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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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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放假期间,方红梅不让王加根去方湾是有原因的。

    她主动前往花园镇,也并非“想看看花园公社小学长什么样儿”那么简单。当然,信上所说也是实际情况,但这只能算作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国庆节恰好是中秋节。按照农村的规矩,到了中秋节,已经结婚的女婿或者已经有了女朋友的男子,必须到女方家里送节礼。方红梅知道王加根囊中羞涩,不愿意让他花钱。另外,方红梅的一个堂哥定好“十一”结婚,如果王加根此时出现在菜园子村,会面临一个难题:作为未来的堂妹夫,他该不该去堂哥家送礼?

    送吧,方红梅知道他没钱;不送吧,又显得小气。为了避免让王加根陷入这种尴尬境地,她就想办法阻止他到方湾。堂哥结婚,方红梅本来是应该前去帮忙的。她扯了一大堆理由,执意去陪自己亲爱的人。可是,到了花园公社小学,又遭遇没地方吃饭、没地方睡觉的糟糕局面。

    刚到的那天晚上,方红梅回母校孝天县师范学校女生宿舍借宿。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和王加根一起坐长途汽车去了杨岗公社。他们先到双峰中学找杨保胜,结果杨保胜不在。

    两人又一起回到王李村。

    加根带着漂亮的女朋友出现在王李村,引起不小的震动。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看“加根的媳妇”,评头品足,搞得方红梅蛮不好意思。加根的奶奶喜笑颜开,高兴得老泪纵横,拉着红梅的手问长问短,一直不愿意松开。王厚义和胡月娥也很给面子。煮鸡蛋,炒瓜子,炸麻叶,割肉买鱼,做了一大桌子好饭菜,盛情款待未来的儿媳妇。

    吃过午饭,两人兴致勃勃地去了双峰山。看白云寨,爬好汉坡,逛回龙寺,登双乳峰,钻青龙洞。在山里整整消磨了一个下午,直到薄暮时分才回到王李村。

    翌日清晨,方红梅就在双峰管理区坐长途汽车,去了孝天城。

    王加根曾提出和她一起去方湾中学,被她婉言谢绝了。她建议王加根用剩下的两天假期,去看看在杨岗公社上班的老同学,特别是他们的好朋友杨保胜。

    方红梅来到孝天县一中,沿路打听,才找到大弟住宿的地方。可敬文不在宿舍,同寝室的同学热情地跑出去帮她寻找。

    红梅坐在了敬文的床上,看到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箱子、脸盆、鞋子也都摆放得比较齐整,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一些。

    姐弟俩见面后,她又好言相劝,叫敬文和她一起回家,可敬文死活不愿意。没办法,红梅只好一个人回去。

    临走前,她把敬文带到街上,给他买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一条短裤和一双运动鞋。还扯了几尺蓝色涤卡布,嘱咐敬文去裁缝铺做一条长裤子。安排好这一切,她才到县汽车站坐班车。

    在方湾下车后,她没有回菜园子村家里,而是回到了方湾中学。

    进学校大门时,正好看到马静和周哲凡肩并肩在校园里散步。触景生情,方红梅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非常后悔没有让加根来方湾,同时也有点儿生加根的气,心里说:“我让你不来,你就真的不来啊?别个是怕外人笑话嘛。你就是块木头!”

    她快步奔向自己的宿舍,关上房门,和衣倒在床上,禁不住潸然泪下。

    自从王加根在菜园子村和方湾中学“闪亮登场”,大家知道方红梅找了个师范同学当男朋友,各种打破的声音不绝入耳。有的说,加根的学历太低了——女方中专毕业,男方最起码应该是大专或者本科;有的说,教师工资本来就低,又找个当教师的,将来两个人养家糊口都难;有的说,加根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像个女孩子,又笨口拙舌,不爱讲话,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

    听到这些,方红梅不以为然。她的择偶标准和恋爱观很朴实,概括起来就是“三个不”:不图钱财——金钱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多钱少无所谓,能够维持基本生活需求就行;不惟外貌——绣花枕头一包糠,只要没有生理缺陷,五官端正就行;不重口才——能说会道不一定真正有才,花言巧语者多半都是说瞎话,最重要的是诚实,能够讲真话。她要找的伴侣,必须品行端正、老实敦厚、诚实守信、正直无私,是自己能够终身依靠的人,而王加根正好符合这些条件和标准。方红梅坚信,只要他们心心相印,将来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去战胜困难,肯定会幸福的。一定会!她之所以伤心落泪,只是想到两人分居两地,不能长相厮守,难以忍受相思的折磨。

    这时,隔壁马静的房间里,传来周哲凡动情的歌声。

    你的身影,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我的情爱,我的美梦

    永远留下你的怀中

    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

    这首《乡恋》,真真切切地唱出了方红梅此时此刻的心情。不过,周哲凡是唱给马静听的。马静才是最幸福的女人。

    自从投入周哲凡的怀抱,马静的衣着打扮一天变一个样儿。昨天是红羊毛衫、黑皮靴,今天是蓝呢绒春装、白高跟皮鞋,如时装模特儿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

    方红梅则永远是那两件一成不变的旧衣服。十八九岁的年龄,哪个女孩子不希望打扮得漂漂亮亮?但她家庭条件太差了,男朋友又那么穷,拿不出钱来买好看的衣服和皮鞋啊!家里七张嘴巴要吃饭,三个弟弟妹妹要上学,年迈的奶奶长年患病要打针吃药。一年上头不计其数的周情搭礼,仅靠地里微薄的出产和父亲少得可怜的工资,经常捉襟见肘,已经不堪重负。她是家里的长女,又参加了工作,父母的养育之恩尚未报答,怎么忍心只顾自己吃好穿好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她领到第一个月工资,除了留下几块钱零花,其余的全部交给了家里。记得她曾对王加根说过,一领到工资,就去买一辆自行车。现在看来,那只是痴人说梦。

    方红梅也知道,马静的那些漂亮衣服都是周哲凡送的。而她的男朋友家里太烂包——她第一次去王李村连见面礼都没有!王加根的工资又低得可怜,不可能送她什么。两相对照,马静似乎更有眼光。

    方红梅却觉得她浅薄,并不羡慕她。心里还与她较劲:“你得意什么?你找的男朋友,是我挑得不要的!不错,我现在的男朋友只是一个中专生,但我们自由恋爱,自己找的。你们呢?是别人介绍的。一个月前,你们彼此还不认识,能有什么感情基础?你马静看中周哲凡的是什么?大学学历、殷实的家境和几件漂亮的衣服而已!这些东西,能与真挚的爱情相提并论么?”

    跑了一上午路,又坐了那么远的车,累得够呛。方红梅本想在宿舍里躺一会儿,或者睡上一觉,现在看来是休息不成了。与其在这儿看别人秀恩爱,还不如回菜园子村家里,眼不见,心不烦。也不知到了几点钟,按说也快吃午饭了。她于是从床上爬起来,锁好房门,离开了学校。

    方红梅穿街过巷地回到菜园子村,没想到家里竟然来了客人。

    来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生,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叫殷彬,与方红梅是校友,同届不同班,曾担任学生会主席。他们在学校时打交道并不多,但两人还算熟悉,毕竟她也担任过学生会文艺部长。

    见到殷彬,方红梅就明白了他是为什么而来的。因为不久前,她曾收到过殷彬的求爱信。方红梅已经回信婉言谢绝了,没想到这家伙又找到了她家里。

    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塑料网兜儿苹果、一包蛋糕和一盒月饼,可能是殷彬带来的礼物。

    “听说你去了花园,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呢!正准备离开。”殷彬笑着,显然非常高兴,“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

    方红梅勉强笑着,招呼殷彬坐,心里却在犯嘀咕,后悔自己回的不是时候。

    方母给客人倒了一杯水,就进厨房做饭去了。腊梅本来在房间里写作业,见敬武一直在堂屋里转悠,眼睛时不时瞟桌子上的东西,就有点儿生气,走出来把小弟赶进了房间。

    方红梅与殷彬坐在堂屋里交谈。话题无非是参加工作之后的感受,同学们的分工情况,对单位领导和同事的评价,复杂的人际关系,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如何处理学习、工作与生活的关系,今后的打算等等。总体上讲,两人还算谈得来。

    殷彬毕业分配在孝天县第一小学,是分工情况比较理想的。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觉得比较幸运,盛赞县师范领导够意思,对德高望重的张雨桓书记感激涕零。

    一样的毕业分配,几家欢喜几家愁!同样一个人,不同人的评价竟是那样不同。汤正源骂张雨桓是混蛋,殷彬则把张雨桓当成贵人。说穿了,就是因为既得利益不一样——得失决定爱憎。

    饭菜端上桌后,殷彬礼节性地客套了几句,就客随主便,与方红梅一家人坐在一起共进午餐。饭桌上,他丝毫也没有表现出拘谨,显得非常随意。他询问腊梅和敬武的学习情况,时不时还开玩笑,逗大家开心。饭后,殷彬提出想去方湾中学看看,见识一下方红梅工作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红梅有点儿为难,又不好拒绝,只得万分不情愿地在前面带路。

    两人边走边谈。出了菜园子村,殷彬趁机提出此行的真实意图,希望方红梅成为他的女朋友。他说,自己在师范时就喜欢方红梅,之所以没有向她表白,除了学校纪律约束之外,主要是考虑到还没有毕业,大家未来的去向都不确定。如今,他落脚在孝天城,完全能够想办法把方红梅调进城里去。就算一时半会儿不能如愿,孝天城离方湾公社那么近,也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正常交往和未来生活。

    方红梅明确无误地告诉他,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因为她的个人问题已经解决,有了男朋友。

    “能告诉我那个幸福的人是谁吗?”殷彬表情非常难看地问,与宋双清在五一饭店的用语一模一样。

    “王加根。师范的同班同学。”因为怕殷彬继续纠缠,方红梅觉得有必要交待得清楚明白,“我上午就是从他那儿回来的。”

    殷彬的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

    他沉默不语地走了十几步,仍然不死心地说,谈恋爱不是儿戏,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因为一时感情冲动,希望方红梅再慎重地考虑考虑。如果因为经验不足或者权衡不周,作出了错误的决定,那将贻误终生。

    方红梅非常肯定地回答:“我选择王加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殷彬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行尸走肉一般地跟着方红梅,到方湾中学转了一圈儿,就准备坐长途汽车回孝天城。临分手时,这家伙又用辩证唯物主义理论表达自己的愿望: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变化的,包括人的感情。他等待着方红梅幡然醒悟的那一天。只要她没有结婚,他就会一直等下去。

    方红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劝他千万不要这样。如果因此耽误了他的婚姻大事,自己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送走殷彬,方红梅回到自己的宿舍。隔壁马静的门上一把锁,这对甜蜜的恋人,可能去周哲凡家里了。

    上班以来,方红梅已经记不清自己受到过多少次类似的骚扰。

    求爱信隔三差五地来,有时一天会收到好几封。写信的,基本上都是过去的男同学。有的小心翼翼地试探,有的厚颜无耻地表白。最初,她每封信必回,主要是担心别人说她清高,认为她不懂礼貌。答复自然都是回绝,只是拒绝的方式和语言表达形式有所不同。后来,收到的求爱信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些已经被回绝了的男生仍然不屈不挠,纠缠不休,让她特别心烦。她开始对此类信件不理不睬,有的信甚至连拆都没拆开看,就烧掉了。

    信可以一烧了之,但上门的人就不是那么好打发。方湾中学校长为他侄子来说过媒。后勤主任为他儿子来牵过线。曾经教过她的一些老师,也乐此不疲地当月老。这些人在她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就改变了对她的态度。还有让方红梅心烦的,是学校里的单身男教师,尤其是公社文教组那个叫池松山的办事员。

    他们有事没事就来到她的宿舍,无话找话地说个不停,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这些人穿着新潮时髦的服装,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讲起话来油腔滑调。他们吹嘘自己的家庭条件如何优裕,所在的公社或者生产大队环境如何好、包产到户后社员们的生活水平多么高。漫无边际地胡扯一气,说的都是与方红梅不相干的事情。

    方红梅因此非常生气。我和你们既不是同学,又不是老乡,有什么好谈的?但这些人就是不知趣,坐在她宿舍里的椅子上或者床上,如同屁股被粘住了一样。一呆就是半个小时,甚至个把钟头,搞得方红梅什么事情也干不成,只有百无聊赖地陪他们耗着。面对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方红梅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有时,她真想在宿舍里贴张字条,告诉来访者“话多讨人嫌”。思来想去,觉得这样做还是欠妥。

    没办法,方湾公社这地方有商品粮户口的未婚女青年太少了,用寥若晨星来形容也不为过。只要是吃公家饭的女生,哪怕身有残疾,也会成为青年男教师追逐的对象。

    电影《少林寺》上映,在中国掀起了学习武术的热潮,演员李连杰也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英雄和偶像。这部影片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其风头盖过了刚刚夺得世界杯冠军的中国女排。

    方湾中学也有不少教师和学生在习武,武术已成为校园里最时尚的体育运动。学生们纯粹是好玩,闹眼子。教师中倒有几个练得像模像样,有的徒手练拳脚,有的练刀枪棍棒。一招一式,看得人眼花缭乱。时不时还大吼一声,怪碜人的。不过,稍微细心一点儿的人会发现,学校里练武术的多半是中老年教师,基本上看不到青年教师,特别是那些没有成家的单身汉。

    也难怪,别人媳妇都没有着落,哪儿有心思练武术呀?

    方湾中学已经结婚的男教师,无一例外找的农村老婆。这些组成“半边儿户”家庭的过来人,看到青年男教师为了找女朋友四处奔波。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供销社、卫生院、粮店、棉花采购站,四处碰壁,最后又灰溜溜地回来。同情者有之,嘲笑者有之,说风凉话者有之,叹时运不济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方湾中学共有四间办公室。书记、校长、主任这些当官的在一间,语文教师、数学教师各一间,英语、物理、化学、政治和体育教师共一间。历史、地理、音乐、美术是由主课教师兼任的,不存在另外安排办公室的问题。相比较而言,语文教研组总是最热闹。教语文的毕竟都是文人,说话幽默风趣,又喜欢抬杠,挖空心思捉弄人,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前仰后合,气氛相当活跃,常常把其他办公室的人也吸引过来了。

    这天,大家又在讨论青年男教师找对象难的问题。到语文教研组串门的后勤主任说,看到小青年们如热锅上的蚂蚁,自己也很着急。恨不得在纸上画几个漂亮姑娘,一吹气,把她们都变成有商品粮户口的美女,再一个青年教师发一个,免得他们找得辛苦,还不用花钱。

    后勤主任的奇思妙想引来哄堂大笑。

    “现在的女孩儿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只认得钱。”一个青年教师愤愤不平地谈起了自己的遭遇,“我姨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儿,前天带我去见面。两人自我介绍后,她第一句话就问我每个月拿多少钱,家庭条件怎么样。这也太实际了吧!我二话没说,掉头就走。这样的女孩儿要着干什么?将来还不骑在我的头上拉屎拉尿?”

    “唉,方湾公社吃商品粮户口的女孩儿太少了!”后勤主任跟着发感叹,“土生土长的女孩儿还往外面跑,宁愿去山旮旯里受苦,也不在本地找朋友。哎,红梅,我不是说你啊。”

    最后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补充,惹得教师们都笑了起来。大家又议论纷纷。有的说,今年不晓得是哪个菩萨保佑,学校里分来了两个未婚女教师。马静是周大主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父子联手才弄到手的。虽说受益的不是本校教师,但周哲凡毕竟是方湾公社人,肥水没流外人田。而方红梅呢?却谈了一个家在杨岗的男朋友,愿意去那么偏僻的山旮旯。

    “小王家虽在山旮旯,但他在花园公社工作。”有知情者更正。

    “花园公社能比方湾公社强多少?”有人显然不服气,又好心地提醒红梅,“小方,你要面对现实、正视困难!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两人天南地北,相距一百多里,来去不容易,将来可别哭鼻子。”

    “就是。红梅真是孩子气,急着谈个什么男朋友?你怕将来找不到条件更好的?”

    “我们方老师是个重感情的姑娘,不在乎男方的条件。看她平时文文静静的,其实心里有数。”

    “像红梅这样的姑娘现在太少了!我就弄不懂,她的想法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

    听了同事们的议论,方红梅一句话也没有讲。

    她能说什么呢?她和加根的爱情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在有些人看来,他们这个年龄根本就不应该谈恋爱。但世事难料,阴错阳差却让他们过早地相爱了,而且爱得那么深。种子不仅发芽了,茎干茁壮成长,已经枝繁叶茂,蓓蕾正在绽放,马上就要开花结果了。

    正在大家谈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教导主任周东明进来了。

    屋子里霎时鸦雀无声。

    “下个通知,今天晚上七点钟开会,讨论福利费发放问题。希望大家准时参加。”周东明对着所有人说完之后,又把目光转向方红梅,“方老师,你来一下。校长有事找你。”

    方红梅满腹狐疑地站起身。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其他老师,不知道校长找她有什么事。

    “快去吧!肯定是好事。”有人鼓励。

    方红梅心里直打鼓,屏住呼吸走进学校领导办公室。

    除后勤主任以外,其他领导都在。

    校长见方红梅进来,笑容可掬地招呼她坐。然后说,公社文教组准备下周在方湾中学举行语文公开课,全公社四所中学都要派教师来参加。经学校领导研究决定,这堂公开课由方红梅老师主讲。

    “这怎么行?”方红梅的头嗡地就大了,“我连本校的公开课都没有讲过,哪里讲得了全公社的公开课?”

    校长仍然面带微笑,开始表扬方红梅。说她人虽然年轻,上班时间不长,但给学校领导和老师们留下的非常好的印象,学生及家长们的反应也不错。这次期中考试,所教的语文课还得了全年级第一名。完全有能力讲好这堂公开课!希望方老师不负众望,为学校争光。

    “不要害怕!年轻人就是要经风雨、见世面,在大风大浪中成长。”校长不停地为她打气。

    方红梅还是心有余悸,细声细气地回答:“好吧!我尽最大的努力。要是到时候出了丑,给学校丢了脸,可别埋怨我。”

    “傻姑娘!我们相信你。”校长哈哈大笑,“这么好的机会让你去锻炼,你只管大胆地去讲。”

    方红梅双手捻着辫梢,不再吭声。

    “公开课暂定在下周一,时间还比较充裕。”周东明例行公事地吩咐道,“你下去好好准备一下吧。”

    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方红梅默默地退出领导办公室。

    回到语文教研组,满屋子的人都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她。她于是说出了校长找她的事由。

    “没关系!我们做你的后盾。”曾经的高中语文教师为她鼓劲,提醒她,应该早做准备,先试讲两次,到时候就不会慌场了。

    方红梅非常感动,眼泪都快出来了。

    下班回到宿舍,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公开课,仍然显得惴惴不安。要是加根在身边多好啊!我可以和他一起商量如何写教案,讨论如何把这堂公开课讲好。还有一件事情非常重要,就是要赶紧买块手表,讲公开课时好掌握时间。

    自参加工作,方红梅就盼望有块手表,一直未能如愿。她的工资太低了,而且绝大部分都交给了家里,贴补家用,负担弟弟妹妹读书。特别是大弟敬文,花钱如流水。在父母那儿没有要到钱,就来找她要,急得她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为了买手表,她跟父母打了好几次嘴巴官司。直到家里卖了棉花,才凑了四十五元钱交给她,差额部分她得自己想办法。看来这个月的工资不能交给家里,必须狠下心思把手表买回来。想到这里,她马上给王加根写信,让他这个星期天到孝天城,和她一起去买手表。

    王加根曾经告诉她,花园公社小学的青年教师为了买手表,成立了一个“资金互助会”。“十大金刚”每月领到工资后,每人拿出十五元钱交给其中的一个人。这个人当月就可以得到一百五十元钱,足够买一块手表了。这样轮流资助,十个月之后,大家买手表的问题就都解决了。“资金互助会”对先拿到互助金的人有利,后领取互助金的人必须奉献。被资助对象的先后顺序,采取抓阄的方式确定,已经有手表的宋双清和王加根理所当然排在了后面。“资金互助会”模式在方湾中学没办法复制,因为方湾中学没手表的教师只有少数几个人。方红梅要想买手表,只能靠自己省吃俭用,日积月累地去攒钱。

    “今晚评定福利费,自己要是能够评上就好了。”她突然对晚上的会议充满了期待。

    福利费由公社文教组按年下拨到各学校,各学校集中统一管理和使用。使用范围包括用于集体福利的支出和用于个人福利的支出。用于集体福利的支出诸如贴补学校食堂、慰问离退休人员和患病人员、补助无偿献血者。用于个人福利的支出主要是补助生活困难的教职工,基本原则是“困难大的多补助,困难小的少补助,不困难的不补助”。集体福利费的发放相对比较透明,个人福利费的发放机动性就比较大。谁困难,谁不困难,说不清楚啊!福利费最终发给谁,都是学校领导说了算。这里面的名堂很多,期望与结果的出入往往也很大。

    方湾中学往年的福利费发放都是学校领导决定。开个校务会,确定几个补助对象,通知他们来领钱就完事了,基本上属于“暗箱操作”。今年换了校长,提出要实行民主集中制。先征求群众意见,再交校务会研究决定。

    晚上开会的气氛相当沉闷。

    校长宣布完会议主题,让大家畅所欲言,好半天都没有人发言。大家要么面无表情地作沉思状,要么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吞云吐雾。谁也不愿意当“出头鸟”。大家都想得到福利费,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提别人吧,又心有不甘。即使大公无私,又会得罪了那些没被推荐的人。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条件差,生活比别人困难。所以,最保险的做法就是默不作声。

    这样的场面让人感觉特别压抑。

    尤其是提议和鼓励大家发言的校长,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显得有点儿尴尬。他耐心地等了几分钟,无奈只好逐个点将,逼着几个教研组长和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发言。

    语文教研组长说,福利费体现的是党的温暖。可是,党的阳光总是照着那么少数几个人,大部分群众从来都没有沐浴到党的阳光和雨露。这未免显得有失公平。

    数学教研组长说,这种情况也可以理解,因为生活困难的毕竟是少数人。问题是,往年的福利费都是发给年纪比较大、教龄比较长的教师,青年教师总是没有份。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评福利费又不是评职称,怎么能够按年龄和教龄论资排辈呢?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中,未必就没有生活困难的?

    英语教研组长说,他非常同意数学教研组长的观点。福利费应该发给那些家庭生活确实比较困难的教职工,而不是发给那些有关系、有背景、有后台、溜须拍马、讨领导喜欢的人。

    “我要表达就是这个意思。”语文教研组长接着说,“比如方红梅老师,虽说刚参加工作,但家里三个弟妹上学,奶奶长年患病,父母又是农民。她的困难有目共睹,是不是可以考虑纳入这次福利费补助的范围?”

    ……

    几个教研组长的话匣子打开之后,接下来的讨论就比较热烈。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提出了好几个福利费发放的候选人名单。其中,有患有慢性疾病,长年打针吃药,医药费负担过重的;有老婆去世,家庭生活困难的;有家里发生火灾,财产遭受较大损失的。

    校长最后说,学校里家庭生活困难的教师比较多,但福利费有限,不可能都照顾到。学校领导会认真研究大家提出的意见和建议,尽最大的努力做到公平合理。

    三天后,福利费评定结果出来了。补助对象共有九个人,最高的三十元,最少的八块钱。与往年相比,今年补助的人数明显增加了,覆盖范围有所扩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刚参加工作的青年教师也有获得福利费的。这个幸运儿不是方红梅,而是在教职工大会上没有任何人提名的马静。

    听到这个消息,方红梅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当领导的怎么能够这样行事呢?会上说得天花乱坠,会后做事狗子不闻。要是没有马静比着,她也许会欣然接受任何结果,现在这样做,不是明显欺负人么?

    语文教研组的教师们也都愤愤不平,怂恿她去找学校领导评理,或者向学校领导求情。可她又拿不出勇气去找领导,缓步走到语文教研组长面前,有些孩子气地发牢骚:“我不讲公开课了,学校另请高明吧!为什么做事总是我们这些人?得好处就没有我们的份?”

    “你这鬼丫头!又不是我安排你讲公开课,怎么找起我的麻烦来了?”语文教研组长站起身来为自己叫屈,惹得整个办公室的教师都笑起来了。

    一个年龄较长的语文老师笑得直抹眼泪,还没有忘记火上浇油:“不找你找谁?你提议给青年教师发福利费,完全是别有用心!把小方拿出来做幌子,实际上是为周主任的媳妇谋福利。官官相护,你们的双簧演得好啊!”

    语文教研组长哭笑不得,一脸无奈。

    “别听他们挑拨离间!我又没资格参加校务会,怎么能左右领导的决策?”他非常真诚地对方红梅说,“我也很生气,在会上的提议等于放了屁。自己觉得没面子,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淡定一些,别为这点儿小事生气。以后稀奇古怪的事情还多着呢!要学会见怪不怪。傻丫头,买手表还差多少钱?我借给你。”

    方红梅这才破涕为笑,感觉心里舒服了一些。

    从睡梦中醒来,方红梅睁眼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欠起身子看桌子上的小闹钟。

    快五点半!她马上掀开被子,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早晨五点半起床——这是她听过姜昆和李文华说的相声《时间与青春》之后,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珍惜时间,必须从每天早晨做起。

    她穿好衣服,坐到床沿,伸脚往地面一勾,那双已经洗得发白的解放鞋就套到了脚上。把蚊帐夹起来,叠好被子,开门开窗,让室内空气对流。然后带上房门,踮起脚尖,轻轻地走过宿舍的过道。

    这栋宿舍的前身是方湾中学的猪圈。不仅面积小,隔墙还没有到顶,每一个房间上方都是开放的,说话就像在一个屋子里一样,隔音效果极差。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早起的方红梅走路总是蹑手蹑脚,如同做贼一般。出门后,走三十来米就到了学校操场。她抬手扩了扩胸,又在水泥乒乓球台子上压了压腿,然后步入跑道,先是轻盈地腾跳,接着就慢跑起来。

    方红梅打小就喜欢运动。读师范时,这一良好习惯得到发扬光大。跑步,做操,打乒乓球,打羽毛球,偶尔还在单杠上吊着摆一摆。不久前,她应学校男教师相邀,开始和男教师们一起打篮球。上场后,居然还打得像模像样儿。传球,接球,运球,投球,三步上篮,挺像那么回事。很快,她就成了方湾中学教师篮球队唯一的女队员。

    天还没有大亮,四周模模糊糊的。天空挂着一轮半圆形月亮,稀疏的星星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方红梅围绕操场跑了四圈,就放慢速度。操场上已经有不少早起的学生,有的在跑步,有的在玩单双杠,有的在草地上仰卧起坐或者俯卧撑,还有的在练武术。

    遥望东方,已经红霞满天,太阳喷薄欲出,辉映着奇形怪状的白云。而西边的月亮和星星则越来越淡,逐渐隐身于云层之中。

    一日之计在于晨。校园的早晨真是生机勃勃啊!方红梅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脸上露出了微笑。

    透过这张笑脸,我们可以欣慰地看出,她已经走出了没有评上福利费的阴影。校长在公布福利费评定结果时,谈了一大堆道理。诸如,青年人应该向前看,而不应该向钱看;青年人的路还很长,机会还很多;青年人要助人为乐,礼让前辈。这些说教,对方红梅多少还是有些影响。不过,促使她完全放下思想包袱的,还是自我调节。

    俗话说,人穷志不短。家庭生活再困难,她也不会主动向学校领导申请救济。刚参加工作,整天为钱去纠结,也的确划不算。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还有多少工作要做啊!如果把时间和精力耗费在敛财上,眼睛成天盯着钱,则可能耽误了应该做的事情。那样的话,就得不偿失。只要自己的知识丰富了,素质提高了,工作得心应手了,变得足够强大,还愁没有机会创造财富?

    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她改变了计划,没有去孝天城买手表。钱不够是客观原因,主观上,她也不想外出。因为马上就要讲语文公开课,她想利用周末一天半时间,修改完善教案,先试讲一遍。她已经通知班上的学生星期天来补课,并且写信告诉王加根周末的安排,以免他去孝天城扑空。

    星期六上午,方红梅吃过早饭,准备去办公室写教案。刚走出宿舍,就被公社文教组办事员池松山拦住了。

    池松山红着脸问她,星期天外不外出,有没有什么其他安排。他想找她谈点儿事情。

    “明天我要给学生补课。”她果断地回答。

    “今天下午呢?今天下午有没有时间?”

    “今天下午?”方红梅有点儿困惑地望着他,回答道,“暂时没有其他安排。”

    “那我下午来找你吧!”

    她犹犹豫豫地回答:“行吧。”

    目送池松山远去的背影,方红梅心里已经猜到了他找她有什么事情。这个比她大两三岁的年轻人,以前也在方湾中学教书,后来借调到了方湾公社文教组。严格地讲,他还是方湾中学教师,因为他的工作关系还在学校,工资由学校发,住的也是学校的房子。

    方红梅平时常在校园里碰到池松山。从相见时池松山看她的眼神,以及他说话时吞吞吐吐不自然的神情,她已发觉这家伙对她“居心不良”。池松山有时也和其他男教师一起到方红梅的宿舍串门,谈天说地,评古论今。前不久,语文教研组长还旁敲侧击地试探过,问她觉得池松山这个人怎么样。

    方红梅口里回答说:“挺好的。不错啊!”

    但她内心里发出的是这样的声音:“尊敬的池同志,有点儿自知之明好不好?你要人才没人才,要水平没水平。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想跟我交朋友?但愿你找我不是为这件事情,免得我说出的话难听,让你下不了台。”

    午饭后,方红梅早早地把宿舍门关上,反锁之后,躺在床上休息。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敲门。她故意装作睡着了,没有理会。

    后来敲门声停止了,她还真的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她估计池松山已经离去,于是打开房门。没想到,池松山从对面一间宿舍里走了过来。她被逼入了死角。无奈,只好让池松山进了她的宿舍。

    没有任何铺垫,池松山直奔主题,问方红梅的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问他们两个人能不能交朋友。

    方红梅明确告诉他没有这种可能性,并且提到了王加根。

    池松山置若罔闻,还是一个劲地表白。

    方红梅借口要上厕所,径直走出宿舍。她来到学校后面的学生宿舍,与住校的学生闲聊了好半天。足足过了半个小时,她估摸池松山讨了个没趣应该走了,才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池松山竟然还在她的宿舍里!这家伙不是坐在凳子上,而是躺在她的床上。闭着眼睛,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方红梅心里非常害怕。

    她没有惊动池松山,又折转身,往学生宿舍方向走。路过操场时,看到几个男生在打篮球。其中,有三个正好是她教的学生。她把那三个男生叫到身边,问:“你们最近又学了什么新拳术?怎么没有表演给老师看?”

    原来,这三个男生都是武术爱好者。他们利用课余时间偷偷练习武术,还常常跑到方红梅的宿舍里表演,展示他们习武的成绩。听到班主任的询问,三个小家伙一下子来了兴致。他们也不打篮球了,吵着嚷着要表演拳术给老师看。

    方红梅于是带着三个“保镖”回到宿舍。路上,还嘱咐他们不要顾及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池松山被这几个“少林小子”吵得心烦意乱,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撵走了池松山,送走三个学生,方红梅还是心有余悸。整个下午,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再也不敢轻易打开房门。

    傍晚时分,居然又有人敲门!

    方红梅头皮发麻,心里乱慌乱跳,用颤抖的声音问:“谁呀?”

    外面没有应答,继续执着地敲门。

    “你自重一点儿好不好?不要那么死皮赖脸!”她生气了,对着门外骂了起来。

    敲门声嘎然而止。

    片刻之后,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开门!我是加根。”

    啊?加根?她听出真是王加根的声音,于是迅速打开房门。

    亲爱的人果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这个周末就呆在花园么?”她一边问,一边喜出望外地把王加根迎进来。

    关上房门,两人就抱在了一起。

    方红梅抽泣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见面仪式”的流程走完后,方红梅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今天一大早我看到有只喜鹊对着我欢叫,估计你就会来的!”

    “那你刚才还骂我死皮赖脸?”王加根装出非常生气的样子。

    方红梅于是恼火地说起了池松山。

    加根听完之后,脸一下子拉得老长。他嘱咐红梅,以后少搭理这些不讲意思的人。为了缓和气氛,他又报告了两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一是他们学校的宿舍分了。每间房里摆放着两张单人床,名义上是两个人一间,实际上住的都是一个人。宿舍分配的原则是每间房住一个公办教师和一个民办教师,而民办教师家都在附近,基本上没有在学校住宿的。二是他们学校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戴帽儿初中班参加全公社统一考试,与其他正规中学用的是一样的试卷,考完之后又是集中统一阅卷。他们班的数学和英语均是全公社倒数第一,而王加根教的语文却位居上中游,学校因此奖励了他五元钱。

    方红梅把他狠狠地表扬了一通。

    接着,两人谈笑风生地回菜园子家里吃晚饭,又一起去方湾电影院看电影,然后一起到方湾中学过夜。

    他们看的影片叫《玉碎宫倾》,讲的是能骑善射的青年洪古儿与蒙古干珠尔王的塔娜公主真心相爱的故事。男女主人公坚贞不屈的爱情,以及后来悲惨的结局深深地打动了他们,两个人心里都很压抑。

    回家的路上,他们肩并肩地走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进入方红梅的宿舍,两人又不由自主地抱在了一起。深情地亲吻着,吻了很长时间。最后,他们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打开窗户,欣赏着窗外的夜景。正对窗口的是一个池塘,池塘对面住着两户农家。月光映照下的池塘碧波荡漾,水面上游动着一群夜不归宿的鸭子,捣碎了农家灯火在水中的倒影。池塘边杨柳依依,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轻柔和安宁。

    红梅依偎在加根的怀里。加根紧紧地搂抱着红梅。两人就那么安安静地坐着,凝视着窗外的美景。

    这样的夜晚,他们谁也不愿意让对方离开。

    第二天上午,他们临时决定,由王加根来给红梅他们班的学生上一堂课。就讲红梅准备上公开课的那篇课文。方红梅要看看王加根是如何处理这篇课文的,与自己的教学教法进行对照。取长补短,吸取精华,完善公开课的教案。

    这一招让方红梅受益匪浅。

    午饭后,下起了蒙蒙细雨。王加根得回花园了。红梅叫他坐汽车绕道孝天城,但他执意步行前往肖港火车站。临走前,王加根把自己的手表留给方红梅,方便她讲公开课时掌握时间。

    方红梅撑了把雨伞,一直把王加根送到万安渡口,才恋恋不舍地返回。一去一回,她也踩着泥泞走了十五六里路。刚进方湾中学大门,就遇到了从武汉回来的马静。

    马静身穿绿色呢春装,棕色涤纶喇叭裤,脚蹬黑高跟皮鞋,手里拿着一把花尼龙雨伞。与一身老土粗布衣裳、脚穿褪色黄球鞋、手拿黑布伞的方红梅走在一起,对照格外鲜明。不凑巧的是,她们与提着开水瓶从学校食堂打水回来的池松山撞了个正着。

    池松山满脸堆笑,主动打招呼:“小方,听说你男朋友刚才来过。把他送给你的东西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呗。你看人家小马,打扮得花枝招展,就不像你把肉埋在饭里面吃。小马的周哲凡是华师的高才生,你男朋友也是大学生吧?”

    方红梅嘴都气歪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鄙夷地瞪了一眼池松山,又打量了一下马静,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对他们嗤之以鼻,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入宿舍,她关上房门,倒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哭了好半天。

    都是些什么人啊?自己的目的没达到,就想方设法报复别人。池松山,你凭什么嘲笑我?凭什么伤我的自尊?我找的男朋友是穷,也不是大学生,但不管怎么着也比你强!你猪肝色的肥脸,暗淡无光的眼睛,对天吹喇叭一样的鼻孔,丑得让人看了就想吐。相貌奇丑不说,又没有一点儿本事,庸俗无知,你有什么资格贬低我的加根?你说你有一千多块钱的存款,在我眼里那就是粪土。你说你在家里是独苗,没有额外负担,家庭条件优裕,在我眼里那就是一座冰冷的寺庙。还有马静,你穿再好看的衣服、用再高档的东西,我都不稀罕!你将来就是调到孝天城或者武汉市,我也不羡慕!你除了依靠男朋友飞黄腾达,自己有什么能耐?

    本来蛮温馨的一个周末,让池松山搅得七零八落。

    不过,睡过一晚上之后,方红梅又恢复了自己的生活节奏。她仍然坚定不移的认为,真正的爱情与金钱、地位、荣誉、文凭和职业不相干,主要在于两个人是否情投意合。从古到往,向来如此!有了这种信念,她就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们欣喜地看到,晨练过后的她,走起路来多么精神!轻盈柔曼,就像脚底下装有弹簧一样。她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陋室,走近窗户,突然惊得瞪大了眼睛。

    窗外池塘的水面上,飘散着丝丝缕缕乳白色的烟雾。那烟雾似乎是从水下面涌起来的,袅袅浮起,轻盈地向上飘摇。一丝一缕的烟雾汇集成团,渐渐由稀薄变得浓厚起来,慢慢笼罩了整个池塘的水面。突然,一团雾气向红梅扑了过来,从窗口涌进了她的房间。她迎着雾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沁人肺腑,还带有些微的甜味呢!

    要是有一个装空气的大口袋就好了,我要把这甜甜的雾气装上一口袋,留下备用。这样想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别胡思乱想了,快去食堂过早吧!马上就要讲公开课。方湾公社四所中学都要派教师来听课呢,可不敢讲砸了。

    可以提前告诉大家的是,方红梅的这堂公开课讲得非常成功!

    评课会上,参加听课的教师一边儿倒地叫好,赞扬声不绝入耳。方湾公社文教组组长动情地说,这堂公开课让他耳目一新,喜出望外。他相信,方湾公社教育界一颗璀璨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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