到白合中学之后的情况。
直到大家把该说的废话说得差不多了,才进入正题。
原来,舒建新是肖港公社人,师范毕业后分配到了陡山公社。他父母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家里没有其他兄弟,老人没人照顾。因此,他一直想从陡山公社调回肖港公社。可公办教师跨公社调动,那简直比登天还难!一直未能如愿。
这种情况,王加根心里当然清楚。公办教师的工资及各项福利待遇均由公社财政发放,教师人数的增减,直接影响公社财政的负担。各公社对公办教师数量实行严格的编制管理。教师人数减少,皆大欢喜;教师人数增加,则要经过层层审批。因此,公办教师调出比较容易,而想调入则非常困难。撤社并区后,公办教师的薪酬改由区财政发放,教师流动的瓶颈也变成了跨区调动。
“我听说你和方红梅在谈恋爱,有没有想过把方红梅调到牌坊中学?”舒建新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加根回答:“想当然想过,但谈何容易!”
舒建新马上兴奋起来,抛出了自己的想法:“是这样。方湾划归肖港区管理后,小方从方湾中学调牌坊中学,实际上就是从肖港区调到花园区。而陡山又划到了花园区,我从陡山中学调往肖港,就变成了从花园区调到肖港区。我和小方调出调入单位相反,正好可以对调。对调不影响两个区的财政收支,应该比较容易。”
对呀!这倒是一个好途径。王加根也激动起来,饶有兴致地与舒建新聊起了对调的事情。
真没想到,这件困扰他和红梅一年多的难肠事,竟然这么戏剧性地找到了解决方案,而且是主动送上门来的。正如他收到小说获奖通知一样,完全没有征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好事就找上门来了。
双方约定,先去市教育局咨询对调的办理流程,再开始实质性操作。此后几天,王加根一直盼望着去孝天城参加颁奖大会。
昨天,他特地去了一趟孝天市教育局。
人事股长明确答复,对调这种事情,只要双方教育组同意,市教育局一般不会干预。因此,他必须马上与方红梅商量这件事,趁热打铁,抓紧办理,不能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加根坐汽车到达方湾后,径直前往方湾中学。见到方红梅,先是炫耀了一下他的奖品,接着就急不可耐地谈起了对调的事情。
方红梅听过这两条喜讯,自然也是春风满面,抱着亲爱的人儿亲吻了好半天。得知王加根要去肖港火车站赶车,她看了看手表,马上反锁房门,脱衣上床,两人轻车熟路地云雨了一番。
第二天上午,方红梅把语文课全部调到下午,又找马静借自行车,前往肖港区教育组,跑对调的事情。
借自行车时,马静问她去哪儿,她没有隐瞒。
她知道,周东明和周哲凡父子俩正在帮马静往孝天城调。马静三天两头向她报告调动进展情况。别人实话实说(尽管有炫耀的成分),自己干嘛要去隐瞒呢?工作调动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骑行十五里路加上中途渡船过河,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方红梅能够把自行车骑得这么快,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当她兴冲冲地来到肖港区教育组,找到教育组长,提出与舒建新对调时,教育组长表情比较冷漠。
他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打着官腔道:“学期中途教师要求调动工作的,一律不予考虑。到了暑假再说吧!”
当头一盆冷水,方红梅只得失望地离开。
返回方湾的路上,她窝了一肚子火,对这些装腔作势的官老爷恨得咬牙切齿。快到万安渡口时,天突然下起了雨。
她只能顶风冒雨地行进。
过河之后,走了一段河堤,就是田间小路。路上的泥土被雨淋湿之后,变成了粘性很强的泥巴。泥巴糊在自行车轮胎上,别说骑行,连推都推不动。没办法,她只能把自行车扛起来,踩着烂泥,一哧一滑地艰难行走。几十斤重的自行车压在肩膀上,吃力不说,还硌得肩胛骨生疼。
回到方湾中学,她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泥泞满身,显得狼狈不堪。她咬咬牙,去池塘提了几桶水,把自行车冲洗干净。然后,又去食堂打热水回宿舍洗澡。
忙了半天,人累得够呛,身心疲惫,却没有一点儿效果。
下午上班时,方湾中学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知道了方红梅要调走的消息,带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前来打听。
池松山酸溜溜地说:“你终于可以结束夫妻分居生活了。”
方红梅气得恨不得骂人。不过,她还是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笑而过。何必呢?都是同事,说不定暑假之后自己就离开这里了,闹个大红脸,多没意思啊!
肖港区教育组这边吃了“软钉子”,花园区教育组那边进展还算顺利。王加根和舒建新一起去找教育组长刘福民。
刘福民听过他们的要求,没有马上答复。
他看看王加根,又看看舒建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拿起钢笔在舒建新的《调动申请书》上签了字。
紧接着,又对王加根说:“你女朋友调到花园区来我没意见,但我不能保证把她分到牌坊中学,去陡山中学的可能性比较大。”
王加根没有吭声。
陡山中学距牌坊中学有三十多里路,各方面条件比较差,工作和生活环境恶劣。这也是舒建新想离开那里的真实原因。
让方红梅去陡山中学,会不会太委屈她了么?她愿意去么?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她调到花园区来再说。至于分配到哪一所学校,那是后一步考虑的事情。就算方红梅真的分到了陡山中学,也比现在相隔百里要方便得多。两人同在花园区工作,属同一个教育组管理,将来想往一起调,也要容易一些。
想到这一点,王加根没有与刘福民争辩,算是默认了。
花园区教育组同意后,王加根就全力以赴主攻肖港区教育组。
他先帮方红梅写了一份《调动申请书》,找方湾中学领导签字盖章。再拿着这张纸一次又一次地往肖港区教育组跑。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无数次死乞白赖的软磨硬缠,肖港区教育组组长终于在方红梅的《调动申请书》上签了字。
王加根又骑车到陡山中学,约上舒建新,一起到孝天市教育局。
人事股长看过两份《调动申请书》,公事公办地答复:“你们回去等着吧!这事还得局党委会研究同意。一旦有了结果,我们会把调令发到花园区教育组和肖港区教育组。”
跑调动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
暑假临近,牌坊中学教学秩序突然混乱起来。
办公室里很少有人办公。桌椅东倒西歪,杂物随处可见。旧报纸、学生作业本、纸盒子、玻璃碎片、墨水瓶、粉笔、木板子、三角板、圆规……挂在墙上的《考勤簿》和《听课记录本》被撕得稀乱。
教室的情况更加糟糕。课桌和板凳好多都被人为损坏,缺胳膊少腿儿;窗玻璃没有几块完整的,被打碎的玻璃片散落在窗台和地面上。教室门不是被打破了,就是被卸掉了。电灯不见了踪影,有的连灯头都被扯走。地面好多天没有清扫,纸屑、玻璃碴、粉笔头和灰尘等垃圾积了半寸厚。
丁胜安一个多星期没来学校打照面,据说是在家里建私房。张仲华和邹贵州从早到晚躲在宿舍抹长牌,完全不管工作上的事情。责任心稍微强一点儿的教师,偶尔到办公室或教室里转转;责任心差的则百事不管,每天到学校点个卯就回家了。
牌坊中学的暑假就是在这种散马无笼头状态开始的。
眼见教师和学生们欢天喜地地回家,王加根这才记起自己快半年没回王李村了,突然间特别想奶奶。该回去看看她老人家,整天忙自己的事情,都快把奶奶忘记了。
带着满腹的自责和愧疚,放假的当天下午,他就骑自行车前往王李村。到村口时,太阳已经偏西。
王加根走进家门,便望见了白发苍苍的奶奶。
老人家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左手搂着大哭大闹的加叶,右手还在不停地摇着摇篮。
加根走到奶奶跟前,老人家才抬起头来。
“是根么?”老人家用浑浊的双眼瞅着孙儿,“是根么?呜呜呜……”她突然哭了起来,声音颤抖,“你怎么舍得回的哟!”
奶奶说,她晚上做梦总梦见加根,想他想得好苦,天天都盼着他回来。
“你好像完全忘了这个家,忘了还有奶奶。”
加根双膝跪下,趴在奶奶的腿上,道歉,流泪,抽泣。
良久,老人家才捧起孙儿的脸,端详着孙儿,问他可曾吃饭,叫他替她照看一下小孩,她去煮面条。
加根谎称自己吃过了,拿来一个小木凳,挨着奶奶坐下。
老人家于是絮叨起来。
她说,王厚义和胡月娥每天下地后,两个小孩就扔给她,拖死人!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差远了。腿总是冰凉,白天麻杆一般细,晚上又肿得像水桶。走路走不稳,动不动就摔跤。好几次倒便桶时,人被绊倒,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爬又爬不起来,屎尿搞得满身都是,总是村里人看到了,过来扶她。抱小孩也是提心吊胆的,自己摔倒不要紧,要是娃有个好歹,那可不得了……
听到这些,望着奶奶憔悴、枯瘦的面容,摸着奶奶身上的疮疤,王加根心如刀绞。
“也没做太多的事情。每天就是烧个火,洗个碗,摇个娃,洗个衣服。只是人老了,不中用了。”奶奶掀起围裙擦去脸上的泪水,笑着告诉孙儿,“他们弄了好吃的,总会给我盛一浅碗。我还求什么呢?只等着死了睡棺材。”
加根听到这儿,心里特别难受。
奶奶太容易满足了。少一点活儿,多一口吃食,就觉得是生活对她的馈赠,因此感激不尽。她没有生育儿女,却抚养了好几个后人。年近八旬,还要同时带两个小孩,干那么繁重的家务。
老人家操劳忙碌了一辈子,本应该有幸福的晚年啊!可是,并没有人真心地爱她。白素珍和王厚义愿意扶养她,实际上是惦记她的房产。她把加根看成唯一的亲人和依靠,把仅存的一点儿温情给孙儿,但加根因为忙工作、忙事业、忙爱情,记起老人家的时间并不多,半年都没有回家看一眼。
想起这一点,王加根就骂自己不是人,是猪狗都不如的畜生。他下定决心,这次回家一定要多陪陪奶奶。给奶奶做点儿好吃的,与奶奶多聊聊天。由于耳聋,与奶奶说话得费很大的劲,平常难得有人与她拉家常。加根告诫自己,要耐心,多陪奶奶说说话,多告诉她一些外面的事情。
每次回到王李村,王加根就感到特别压抑。
家里脏乱差的环境让他觉得恶心。各种农具家什随意乱丢,坛坛罐罐到处都是。屋顶和墙面结满蛛网、落满扬尘。桌椅板凳、地面和门口的石礅上,随处可见鸡屎、鸽子屎、燕子屎和老鼠屎。卧房里则散发出霉烂、化肥、农药、屎臭、尿臊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再加上小孩儿扯起嗓子满脸通红地哭号,吵得人心烦意乱。
出门转转,村子里也没什么变化。拆了几栋旧房子,做了几栋新房子。认识的乡亲越发老了,小孩子一个个长大。新近嫁来的媳妇,他都不认识。门口塘的堤坝重新修整过。池塘边那个早已废弃不用的石碾子还在,巨大的碾磙子常年累月趴在碾盘上不动。
一群小孩儿围着碾盘转圈儿,手里拿着石块、砖头或瓦片,沿着碾盘四周凸起的边沿滑动,口里还“呜呜呜”“突突突”地模仿着汽车或者拖拉机跑动的声音。
这游戏王加根小时候也玩过,现在见到,觉得特别亲切。
转到皮匠三爷家门前,老俩口非常热情地与他打招呼,让座。
王加根赶紧把特意买的纸烟拿出来,敬烟。
相邻几家的老头儿老太太看见加根,也都凑过来,搭腔拉话。
王加根逐一把纸烟散给他们。
交谈中,加根得知有几个小学同学或初中同学死了。这让他感到很吃惊。同村绰号为黑货的小伙伴去宜昌打工,在葛洲坝建设工地上失足,掉进几十米深的坑里摔死了。村主任的儿子涉嫌□□,在“严打”中枪毙了。邻村李家岗的一个同学,应征飞行员,初试和复试均已通过,最后环节被淘汰。因承受不了失败的打击,感觉在亲朋好友面前没面子,悬梁自尽了。
“二瘌痢在广州被公安局抓了!你听说过没有?”皮匠三爷神秘兮兮地问加根。
王加根惊讶地摇摇头,问:“他犯了什么事?”
“好像是偷东西,也有人说是卖假货坑蒙拐骗。他这小混蛋向来不正搞,进号子是迟早的事情。”皮匠三爷说话如哲学家一般,“他爸妈现在后悔了,说当初不该送他去广州学开汽车,应该让他把中学读完。现在讲这些还有什么用?悔之晚矣!”
有人不认同皮匠三爷的观点:“读书考不上学还不是瞎的?王李村这么多年也就加根考取了。考不上大专中专,上完中学还是回家种田,种田能有什么出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还卖不出去。您老没有听说吗?到粮店卖稻谷要指标,凭票卖。妈的,粮食卖给国家还要凭票证,成了狗屎!”
……
吃晚饭的时候,王厚义和胡月娥也说起了他们的烦心事。
前不久,他们往自家责任田里车水,要从别人家责任田里经过。别人死活不借道儿,说是把田里的肥泥巴冲走了,影响稻谷的收成。两家因此大闹了一场,差点儿打起来。
目前,还面临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早稻快成熟了,收割完早稻,就要犁田,准备插晚稻秧。恰在这个时候,几家共用的耕牛受伤了。这头牛是分田到户时分给王厚义、皮匠三爷和本家二爹三家共有的。前天,本家叔叔用牛犁田时,牛脚掌被锋利的耙齿扎了。伤口有两三寸深,牛的整条后腿都肿了。昨天请兽医来看过,说牛伤最少得一个月才能治愈。这一个月,断不可勉强使用。
“明知道牛已经受伤,他还让牛犁了几个小时的田。你说他的心狠不狠?”胡月娥愤愤不平地抨击本家叔叔,“现在搞得好,三家都用不成。皮匠三爷昨天找本家二爹扯皮,骂他们家狼心狗肺。两家大吵大闹,讲了一口。但吵闹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把牛的伤吵好。皮匠三爷只好去找亲家借牛,本家二爹也去找亲戚借牛了。只有我们家,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这些事情王加根爱莫能助。当今农村,牛有时比人还要金贵。
吃过晚饭,王厚义搬起竹床,到屋侧边的风口子那儿乘凉。
胡月娥抱着加花,牵着加叶紧随其后。
加根则把家里的竹躺椅搬到门口,一个人坐在那儿。
奶奶可能因为白天太累,已经睡下了。
王加根靠在躺椅上,望着满天繁星和弯弯的月牙儿发呆。四周不时传来蟋蟀鸣叫和青蛙鼓噪声,盛夏的夜晚显得更加寂静。煞风景的是,不时有蚊子飞来飞去,甚至落在他身上叮咬。他烦躁地朝疼痛处打了一巴掌,而蚊子却提前飞走了。正在他对讨厌的蚊子感到无奈的时候,黑暗的屋子里走出一个颤巍巍的身影。
那身影缓慢挪动,忽高忽低,如同在探路,慢腾腾地靠近躺椅。
加根知道是奶奶。
老人家来到加根身边,一手扶着椅靠,一手摇动蒲扇,轻轻地拍打在孙儿身上。
蚊子被赶走了,扇子拍打在他身上,不痛也不痒,怪舒服的。
多么熟悉啊!儿时的王加根,夏夜躺在石板或者竹床上,奶奶总是坐在他身边,不停地扇着扇子,赶蚊子,送凉风,催他进入梦乡。
加根的眼睛湿润了,但他强忍哽咽,没有哭出声来。
第二天,他没有跟着父亲继母一起下地,而是在家里做卫生、清场、帮奶奶干一些老人家干不动的体力活儿。
恰逢晴天,他把奶奶的床单、被褥、蚊帐、棉衣全部清洗了,把床上发霉的稻草换了。和以往一样,为奶奶剪脚趾甲,修理搭板、便桶和衣柜。忙完这些,他又去双峰管理区买菜割肉,弄一些奶奶吃得动的菜肴。
白氏身板硬朗时,做饭的厨艺在王李村无人能比。贴锅蒸的小麦粑、劲道好的手擀面,都给加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至今想起来都口水直流。奶奶现在老了,和不动面了,更没有力气滚动那一米多长的擀面杖。现在做面食,多半是疙瘩汤,或者面籽羹。
加根准备为奶奶做刀削面。
他把面和成团之后,用菜刀一片片地往锅里削。
奶奶还没有见过用刀削面,觉得很神奇,夸孙儿能干。
削面煮好后,加根给奶奶盛了一大碗。
奶奶吃了几口,就笑得合不拢嘴,说刀削面就是好吃。有劲道,又吃得动,不像疙瘩汤和面籽羹,嚼在口里如泥巴。
到了下午,天热起来了,加根就变着法儿做冷饮。用淀粉、醋和白糖冲凉粉,奶奶喝下一碗后,夸这东西好,不用嚼,刺溜一下,就滑进去了,到了肚子里透心儿凉。吃过加根做的糖拌蕃茄,奶奶说汁水特别好喝,像桔子罐头……
听到奶奶的夸奖,看到奶奶吃得那么开心,加根特别有成就感。只是家里两个小孩哭闹,让他感到心烦。一会儿大的哭,一会儿小的闹。刚哄好了这个,另一个又开锣了。有时两个小孩同时哭号,吵得人就要发疯。加叶有时还知道说饿了、渴了或者哪儿不舒服,加花又不会讲话,只是扯起嗓子号啕,让老人家不知如何是好。
王加根耐着性子在家里呆了五天。
第六天,他必须走了。因为惦记着方红梅调动的事情,他想去孝天市教育局和花园区教育组看看情况。
奶奶听说孙儿要走,浑浊的眼里满是忧郁。
老人家把加根拉进卧房,从枕套里翻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一些零角票,大概有两块钱的样子。奶奶把钱急急地塞给加根,叫他拿去用。又说,家里的小剪刀钝了,不好使,叫他下次回家时,买一把带回。
加根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喉咙里堵塞着哽咽,泪水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他用颤抖的手接过零钱,骑上自行车赶到杨岗。跑了供销社和几家小商店,都没有小剪刀卖。就买了一斤红糖、一盒蛋糕、一瓶罐头和四个皮蛋,然后返回王李村。
他把这些东西交给奶奶时,老人家非常感动,口里虽然责备孙儿乱花钱,眼睛里却有了泪花。
加林带着复杂的心情与奶奶告别,骑车离开了王李村。
到花园镇后,直接前行花园区教育组,打听红梅的调令。
“哪有那么快?”刘福民没好气地回答,“教师调令一般都是八月份来,而且多半是八月中下旬。再说,你女朋友的调令也不可能发到我们这里,应该发到肖港区教育组。”
“那舒建新的调令来了没有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调令最起码要等到八月份。”
王加根说了声谢谢,失望地离开了。
回到牌坊中学,他才发现面临非常严峻的局面,手头没钱了。别说跑调动,这段日子过生活都成问题。
好在从王李村带回半袋子大米和一些新鲜蔬菜,可以应付一阵子。他必须靠这些东西和不到一元钱的现金,维持到十五号,等着领七个月份的工资。这段日子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呆在学校里。他白天看书写文章,晚上到办公室看电视连续剧《血疑》。
这部从日本引进的电视连续剧眼下正在热播。大岛幸子和相良光夫的爱情故事,感动了无数少男少女。男女主角的扮演者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更是成了追星族们热捧的对象。方红梅曾不无骄傲地告诉王加根,方湾中学好多教师都说她长得像山口百惠。
八月二十二日是方红梅二十一岁生日。巧的是,这天下午她收到了期盼已久的调令。
接下来的几天,她和王加林就开始马不停蹄地跑手续。毫不夸张地讲,他们两个人的腿都快跑断了。
先是拿着孝天市教育局下的调令和肖港区教育组开的证明,到肖港区政府开《行政介绍信》。再把《行政介绍信》送到市教育局人事股,领取《分工介绍信》。《分工介绍信》送到肖港区教育组后,又凭肖港区教育组开的《证明》,前往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证》,到粮管所办理《粮油关系迁移证》,到银行办理《工资关系迁移证》。最后,把这三个迁移证和《分工介绍信》一起送到花园区教育组,手续才算基本跑完了。下一步,就是等候花园区教育组安排工作单位。
王加根已经向刘福民提出把方红梅分到牌坊中学的要求,但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
刘福民说这事需要研究,一再强调,作好去陡山中学的思想准备。
方红梅知道情况后,满脸不高兴,嘟哝说:“要是把我分到陡山中学,我就不去上班,回方湾中学当代课教师。”
王加根知道她肯定不会这么做。这样讲,多半是在激将他,要他赶紧想办法,托人去说情。
能找谁呢?只有找牌坊中学领导,让丁胜安去教育组要人。
王加根对丁胜安说:“调我女朋友过来,就是为了解决两地分居问题,让两个人能够安心工作。好不容易把她调到花园区来了,又让她去陡山中学,两个人还是不在一起。这种调动又有什么意义?区教育组应该体谅我们的难处,多给教师一点儿人文关怀!”
丁胜安觉得加根讲的不无道理,拍着胸脯表态:“这事交给我。我去搞定刘福民。”
王加根很感动,承诺这件事情办成后,请学校领导喝酒。
丁胜安骑上自行车,满怀信心地去了花园区教育组。
几个小时后,他又耷拉着脑袋回来了,神情沮丧地说:“刘组长的意见,你们还没结婚,不存在两地分居问题。他还是坚持让小方去陡山中学,说陡山中学师资力量薄弱。等你们将来结婚了,教育组再考虑把你们调到一起。”
方红梅听到此,如泄气的皮球,一脸悲观失望。
王加根先是眉头紧锁,后来脑子里灵光一现,表现得非常兴奋。
他追问丁胜安:“刘福民的意思是说,只有我和小方结婚了,就能够把她安排到牌坊中学?”
丁胜安回答:“就是这么个意思。”
“行!我马上去找刘福民。只要他刘组长说话算数,小方肯定能分到牌坊中学。”王加根胸有成竹地这样讲,显得特别有把握。
结婚的标志是什么?怎样才算结了婚?结婚并不是看有没有举行婚礼,而是看领没领取结婚证。他和方红梅已经领了结婚证,自然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法律上对此有明文规定。
第二天,王加根揣着《婚姻证明书》,去花园区教育组据理力争。
刘福民理屈词穷,找不到其他借口,就答应了他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