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03章
加代子,只顾失神般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怔在原地好一会儿,嘴里低声嘟哝着什么——那年轻“陌生人”,竟误以为加代子是在跟自己说话呢。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跟您说话……噢,不!是的!是的!我是在跟您说话呀!……哦……嗯……我说的是,您是一个怪人,您为什么要躺在‘竖穴’这种诡异的地方睡觉呢!”
“您好,我叫田谷秀行。”
“您好,我是千岛加代子……哦,对了,我猜出来了,您是做考古研究吧,大学或者研究所什么的,田谷先生?”
“不,我不是做考古研究的,也不在大学工作……寻访‘竖穴’遗迹,甚至躺在三千年前古人的小屋里睡上一觉,一直以来,就是我的爱好!”
“什么?什么!……‘一直以来’!……‘爱好’……田谷先生,您啊,的确是个怪人……可是,为什么呢?这,这个,也算‘爱好’么?!”
话一出口,加代子顿觉失礼了,连忙躬身道:
“对不起,是我冒失了,请原谅,田谷先生!”
田谷,随之浅浅地弯了弯腰,侧过身子对加代子道:
“哪有的事,您太客气啦……我们到诹访湖边走走吧!”
加代子没有做声儿,却欣欣然地紧赶了几步,两人肩并肩,款步而行,朝着斜阳余辉下,洒满金色的诹访湖边走去。
“您是东京人吧!”
田谷语气平淡,不是那种轻佻的,博取姑娘好感似的调侃,而是在陈述某项事实,没有一丝故弄玄虚的味道,甚至,田谷的语气有一种随时为自己言行负责的沉重感。
加代子,并未显露诧异之色,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波澜不兴的湖面,少女的心境,微微涟漪,恰在须臾之间,便如一面镜子般沉寂下来,继而不断下坠,直至湖底。
——她笃信这次“成年之旅”注定不凡,她将收到怎样的一份“成年礼”呢?
——不期而遇?一见钟情?白马王子?不,都不是。
加代子想要的其实很简单,简直算不上什么“礼物”,她只想跟他——东京再见!哪怕东京街头,无论在哪儿!哪怕默默相望,擦肩而过!
加代子心里祷告着,语气却十分笃定,好似针锋相对。
“您也是东京人!田谷先生!”
田谷停住脚步,侧身看着身边这位,刚才还一惊一乍的妙龄少女,诧异的表情,迅疾转换成憨憨的一笑。
“好吧。你好,东京人!”
“你好呀,东京人!”
两人都好像,突然之间卸下了莫名的包袱,又跨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轻松地聊起来,全然不顾落日余晖下的重重暮气,反而像被朝霞蒸腾的露珠儿,在两人血管里勃然涌动。
“唉!田谷先生,你还没给我说清楚呢,到底为什么喜欢,躺在古人的‘竖穴’里睡大觉啊!”
“那你得保证,不笑话我哦!”
“怎么可能呢,我洗耳恭听就算是!”
“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喜欢而已……一个人的周末,一个人离开东京……我觉得古人的生活,简单而安静,欲望与需求之间,和谐而平衡……没有所谓‘无尽’的烦恼。”
“哦,我懂了,你啊,是那么一类人吧,‘逃离喧嚣都市,寻找心灵慰藉’,嗯,没错,很时髦的一类人哦。”
“我可跟你说的那些‘时髦’人类毫不沾边儿……我的体验是这样的——当我走进三千年前古人的小屋,躺在他们曾经躺过的地方,围着篝火,谈笑风生也好,插科打诨也罢,总之,他们就是简简单单,乐乐呵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群人……”
加代子实在忍俊不住,“噗嗤”笑出声儿来。
“可是,田谷先生,假如你跟他们一起生活的话,你也得头插羽毛,腰系兽皮,手握石刀,茹毛饮血啊……嗯,不错,不错,属实不错嘛,小伙子!”
加代子侧着脑袋,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起田谷来,恍若她也是氏族部落里的一员,正审视着身边这位“猎人”,嘴里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田谷,被加代子“打量”的莫名其妙,愣了一下,便倏地回过神儿来,脸颊红得直到耳根儿——原来,他自以为是的“爱好”,竟被眼前的小姑娘,戏谑的体无完肤。
“哈哈哈……对不起咯,田谷先生,是我理解错了。”
加代子并不怎么情愿地浅浅躬身,表示歉意。
“哦,那倒没什么,只是你这……你这想象力太丰富了吧,加代子小姐。”
是啊,想象力太丰富了啦!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假如,在坐的朋友们,是遮幅式电影荧幕前的观众,何其有幸,欣赏到这样一幅动人的画面。
多少有点“为先生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的意思。
两个年轻人的背影,肩着着肩,迤逦而行——我猜啊,兴许是,一个憨憨地说,一个痴痴的听;一个傻傻地问,一个咯咯地笑……。
哎!……假如憧憬可以照进现实的话,这将是一部永远没有结局的电影。
然而,戛然而止——从来就是一切憧憬、梦境、童话的宿命!
田谷和加代子的热络聊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戛然而止”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不约而同地看着不远处的地方。
——一辆笨重豪华的黑色轿车停在那里,身着黑色西服,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摘下制帽,朝他俩浅浅地鞠躬。
田谷,浅浅地躬身回礼,神情没有丝毫的顿挫,或者迟疑,同时绅士般地伸出左臂,朝加代子说了一句:
“请吧,千岛小姐。时间的确不早了。”
说完这句话,便哪怕只一个字眼儿的话,再也没有了。
田谷,陡然间恢复了刚才那种毫无感情色彩的陈述句语气——更可恶的是,他那种随时要为自己言行负责到底的沉重感。
加代子半张着嘴,一脸错愕地看着田谷——这张一度在少女心头,激起万重遐思与梦幻的俊秀迷人的脸,此刻,却如同《读卖新闻》经济版一样,连篇谎言,面目可憎……甚至令人作呕!
“砰”的一声儿,加代子头也不回,悻悻地关上车门,笨重的车身开始在蜿蜒的湖边小路上缓缓滑行。
“那家伙说的没错!的确!‘时间不早啦!’……司机,开快点儿,别磨磨唧唧,我还得回宾馆收拾行李呢!之后,还要赶火车!……今天就赶回东京!省得爸爸惦记!”
未置可否的司机,除去忙不迭地点头应承外,就是赶紧狠踩一脚油门儿。
司机还是头回见这位大小姐发脾气——没错儿,千岛局长家的千金大小姐。
加代子顺利地赶上了这班开往东京的列车。
还未发车呢,她便四肢瘫软地靠在车窗上,怅然若失地看着站台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光景。
深深的挫败感,噬虐着少女的心灵。
加代子痛苦的回忆着,过往一多个小时里的每一帧画面,每一句对话,每一次四目而视。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假如,那家伙,该死的田谷,不是他自诩的三千年前“古代人”,亦或不是二十世纪六零年代一个“木头人”的话,那他就应该有知有觉,哪怕星点儿的!哪怕瞬间的!
——即便出于应付,那也得敷衍一下才对!
——比如,“与您结识,是的我荣幸!加代子小姐!”
——比如,“您带给我很多快乐!谢谢!加代子小姐!”
——又比如,“您真漂亮!我喜欢您这样!加代子小姐!”
诸如此类,虚而又虚,假而又假的客套话,也不枉费了加代子的一番心驰神往啊。
何况,自始至终,加代子一丁点儿念头都没有——她毫不奢望田谷会留下,电话、住址、公司单位等等联系方式。
加代子的确有些委屈——要知道,陪着他湖边散步的这位少女,已经在短短一个多小时里,做出了她有生以来,尽可能最大幅度地改变啦。
——她的朋友圈极小,也几乎没什么社交,更没有什么同龄间的异性朋友。最可信赖,能够推心置腹,互诉衷肠的人,也就是她的父母而已。
——她向来警惕陌生人的目光,尤其厌恶莫名其妙的搭讪,更别提她能热情地,主动地,小心翼翼地,乃至于搜肠刮肚般地,跟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陌生男人,如此热络地聊了一个多小时!
“失败啊!加代子!……耻辱啊!千岛先生!”
正郁郁寡欢,昏昏欲睡地加代子,蓦然抬起头来,兴许是被心里咬牙切齿,恨天怨地这句话,把她自己给逗笑了,“噗嗤”一声儿,笑了起来。
“失败啊……耻辱啊……”
一面嘴里嘟哝着,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
这才发现,对座一位年轻的母亲和她四五岁的孩子,正满脸讶异的看着自己……哎呀!自己那一惊一乍的举动,是多么令人难堪!
加代子赶紧欠了欠身子,朝面前的母子俩说道:
“对不起,打搅啦!”
“您好。若是瞌睡的话,得披件衣服,当心着凉。”
加代子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从又依车窗上,继续打量着站台上的光景。
——淅淅沥沥的小雨,随风恣意飘洒,车窗玻璃时而变得模糊,时而又比先前还要清洁明亮。
——临近发车时间,人流稀疏了许多,三三两两穿着制服的铁路职员,开始一边吆喝着,一边站到各自岗位上。火车也跟活动筋骨似的,哼哧,哼哧地,松开车闸,喷射蒸汽。
——按部就班,一切就绪,千岛加代子的“独自旅行”,即将落幕。
——她所能做的,仅仅是用今后的大把时光,抹去这一小段,算不上美好,却也算不上怎么糟糕的记忆罢了。
停!停停停!等一等!……可是,那人!那人是谁!
古代人?东京人!田谷!
加代子渐渐平复下来的心,蓦然间犹如一阵狂风,在静谧的诹访湖面上,掀起层层巨浪,一层重似一层地,拍击着少女稚嫩的,率真的,却又弱不禁风的心房。
风雨之中,那人的背影,魁梧挺拔,却又显得那么沉重疲惫,简直如同背负着,深山古寺的山门一般沉重。
——甚至,隔着厚厚的车窗,夹杂着嘈杂的人声,风声,雨声,也能听到他那深深的,沉沉的喘息声!
——田谷只顾低着头走路,头埋进帆布工作服里,后背早被雨水打湿,他手里没有车票,似乎也不怎么关心,哪一趟列车是属于他的……走到哪儿,算哪儿,走不动了再说!
——那种随时负责到底的沉重感,令这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木讷阴郁,疲惫不堪。
——都市生活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痛苦的负担!
——所以,他是那么向往“三千年前”月朗星稀的夜空,又那么羡慕茹毛饮血、刀耕火种、乐乐呵呵的“古代人”!
——所以,他反反复复,絮絮叨叨的一句话,好像就是:
——“简简单单的活着,是多么令人着迷的一件事!”
——所以,一个人的周末,一个人的旅行,一个人躲进“竖穴”里酣然入睡!才是解脱,不,是彻彻底底地解放!
——这是加代子迄今为止,见过的包括电影里、漫画里的,甚至小说里,她能想象出来的,最为孤寂落寞,也最为刚毅伟岸的男人的身影。
加代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身影,直到胀得眼睛生疼,鼻子发酸,嗓子发干。
车外的雨水,依旧随风飞舞,玻璃车窗上的奇异景象,却愈演愈烈。
——忽而模模糊糊的,灰黑一团,映着田谷那阴郁的脸庞,倦怠的神情。
——忽而又清清亮亮的,透着金色,恍若诹访湖边的落日余晖,把湖光山色,也把田谷的身形,都镶上了一道金边儿。
——玻璃上映着的,是那短暂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原本的笑容,是那么轻松、幽默、俊朗。
猛然间,毅然决然般地,在加代子脑海里闪出这样一个念头:
——即便自己是一厢情愿,也要帮田谷搬开压在身上的重重山门!
哼哧,哼哧,轰隆,轰隆的,火车冒着白烟儿,铆足了劲儿,开始缓缓地滑行。
加代子豁得站起身,吃力地抬起车窗,探出半截身子,朝着站台挥动着胳膊大喊道:
“唉!古代人!……东京见!”
田谷抬头看时,当即认出是千岛加代子,他赶紧追上几步,边跑边呵斥着:
“火车发动了!赶紧坐回去!多危险呀!……冒失鬼!”
田谷不得不停住脚步,火车已经消失在浓浓的白雾之中,可是他依旧朝着东京的方向,挥了挥手,气喘吁吁地应承着。
“好吧,好吧,但愿吧,那就……东京见!”
——别忘了,田谷先生可是一个随时要负责到底的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