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第08章
“上野先生吗？请放心吧！您太太已经苏醒，问题不大，输完这瓶液体，就可以跟您回家了……真是虚惊一场啊！”
田谷并不急于纠正自己的身份，他只关心惠子的境况。
“谢谢您，医生。请问，究竟是什么病情呢？”
“应该是胃痉挛吧……我想，来剧场前，您太太应该服用过止痛药了。很显然，没有效果。奇怪的是，她为什么要忍着呢？况且，上野先生，您就在太太身边坐着呀……您啊，实在太马虎了吧！”
高尔基戏剧代表作之一的《在底层》终于落幕了。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离开了剧院。
田谷靠着一根大理石廊柱，点燃一支香烟，望着人们三三两两走下台阶的背影，怅然若失。
田谷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幸运感”而深感惭愧，即便黑暗的观众席里，不知有多少男人向他和惠子身上，投来嫉妒的目光，也不值得夸耀，毕竟，以这种方式结识惠子很不“荣誉”，多少有点“趁人之危”的嫌疑。
忽而想到，他在这个女人面前，竟然变得口吃起来，甚至纠结，这个女人到底是“上野太太”呢，还是“惠子小姐”。田谷怔住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继而仿佛做出某项重大决定似的，把烟蒂踩在脚下，理了理领带和衬衣，抬头望向幽蓝而深邃的星空，向着浩瀚宇宙宣布了一件事情：
“管她是太太，还是小姐呢！她就是惠子！我只喜欢她这个人就是了！……没错，就是她这个人！”
“您是在对月亮表白呀，还是在对星星表白呢？嗯，田谷先生！”
田谷浑身哆嗦了一下，扭头一看，上野惠子也不什么时候起，就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了。
“诶？您是不是特别钟爱搞‘偷袭’啊……惠子！”
“没有的事！我刚刚从医务室出来，看到您若有所思的站在这里吸烟，我想您可能有什么心事吧，就没敢打搅您。”
“哦，没关系的……那您，现在感觉怎样？好些了吗？”
惠子，朝田谷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庄重坦诚，说道：
“再次感谢您的帮助！让您置身于如此尴尬的境地，而且破坏了您欣赏精彩演出的心情，实在过意不去！”
田谷，也只得郑重其事地躬身回礼道：
“请不要这样说，那是我应该做的！”
“田谷先生，时间不早了……我想下次，郑重答谢您，请您务必赏光！”
“哦，什么，哦，不必了，您太客气了！我觉得吧……”
田谷的话，还没说完呢，上野惠子已经扭身走开，朝迎面而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示意了。
田谷看着惠子从容而坚决的离身而去，心中不免暗自抱怨起来：
“您这，您这，也太匆忙！太敷衍了事！太没礼貌了吧！真是的！……您啊，您可真是一位只顾自己感受的女人呀！”
田谷站在剧院台阶上没动，望着不远处那辆停下来的出租车，打着双闪，开着后门，上野惠子却站在车边，迟迟不肯进去，好像跟司机说了几句话后，上野惠子便直直地朝田谷这边张望。
想起来啦！两人还没有交换名片呢！
田谷倒是想到了给惠子一张名片来着，可那也得等到分别的时候，才互相交换名片呀！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吧！
谁料，像上野惠子这样的女人，总喜欢在自己决定的时机“戛然而止”，就在田谷还有话要对她说的时候，她就这么自顾自地转身而去了。
田谷掏出一张名片，紧赶几步，朝出租车那边走去。绕过车头的时候，田谷不经意间扫了司机一眼。
只这一眼，田谷便登时明白了，惠子犹豫不决，不肯上车的原因。
——前座上是一位始终看不到眼睛的司机，似乎怕什么人认出来似的，他的鸭舌帽压得非常低，刮净络腮胡子后的脸颊，泛着青光，而且身材魁梧，穿了一件夹克衫，却敞开着怀，里面的紧身背心难以完全遮掩他胸前那浓密的胸毛。
——没错！田谷心想，的确没有哪怕一星半点儿的证据，表明司机的品行，但司机的这副模样，将要与一位年轻女士，深夜独处一车，这实在是一件令人不得不警惕的事情！
“谢谢你叫的出租车，而且还等着我呀！我还以为你真的生气了呢……算了，走吧，咱们一起回家吧，太太！”
不容上野惠子反应过来，田谷便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一手做出一个“有请”的赖皮姿势。
假如车内光线充足的话，与田谷并肩而坐的上野惠子，一定是眉头微蹙、脸颊绯红、杏眼怒目，因为田谷上车前的一番言论，的确有“趁火打劫”的味道。
其实，还有更出乎上野惠子意外的事情等着她呢！
田谷侧过身子，昏暗中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上野惠子的手腕，惠子本能地“呀”了一声儿，两手死死地摁在大衣兜里，不肯把手拿出来交给田谷。
“太太，您没事儿吧？您丈夫若有什么不尊重的话……我可以替您收拾他！”
出租车司机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抬了抬帽檐儿，露出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从后视镜中瞪着田谷。
车内的空气凝固了大概三秒钟后，上野惠子和田谷同时“噗嗤”一声儿，大笑起来。
上野惠子，浅浅地躬了躬身，对司机说道：
“没有的事！他不会的！……司机先生，谢谢您啦！”
“哦，不用谢，太太！……那号人我见得多了，最大的本事，就是欺负自己老婆！”
“唔，我可不是您说的那号人。我可从来不欺负女人！这点，请您大可放心，司机先生！”
田谷坐直了身子，煞有介事般的，回应司机的评论。
“您还说呀！田谷先生，您的确算不上正人君子！”
惠子的嘴唇，凑到田谷耳边，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得见的耳语声儿，制止了田谷对出租车司机的“信口开河”。
田谷，平生第一次的感受到了上野惠子的体温，就那么一瞬间，他便把不经意间发生的“潜意识”行为，转化为强烈意识主导下的果断行动。
“惠子，请把您的手给我！”田谷的声音非常小，语气却是一种不容丝毫纷争的坚决。
“喏，给您！”说着，上野惠子便顺从地从大衣兜里伸出双手。
田谷轻轻地握住惠子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像是在帮惠子暖手。
“暖和多了，田谷先生，要不是您，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才好呢！”
田谷一句话都不想说，他只安静地看着惠子。车外流光溢彩的光线，不时地映入惠子的眼睛，那眼睛，恍若一汪静卧的清泉，晶莹清澈，粼粼闪烁。
上野惠子，看着田谷那副痴痴无语的模样，虽是有些手足无措，却也并不忍心打搅他，只是轻轻地从田谷的手心里，抽回一只手来，羞涩地低下头，把那几缕依旧散落在额角一边的头发，重新理到耳后。
这是一副多么俏丽自然，多么怦然心动，多么令田谷，至死不忘的剪影啊！
——就在一个小时之间，就在剧院他左手边的座位上，就是因为看到同样一副剪影，一瞬间，没错，就那么一瞬间！
——田谷就为一个叫做上野惠子的陌生女人，做出他一生中最为重要，却又极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的决定。
田谷的胸膛里，像是火山喷发般炽烈，血管里流淌着滚滚熔岩，喉咙则仿佛被火山灰呛到似的，干涩发痒，呼吸困难。
——有一句话，他很想对上野惠子说出来！……是的，没错！就现在、立即、马上，一秒钟都不能耽搁，不然就会被火山灰活活呛死！
“司机先生，就到这里吧，请您停车！”
“可是，太太，这里距您上车时所说的地址，还有一段路程呢，相当远啊！”
“司机先生！您听我的就是！这是我刚刚做出的决定！我决定下车，步行回家……听说散散步，会有助于睡眠呢！”
田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身边的上野惠子，又看看前座正准备靠边停车的司机，他能看到两人蠕动着的嘴巴，却听不明白两人之间的谈话。
田谷的眼睛里，更像是撒上了一张密不透风的蜘蛛网，迷惘绝望，暗淡无光。
假如，身边这位叫做上野惠子的女人，还剩下哪怕一丁点儿慈悲之心的话，就应该能体尝到，此时此刻，田谷秀行先生心底深处的景象。
——那是一种，大概得有成千上万支高压水枪，把一座活火山，硬生生扑灭后，留下的土崩瓦解、污水横流、人仰马翻般的狼狈景象。
出租车调头后，好像还多少有点犹豫似的，缓慢滑行了一段距离，才扬长而去。
——这位相貌引人怀疑的司机先生，相当关注上野太太的人身安全，不愿看到她被人欺负，包括她丈夫在内也不行！
然而，此时的田谷，对上野惠子的认识，却比以貌取人的出租车司机，要彻骨入髓的多得多。
——“您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我的判断是准确无误！您无时无刻地，只关照自己的感受和利益！
——您总是在自己选定的时机，做出最令人意外的、难堪的、甚至让人不知所措的决定！
——没错，您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与其说，您想下车散散步，什么‘有助于睡眠’啦，省省吧，您还不如直接说让我滚蛋呢！”
“您又在嘟囔什么呀，田谷先生……哦，您好像又说粗话了吧？大概又是在骂我呢吧？……您可真有点儿孩子气呀！”
“没有，没有的事……嗯，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啊！我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那好吧，今晚，就先到这里吧。田谷先生……再见！”
“再见！……那就，那就再见吧！……如果能再见的话！”
上野惠子，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留下一抹凄楚的微笑，转身而去。
——这微笑，就跟惠子躺在田谷怀里，几近昏厥，却听到田谷骂她“您真浑蛋”时，露出的微笑，一模一样。
背影，丝毫不值得留恋！藏着一副最美的剪影，足够了！
田谷一刻也没停留，转身就走，直到拐过街角儿，田谷才停下脚步，迎着风口，费劲吧啦地点燃一支香烟。
——田谷狠狠地嘬了一口儿，继续思忖着。
——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上一秒的判断，无法决定下一秒发生的事情！”所能做的，就是爱她，爱惠子这个女人就是了。生命中有过这样一个女人，绝不后悔！
“您又在嘟囔什么呢，田谷先生！……您竟然一个人躲在街角儿，一边喝着风，一边抽着烟，一边又嘟嘟囔囔的，田谷先生，这对您的身体可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