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的告别
“瑶瑶,这个给你。”
课间休息,向琴琴从外套的衣兜里拿出一张贺卡,双手郑重地递给她。
贺卡封面是用艺术字体写出的“figure skating(花样滑冰)”,右下角还有一个长着团脸的小女孩。
“这是你的自画像吗?”叶绍瑶亮起笑容,“好可爱。”
向琴琴摇了摇手指:“这画的是你。”
“我明明已经瘦了很多。”
“你仔细看看嘛。”
画上的女孩正在做插足旋转,穿着一身渐变紫色的裙子。
这是叶绍瑶人生中第一件表演服。
“第一次在冰场见到你的时候,你连插足转都站不稳,我印象很深刻,于是就画了下来。”
向琴琴的观察很细致,连她小时候最喜欢的胡萝卜发卡都能原封不动描上去。
欣赏完贺卡封面,叶绍瑶想打开它看看内容,却被向琴琴阻止:“你回去再看。”
“是因为写了什么坏话,怕我当场发火吗?”叶绍瑶把贺卡往身后藏。
向琴琴虽然长她一岁,但完全看不出多一年的阅历,她死死扣着贺卡的边,哀求说:“回去再看嘛。”
又是庆祝她回到赛场的礼物,又是一反常态的带她回忆过去,叶绍瑶逐渐冷静下来,心里有了模糊的答案。
“琴琴姐姐,我是不是以后见不到你了。”
小学刚毕业那阵,聂心也是这样。
以为好朋友会再也见不到,就拿出所有零花钱给自己买了一套奥运福娃公仔,包装袋里还有一封告别信,从刚进小学的自我介绍说到最后一次秋游的野炊。
后来她们在h大附中再续前缘,聂心还一度因为尴尬而老躲着她。
这样昭示分别的场景,叶绍瑶太熟悉了。
“不会,我一直会在这里,”向琴琴连忙否认,“只是不打算走专业了。”
这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决定。
在叶绍瑶受伤的这两年,向琴琴也没有参加多少比赛,她最好的名次还是在少年组时期创下的,现在成绩一直没有起色。
“成绩是一步步滑出来的,你别放弃呀。”叶绍瑶劝她。
向琴琴反驳:“不是放弃,我现在上了高中,已经不止一次在学习和滑冰之间纠结。”
她只是认为高考比滑冰更有前途,所以暂时放下了滑冰而已。
“我周末还是会来冰场的。我从刚会走路就开始学花样滑冰,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
对呀,其实花滑也可以只是一种兴趣,即使出不了成绩,即使无法突破以前的自己。
作为因滑冰而结缘的朋友,叶绍瑶肯定了她的选择。
“那你一定要好好学习。”
虽然向琴琴向她保证一定会继续滑冰,但接下来的寒假,叶绍瑶也只是偶尔两次看见她匆匆热身、匆匆上冰,又匆匆离开的背影。
“上高中会特别忙吗?”
叶绍瑶不知道高中生活是怎样的,她向邵女士取取经。
毕竟在半年之后,她也将步入传说中的高中生活。
成为高中英语教师的邵女士给女儿指了指眼底的乌青:“你猜猜呢。”
自从她调任,很少再有朝八晚六的生活,除了星期五放学早,她每天都要留守学校看管晚间自习课。
如今家里的晚饭几乎都是叶先生做的,当然,他已经在磨练中逐渐精进了厨艺。
“会连滑冰的时间也没有?”叶绍瑶还是不相信。
这点邵女士很肯定:“没有。”
叶绍瑶很纠结。
她很想快快长大,看一看十八岁的自己会在女单项目创造如何一番成绩,又觉得长大很苦恼,身边能够坚持学习滑冰的哥哥姐姐太少太少。
“妈妈,我想一直滑下去,不因为学习或别的什么原因放弃。”
邵女士默了两秒,说:“你还在接受义务教育,别想有的没的问题。”
……
在启程参加花样滑冰全国锦标赛的前一天,实验小学01届一班的同学们约在岸北的老城区看灯会。
说是一场与许久不见的老同学的相聚,但叶绍瑶首先见到的是下午才分别的聂心。
绕过公园标志性的大花坛,才看见孜美函和别的同学。
“瑶瑶,好久不见!”两小时不见如隔三秋,聂心上来就是一个熊抱。
顾及到有同学在,叶绍瑶迅速扒拉她,她俩之间有些太热情了。
但她扫眼看过去,因为年关将近,到场赴约的人并不多。
“我昨天才逛过这个灯会,里面的老虎灯可逼真了。”
庚寅虎年,一路上的垃圾箱都戴上了虎头帽,大家对男生的描述并不质疑。
但有些事物,只有亲眼见证才会得到最真切的感受。
老虎灯足有六层楼高,长得乖乖巧巧,还会摇着尾巴,偶尔露出一对獠牙。
聂心问:“这真是手工扎的吗?”
孜美函冷得不愿伸手,只是用下巴冲红纸扬了扬:“是,还能看见浆糊呢。”
“好高级。”
正说着,老虎冲他们低了低身体,慵懒地伏在地上。
除了五彩斑斓的花灯,灯会也不乏热心市民贡献的冰雕,有以老虎为首的十二生肖,有西方的断臂维纳斯,还有一些矮矮的,却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叶绍瑶没见过,站在冰雕旁边模仿它的造型。
“是海宝,”孟壮壮对这个很熟悉,“我的美术老师参加过它的亮相发布会。”
她假装听明白了,便没再理他,扭头和聂心说:“你看它的这一撮,是不是和孜美函的刘海很像。”
孜美函抱着手:“你也有刘海。”
“我的是齐头帘儿,才不像我。”
公园并不大,沿着开出的行道一直走,很快就能溜达一圈。
“今年的灯会也没什么新奇的。”大家有些扫兴。
嗅着空气里的一丝烧烤味,一群孩子很快转移了阵地。
过了大年二十三,街头巷尾都设了兜售爆竹的营业点,有一顶帐篷混入其中,烧烤架沿街摆放。
“影响市容。”
男生们说它占道,却又巴巴坐在烤架前等着菜单。
女生们不太感兴趣,躲进旁边的餐厅取暖,买了几杯饮料聊天。
因为许久不见,说话都有些拘谨。
她们从最普通的话题开头:“你们有想去的高中吗?我想去实验中学的高中部,但分数根本够不上。”
“实验中学的分数线也不是很高吧。”孜美函质疑。
那女生撇下嘴角:“是你成绩太好了,何况你还有各种比赛的奖杯,很吃香的。”
孜美函在小学就是学习委员,又一直平衡着舞蹈和学业,两者都不落下风。
“你还在学舞蹈?”聂心随口一问。
“我从小就想当舞蹈家。”
原来还有很多人没有放弃小时候的梦想。叶绍瑶想,她也没有。
“诶,野芍药,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
不知道怎么的,话题就和梦想挂上了钩。
是什么?她有些记不清了,但应该和滑冰有些关系。
“是当运动员吧。”她回答。
“是当华夏女单的未来,”孜美函说,“我都记得。”
叶绍瑶有些意外,原以为小时候只会用头顶看人的孜美函,竟然也会留意同学有什么爱好和梦想。
聂心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以为你整天只会学习、跳舞和瞧不起人呢。”
孜美函敛起一双笑眼,气质瞬间变了个样:“什么话,我哪有瞧不起人?”
女生们多多少少想起往事:“你以前还嫌弃我的便签纸没有花纹,又素又土。”
“还说我的西瓜太郎呆呆的。”
“不能够,”突然被口诛笔伐,孜美函自己还有些不相信,“我以前只爱学习,你说是吧?”她转头问没吭声的叶绍瑶。
看着她的殷殷眼神,叶绍瑶有些不忍心:“也还好。”
虽然孜美函有时的确刁蛮任性,也确实只是一个被家庭惯养的小公主,没什么实质性的恶劣行为。
其他女生啧声:“你忘啦,‘野芍药’这个外号就是美函先叫的。”
这叶绍瑶倒没忘。
家人亲戚平时都叫她瑶瑶,再不济也是一声小叶。
一到学校,她就变成一株野芍药,让她经常在自我介绍时被外号拐跑。
但她对这个昵称已经顺耳了,即使是在几年后再次听见,也不会有什么负面情绪。
她说:“还好啦。”
叶绍瑶竟然向孜美函倒戈,女生们很咋舌。
聂心对此评价:“邪门。”
女生们从小学回忆聊到初中生活,偶尔对最近大火的明星犯犯花痴,气氛松缓下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餐厅的服务员用墩布清理地面的脏污,墙上的挂钟已经转到十点。
“走吧,再晚就没有公车了。”
街边的男生们还蜷缩在炭盆边烤火,一手竹签,吃着大块羊肉,说什么也不肯走。
“那我们先回家啦。”女生们相互道别,从不同的方向离开。
聂心挽着叶绍瑶的手,有些犯困,看着街边的行道树从一个分裂成一双。
身后默默跟随的孜美函把她吓了清醒。
“你跟着我们干嘛?”
“我回家。”孜美函梗着脖子。
聂心指正:“你家在南边。”
“我搬家了。”
她咂咂嘴,无话可说。
36路末班车,车上的乘客已经很少,晚归的上班族零零散散靠窗坐着,应该在思考明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她们也在思考自己的未来。
“孜美函,我看过你的‘桃李杯’展演。”叶绍瑶说。
孜美函点头:“我拿了一等奖。”
“嗯。”
车厢里静下来,除了汽车引擎和车轮的摩擦声,再听不到其他。
孜美函又说:“我也看过你的比赛。”
“我?”
“嗯,就是前不久的省冬会,”她说,“你也很厉害,拿了奖牌。”
其实比之她对自己动向的了解,叶绍瑶更惊讶于她学会了承认别人的过人之处。
这是小学时期的孜美函绝不会做的。
“我可是要当女单未来的人。”叶绍瑶有些小雀跃。
“行,你俩以后都是世界冠军,”旁边的两人进行世纪大和解,可把夹在中间的聂心憋屈坏了,“叶世界冠军还不下车?”
叶绍瑶嫌她扰乱视听:“你看错站了吧。”
下一站才是野湖公园,她怀疑聂心老年痴呆了。
“中考之后,我要搬家去南方了。”在嬉闹中,孜美函静静地说。
“南方?”聂心疑惑,“你不是才搬家吗?”
“我妈妈说,南方有更优秀的舞蹈老师,可以让我学习更多的舞种和更正确的舞蹈技巧。”
“哪个南方?”叶绍瑶问。
地理书上说,我国南方十四个省 ,两个直辖市和两个特别行政区。
“还不知道,但应该是祖国的最南方。”
这个知识点聂心知道:“曾母暗沙啊?”
结果顺利收到了一枚白眼。
“野湖公园站到了,下车时请不要忘记随身物品。”
车门外就是那片野湖,野湖边就是叶绍瑶的家。
她首先和她们告别。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