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夏炽闻到刺鼻的尿骚味,床帘遮挡住老人半个身子,她只看到一双枯瘦的腿。
江凛面色从容,喊来一个青年护工,尖嘴猴腮,叫亮仔,他让亮仔带夏炽继续参观。
夏炽回头,隔着房门上那扇小小的玻璃窗,看到他动作温柔地把老人扛抱起来,帘子落在他肩上,像侠士的披风。
他专注又耐心的侧脸,令夏炽又恍惚起来。
“姐,怎么称呼?”亮仔的声音打断她的思忆。
“我姓夏。”
亮仔双眼放光,“我知道你,你是我们另外那个老板!姐,你千万别把养老院卖掉,卖也卖给我江哥,我带你好好参观,这里什么都好,老头老太太们挺乐呵的,大多数自己能照顾自己,就雨天比较烦人,上山下山不是那么方便……”
“江凛在这里主要负责什么?”夏炽问他。
“什么都干,今天做饭阿姨有事没来,这马上到做饭时间了,姐你有口福,能吃到我江哥的手艺,不是我吹……”
亮仔也是个开口就像泄洪的人。
转了半圈,夏炽从康复中心那栋房子出来,直接拐到餐厅,后厨那里炉灶发出轰轰的声响,刀光火影,仿佛驻扎了支军队。
等亮仔掀开半截挂帘,偌大厨房只有江凛一人,正在颠勺炒菜,火苗在锅口窜得老高,被他颠着锅里的菜汁盖过去,不像炒菜,倒像表演杂技,轻松利索得令人乍舌。
锅气热,他围着条碎花围裙,身上的短袖黑t,两边袖口卷到胳膊上面,露出两节硕实泛油光的臂膀,锅里炒两下,转身在料理台上拍拍切切,招呼亮仔,“磨蹭什么,赶紧把剩下两个菜洗了,虾壳剥了,虾线记得挑掉。”
手指伸过来点点夏炽,好像他们很熟悉了,见人就使唤,“夏小姐,麻烦在消毒柜拿几个干净盘子,大瓷盘。”
夏炽转身走开,他等了会不见人拿盘子来,揿小灶火,掀开帘子出去,只看到夏炽从餐厅出去的纤瘦背影。
他咧咧嘴,摇摇头,自己去取拿盘子。
亮仔服了:“江哥你勇哦,敢使唤老板做事。”
夏炽自己看了两圈下来,发现养老院整体维护很好,不脏不乱,后院还有块菜地,院里老人自发栽种,江凛从厨房那儿出来,站在檐下抽烟,身上还穿着那条碎花围裙。
他下身工装中裤,碎花围裙的长度刚好遮过裤子,露着健硕的铜麦色小腿,看着像没穿裤子,有点滑稽。
碎花猛男。
远远的,两人隔着菜园相望,在他吹出的烟雾中,夏炽不确定他是在看她身后的山雨,还是看她。抽过烟,他也不打伞,冒雨走进园子,薅了把薄荷叶,走回厨房。
六点用餐铃响了,餐厅这边分坐几桌,每个桌上八菜一汤,荤素搭配,色相看着不错,众人自觉取自己的碗筷,夹菜递汤,边吃边唠,和谐又热闹。
“小江,你手艺又见长啦!”
“哎,这虾仁滑蛋真嫩,火候控得好哇!”
夏炽被亮仔带去另个房间,那是员工餐厅,也兼休息室,放了些烘焙设备,一张长桌,六七张塑料折叠椅子,这椅子和江凛公寓的椅子一样。等外面吃完饭,他们才能吃,亮仔笑嘻嘻的,笑起来两颊显得没那么猴腮鬼精。
“姐,你是不是饿了,你要饿的话,我先给你拿个苹果垫垫?”
空气中一股甜甜的奶油香和薄荷香,夹着淡淡的烟草味。
“不用。”夏炽在看江凛。
他正俯身在长桌前,背的弧度像把弓,修劲的手握着抹刀,专注地给个蛋糕胚抹奶油。
也不用转盘,他手稳稳的,老水泥匠抹墙似的,三下两下给蛋糕胚抹出光滑平整的圆面,又裱了几朵奶油花,最后轻轻放上几片薄荷叶子点缀。
那么粗鲁的人,看着粗枝大叶,却能抹出这么光滑的奶油面,裱出那么精致的花……
夏炽看得有些愣,亮仔在旁边笑说:“姐,我江哥是不是很厉害?他学过的,这边老头老太的生日,只要江哥在,全是江哥给亲手弄的蛋糕,比外面卖的好吃多了。”
“主要是能省不少钱,是不是啊,夏小姐。”
江凛抬头看夏炽,薄薄的眼皮挑起,有点邀夸的意思。
好像在说,看我,多贤惠一男的。
夏炽还是觉得他闭嘴埋头做事的时候最顺眼。
菜,尽管有些凉了,味道确实还不错。
人多,夏炽没分到蛋糕,但能从老阿姨和老先生们的表情中看出味道也不差。
生日的老阿姨拉她一起跳舞,夸她漂亮,问她是不是江凛的女朋友,她说不是,老阿姨问她,“那你有没有对象啊?没对象的话,我介绍我儿子给你好不好啦?”
旁边又上来个老阿姨,抢着说:“你儿子哪有我儿子好,夏小姐,我儿子当医生的,脑科医生,赚的多。”
“赚的多有什么用,也不见来看你。”
老阿姨愤愤地转身走了。
夏炽看向玻璃门外边,雨还在下,廊檐下,江凛搬了张椅子在外面坐着抽烟,对着雨夜吞云吐雾,坐姿松松垮垮的,不经意回头,看到夏炽在看他,顺手又比了个致敬的手势,咧嘴笑得不正经。
他烟瘾怎么这么大。
八九点,老阿姨和老先生们陆续回各自房间休息。
几栋房子安静下来,只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风声,山影重重,养老院像深山处被遗落的几盏灯,发出将熄不熄的光。
从洗手间出来,夏炽听到亮仔问江凛。
“夏姐怎么回事,这大半天的,我也没见她笑过,板着个脸,她是不是对我们不满啊?哎,我看她十有八九会同意老徐建酒店。”
“没有不满,她人就那样。”
“什么叫她人就那样,听着好像你们很熟似的。”
江凛用力吸入烟雾,察觉到夏炽过来,不说了,赶亮仔去收拾餐厅和厨房。
夏炽走过去说:“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他掐灭烟头站起来,手掌撑在脖子后,歪着头松颈骨。“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夏炽皱皱眉,还没开口,他笑了,说:“还是先说坏消息吧,先苦后甜。”
没见过说坏消息像他这样笑的,夏炽好无语,他看起来像是提前幸灾乐祸。对她是坏的消息,坏在她身上,于他却成了好事。
“雨太大,刚山下来电话,说有段路塌了,在抢修,快的话明天吧,今晚你是没法回去了。”
他说得事不关已,不紧不慢的神色。
“好消息是,这儿有地方给你睡,夏小姐将就一晚?”
还能如何?江凛没骗她,她用软件打车,司机全部拒单了,联系后说路不通,雨大,暂时没法上山。
夏炽也不急,既来之则安之。
江凛领她去住的地方,一个带浴室的单间,看见里面堆的东西,乌七八糟,同样晾挂在窗台上的裆部发皱的内裤,她马上知道是他睡的地方,登时有点来气,他也真是明目张胆。
但她不动声色,闻着房间里的烟味,他在试探她,她何尝不在试探他。眼见他关了门,咔哒反锁,她试探不下去了,“你要和我睡?”
江凛原本在试这个房间的锁,能不能正常反锁,有个别房间的锁偶尔出问题,没想到夏炽在后头那么说,他笑了,顺势转身,懒懒倚着门,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在手背上敲出支烟来。
“怎么,你想我陪你睡?”
“……”
夏炽倒抽了口气,滞在胸口,不可置信地看他。
贼喊捉贼也不过如此。
她极少有动情绪的时候,动了别人也不一定能看出来,因她下半张脸经年累月地练习,像半截面具,只有眉眼能窥出点差异,没有大悲大喜,只有那点拧起来的眉头,水光颤巍巍的黑白分明的眼。
在江凛看来,反而是楚楚可怜的委屈。
但他知道她在生气,很生气。
他没点烟,捏在手上,垂下眼皮不看她,嘴上却还在犯贱,“我都行啊,你要乐意把股份卖我,以身相许我没问题。”
“出去。”夏炽眼神冷了。
江凛又笑了,把烟衔在嘴里,咔哒旋开门锁,敞开了门。
“睡觉记得反锁,洗漱台下面有新牙刷和毛巾,毛巾干净的,消过毒的。”
说着走了出去,又给她带上了门,还她清净。
但夏炽睡得不清净,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嗡的,这里的蚊子也像江凛一样烦人,好像不爱叮人,而是喜欢在人耳边招惹。
她索性起来打蚊子,狠狠地打,拍到手疼。
“叩叩”,敲门声伴着江凛的声音传来。
“手不疼么?蚊香给你放门口了。”
夏炽等外面没有动静了才开门,一盘螺纹蚊香摆在门口,檀香袅袅,她也只开两个巴掌宽的门缝,人在门后,伸脚出去把蚊香盘给勾进来,又迅速地关上门,反锁。
过会儿,看着那盘蚊香,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应激了,有点可笑。他若有虎狼之心,法治社会,也不敢胡来。
外面,江凛倚在墙上,没走远,人在暗处,看清了夏炽的所有动作,嘴角不由勾起来,眼底却是深深的两片暗影。
他从楼梯下的杂物间拖出行军床,在走廊撑开趟上去,以手臂当枕,睁眼对着漆黑的夜,睁着睁着,睡着了。
好像做了个梦,梦到有人喊他,声音像从时空深处穿梭过来,他睁开眼,看到了夏炽那张清透素净的脸。他愣了,梦境,绝对还是梦境,痴痴看着那张脸。
下意识的,伸手就把她扯到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