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比赛
撕掉二〇〇三年最后一页日历,叶绍瑶从发夹到棉鞋都换上新的,所谓新一年,新气象。
不过寒假放得早,外面已经是天寒地冻,她还没有机会穿去给左邻右舍炫耀。
新年第一个周末,雪后初霁,人行道是早上刚用盐化开的,残雪堆在街边的绿化带里,隔三五里就有一个硕大的雪人。
这样的路况并不好,马路上只有零星几辆车,公交车更是开得小心谨慎,她坐在温暖的车厢里,估摸这时候快要迟到了。
不过情况没有那么糟,同样迟到的大有人在。
教练几次三番翻开袖口看时间,嘴里一直说再等等。
自由练习时间,叶绍瑶和同伴在角落练习旋转,她前不久刚掌握反直立旋转,但还没有克服高速旋转带来的眩晕感。
浅转了十来圈,她的面色有些泛白。
“要不我去问问教练吧。”她迫切地想要收获成效,打算向穆百川寻求帮助。
同伴悄声说:“我猜穆教练一定会很严肃地告诉你,练多了就不晕了。”
是这么个理,叶绍瑶也以为然,只能咽下问题闷头苦练。
“其实我有诀窍的。”
叶绍瑶眼睛一亮:“什么?”
“你在转的时候,把头偏向旋转的方向,眼睛盯着前方,”同伴用慢动作辅以解说,“这样就会好受很多。”
叶绍瑶懵懂地照做,发现效果并不好。
“你的脑袋怎么转着转着就正过来了呢!”同伴不解,试图通过模仿她的动作找到问题。
“可能……是风吹的吧。”
高速旋转时,她觉得自己被裹进风里,耳边的碎发放肆地在脸上起舞,挠得她鼻子痒痒,眼睛痒痒,忍不住偏头闭眼躲开。但只要闭上眼睛,眩晕感就会成倍地袭来,有时连重心都会瞬间歪掉。
她又尝试了几次,顾上了偏头就顾不上收紧,有时两头都捉襟见肘,旋转动作直接垮掉。
她刚学会的反直立旋转就这么撒手没了。
“琴琴姐姐,现在我可能连进入旋转也不会了。”
……
2003/2004赛季全国花样滑冰锦标赛落户岸北,这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能够承办的国家级赛事,市体育局早前下发文件,要举全市之力兴办全锦赛。
如今全锦开赛在即,各大室内外冰场都张贴起赛事logo,不可谓不重视。
“距离全锦赛还有两周时间,现在主办方在招募冰童,我鼓励大家都去试一试。”穆百川在下课前告知学员,“虽然上不了赛场,但可以近距离感受运动员比赛的激情。”
冰童?冰童是干什么的?叶绍瑶向琴琴姐姐投去眼神询问。
“冰童就是给选手捡礼物的。”向琴琴给她解释。
“捡礼物?在哪里捡?什么礼物?”
向琴琴有些不可思议:“你不知道抛物礼吗?”
叶绍瑶似乎是明白了,拍着大腿状作茅塞顿开:“原来是说抛物礼呀!”
听说成为冰童可以看到很多国内一线花滑选手,这是她开眼界的好机会。
“姓名?”
“叶绍瑶。”
“年龄?”
“快九岁了。”
“有国家花样滑冰等级测试证书吗?”
“有,我已经考过一级了呢。”
工作人员的表情不是很乐观:“按理来说,国家级赛事的冰童要求步法或自由滑通过两级……不过有去年哈市全锦赛的前车之鉴,我先把你的名字报上去,能不能选上就看运气了。”
叶绍瑶谢谢记录员姐姐的心软,欢呼着和小伙伴抱在一起:“琴琴姐姐,我们可以一起去全锦赛啦!”
向琴琴和她是滑冰课上的同学,因为年纪相仿,教练经常把她俩分到一组做组合训练。
相比之叶绍瑶断断续续学习的两年,向琴琴从小就长在冰上,虽然天赋不高,但也算小有成绩。两个小朋友刚认识几个月,叶绍瑶从她那学到了很多小技巧,在课上总是形影不离。
叶绍瑶在朋友面前活泼明朗,向琴琴则要内敛冷静许多。
她想浇灭叶绍瑶的冲动,让她别高兴得忘了形:“要是报名的人数很多,还会有选拔赛等着你的。”
选拔赛而已,叶绍瑶无所畏惧,这些天她一直在练习二级步法,相信自己一定不比其他报名的小朋友差。
报名时间很快截止。
隔上几天,叶绍瑶收到教练的通知电话时,正在家里被妈妈盯着写作业。
“咱们过几天就回姥姥家,你得赶紧把作业都写完。”邵女士抱着手臂,目光灼灼地盯着意欲开小差的叶绍瑶。
“我可以把作业带去姥姥家写吗?”小姑娘保证,“我一定会写的。”
“别夹着嗓子说话,不顶用。”
“妈妈……”
邵女士偏头:“我耳朵不好使。”
“电话响了。”
座机的铃声用遥远的地方传来,乍一听像是从哪家收音机飘出的,从没有严丝合缝的窗角溜进来,依稀能听出是一段舒缓的钢琴曲。
坐在桌前的小姑娘下意识就跟着音乐哼起来。
“别哼哼唧唧,”邵女士起身,在离开前再三警告,“别抠指甲盖,别削橡皮擦,别在作业本上画小人。”
嘎吱的木门开合,卧室里重归宁静,客厅响起妈妈接起电话的声音。
叶绍瑶偷偷扒在门口听,却什么也没听着,只能回座位拿起笔,继续和数字符号斗智斗勇。
门外妈妈的声音大了起来,似乎很不可置信。
能让妈妈大惊小怪,是不是爸爸买的足球彩票中了奖呢?她前几天听说爸爸的同事中了奖,拿到手里能有好几万呢。
不过看到妈妈推门来兴师问罪,小姑娘知道发财梦又一次破碎了。
邵女士重新在床上坐定,开始拿出对付学生那一套:“叶绍瑶,你下周有比赛?”
“我下周有比赛?”叶绍瑶惊恐地回头。
“你不知道?”
她一无所知地摇头,拿出发自内心的真诚:“我不知道啊。”
等等,这样的戏码很熟悉。
当她知道聂心给自己报名参加小队长竞选的时候,也是这样迷茫,不会又是谁在捉弄她吧!
“那为什么穆教练给家里打电话,说让你下周一去冰场参加选拔?”
选拔什么呀,她不记得最近有自己能参加的比赛啊。
邵女士看闺女这糊涂样不像是假的,舒了口气:“估计是你教练记错了,我去给他说一声。”
“没记错,”灵光一现中,叶绍瑶率先扑向客厅的座机,“我好像记起来了,我是报了名参加选冰童来着。”
她忘性大,报名成功的兴奋劲儿一过,回家摁开电视就把这事给忘了,短暂的记忆甚至没能让她挨到说给厨房的妈妈姥姥听。
邵女士扶额:“咱们不是在放假前就说好十号送姥姥回家过年的吗?”
“我没想这么多……”小姑娘一憋屈,闷头自己抠起指甲玩,“而且我也挺想看看大比赛是什么样的。”
容翡在电话里说过,全锦赛很重要很重要,她的目标是今年进国家队,就要必须争取在比赛中拿到好的排名。
也就是说,容翡会来岸北比赛,她们又可以见面了。
窗外似乎又响起扑簌簌的落雪声,母女俩一站一坐,在房间静默着。
“你说的大比赛是多久?”邵女士先开口。
“过年前几天,”叶绍瑶意识到又一次让妈妈为难,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妈妈。”
邵女士没有回应,只是别过头:“你和你姥说去。”
老太太在城里一待小半年,起初还能和小区里的同龄人逛集市逛商场,久而久之就觉得没意思。
她总是抱怨,集市上的水果贩子宰熟客,商场里的灯光晃眼睛,街边摊的蔬菜也没自己种的新鲜好吃,还贵。
“也没有那么差吧。”
叶绍瑶嘟囔,虽然关于乡下的记忆很模糊,但她生活在城市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集市是爸爸最爱带她去的,街两旁全是三轮车支起的摊子,卖烤地瓜的叔叔经常给她多装上几颗栗子,扛一杆子冰糖葫芦的奶奶会给她多裹一层冰糖。
虽然她说什么姥姥都爱听,但大概是有对长辈天生的敬畏,她揣着忐忑的心去问姥姥。
“瑶瑶要参加比赛?”
“是选拔冰童的小比赛,但是选上就可以去看大比赛。”
她说得小脸通红,也不知是被暖气片熏的,还是心里旺火烧的。
姥姥答应得很爽利:“行,那姥姥和你一起去看比赛。”
但她不免多问一句:“你的好朋友呢?”
季林越和姥姥拢共也没见过几面,怎么她能念叨这么久呢。叶绍瑶摸不着头脑,但如实回答:“他跟着市队封闭训练去了。”
之前温姨忧心忡忡地和她讲,市预备队虽算不上市队,但也得和市队一起训练出操,那边大年二十九才能结束集训,回家都年三十了。
季叔叔对此却很高兴,连说好几句儿子有出息。
“那我们瑶儿更应该参加比赛,和好朋友一起进步才行。”姥姥把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过孩子纤细的背脊。
因为是临时通知,对于没有现成节目的叶绍瑶来说并不友好,她和教练通话后马不停蹄赶到冰场,邵女士陪同进一步了解比赛情况。
“小叶妈妈,我刚才已经联系过编舞的朋友,但她手里的工作已经排到年后,可能没办法给小叶编节目了。”
“那季林越的编舞老师呢?那个姐姐可年轻可漂亮了。”
叶绍瑶撞见过季林越在冰场编排节目,她和那编舞老师打过几次招呼,因为眉眼很立体,所以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
她还记得那个老师的身姿很舒展,做什么动作都好看。
“那是小季爸爸自己联系的人脉。”
一个完整节目的诞生,必须要有编舞增添光彩,编舞老师这个职业应需而生。
专业编舞是运动员的最优选,但对叶绍瑶而言,人脉是不存在的,邵女士在中学上班,叶先生在银行工作,哪边都和专业编舞八竿子打不着。
其次是教练编舞。教练和学生的相处时间长,更能从学生的训练情况扬长避短,许多教练同时也具备编舞能力。但穆百川从第一节课就打上了预防针,他乐感不佳,在役时节目和表现总是两模两样。
“不过编舞老师说,你可以参考她的作品自己编舞试试。”
教练很慷慨,从随身的背包拿出一张dvd递给邵女士,说用播放机就能直接看。
时间很有限,自从叶绍瑶借到编舞名家的光碟,一天到晚霸占着电视反复看,假期作业什么的完全抛之脑后。
邵女士忍受不了她天天抱着电视,但说起比赛又无可奈何,只能雷声大雨点小地埋怨:“都快钻电视里去了,要是写作业能有这么积极就好了。”
短短几天,叶绍瑶掌握了遥控器的各种按键,倒带暂停行云流水,然后是将画面中的动作复刻一遍。
但地面不同于冰面的光滑,拖鞋远没有冰鞋好使,严苛的练习环境下,她只能想象每一个动作在冰场上应该怎么做。
冰童选拔赛地点很快确定,在城郊的某个冰球馆。
临近年关,许多商业冰场陆续关门谢客,市体育馆还在筹备浇冰,全锦赛承办方只能退而求其次,和装修规格都略逊一档的小公司合作。
在家和冰场来回奔波训练后,叶绍瑶带着一套二手节目登上赛场,表演服还是那条经容翡二手的渐变色裙子,但即将上场的她对于花滑赛场来说是崭新的,这样刚刚好。
“接下来是十四号选手,叶绍瑶。”
裁判员兼任主持,在上一轮打分后举起话筒报幕。
内场陪同的邵女士告诉她:“别受伤。”
她很少接送孩子上下冰,因为看她腾空摔倒而无能为力是件残忍的事情。自己能做到的只有再三叮嘱而已。
叶绍瑶收到妈妈的嘱咐,她一鼓作气,应声滑向冰场中心。
自由滑选曲自《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亮相后,灰暗沉重的和弦响起。
穆教练给她解读过这段音乐,钢琴和管弦乐合奏交织,这是当时俄国百姓对苦难生活的哀怨和倾诉。
但料想到她尚且无法体味其中的情感,穆百川只让她记住,表情一定要足够悲伤。
叶绍瑶牢记在心,全程顶着苦哈哈一张脸,在心里默念接下来的技术动作和滑行路线。直到最后的音乐在激昂中戛然而止,她才敢放松脸上的肌肉。
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唯二掌握的两周跳都落成了,旋转没有失速,自己编进的手上动作也没有忘记做,除了结束动作有些腿软,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接近完美的发挥。
可惜教练因为有课无法陪同,季林越在集训也没有来。不过爸爸妈妈和姥姥都来捧场,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她向四周几乎空空荡荡的座位致谢,这是她在自己默默练习时最想实现的时刻。
“瑶瑶真棒!”
观众席大多坐着小选手们的家长,除了亲友团的鼓励,很少有惊艳的表演能激起观众的情绪。
她回头向东边望,栏杆后站着刚刚赶到的温姨和季叔叔,女人像青春期的孩子一样曲起手掌冲赛场呐喊。
叶绍瑶特别高兴,她的加油团又扩大了一倍。
这下季林越也一定能知道她今天有多威风了。
她还有个奇奇怪怪的想法——温姨的嗓门真大。
套上刀套,她在志愿者的引导下坐在场边的小板凳上,据他说,在裁判出分之前,选手只能在这里等待。
刚滑完一场的小姑娘还是劲头十足,兴致勃勃地接话:“我知道,这是那个什么区。”
志愿者点头:“是kc区,kiss & cry。”
小姑娘没有听懂,但潜意识让她附和:“是的是的。”
她的发挥没有争议,裁判在稍加斟酌后公布——十四号选手技术分24,内容分22,总成绩暂排第六位。
看不懂打分没关系,这次选拔共有十个名额,取总分排名前十的选手,她后面还有十来位等待上场,这个位置悬乎其悬。
“我闺女已经很棒了,”邵女士少有地拿出和颜悦色,替她把棉服披上掖好,眼角都笑出了细细的皱纹,“我还以为你得摔上好几跤。”
这是什么话!叶绍瑶不爱听,立马把这句话呸掉:“我本来就超厉害的!”
候场室有可供换衣的试衣间,但其他选手也在排队进进出出,等叶绍瑶换好常服时,比赛现场已经接近尾声。
“瑶瑶,你现在还能挤进前十名,”温姨迫不及待传来喜报,“只剩场上最后一个小朋友了。”
挂在墙上的音响传来音乐,新的节目抓取着观众的眼球。
场上的女生较她略高挑些,应该有十一二岁,高台看不清她的脚下动作,但她很明显摔了两个跳跃,再爬起来时降速了许多。
叶绍瑶心中暗喜,或许自己真能选上!但也不一定,这个姐姐的难度一看就要高一个档次。
音乐在琴键中收尾,女孩在躬身转后迅速摆出ending pose,有些超时,但在可抓可不抓的范围。
随着最后一位表演的结束,观众席逐渐躁动起来,叶绍瑶却异常安静,她太想听到决定命运的审判了。
等待的时间有些久,kc区的小姑娘已经紧张地蹦出眼泪,躲在身边家长的怀里哭。
“二十九号选手技术分24,内容分22,总成绩暂排第十位。”
裁判长按下观众投来的掌声,示意在场安静:“请稍等,因有两位选手出现名次并列情况,最终结果将经由裁判组商讨后公布。”
裁判席就如何处理卡位并列情况召开紧急讨论,是携手共同入选冰童还是另立标准分个高低,悬念又重了一分。
叶绍瑶抓住邵女士的手紧了紧,她就是卡位的另一位当事人。
她今天用抽签笔抽到了一帆风顺,应该没问题吧?
但她在此之前反悔了一张再接再厉的签,真的没问题吗?
她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天灵灵地灵灵。
“没选上也没关系,下次我闺女直接进市队。”季先生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安慰。
温女士拍上他的膝盖:“长一张嘴显得你会说话是吧。”
“咱们瑶瑶滑得这么好,晋级肯定没问题。”
还是温姨说话好听,叶绍瑶松开妈妈的手,给她投去大大的拥抱。
“经裁判组一致认为,以比较两位选手最高分的方式决出最后一个席位,”裁判长翻动着手中的数据表,“十四号选手以两个25分的优势入选全锦赛冰童。完整名单将于十分钟后在冰场告示栏公示。”
十四号选手。
她就是十四号选手。
叶绍瑶万万没想到,她在被淘汰的边缘被裁判救了回来。
“妈妈,我是十四号对吧?”她的语调雀跃到几乎颤抖,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比赛的大成功。
“你是,恭喜我们瑶瑶。”
两位母亲抚摸她头上精致的小辫,同样为她感到高兴。
她从温女士怀里挣脱,迫不及待给遥坐在对面的亲人分享喜悦。
“我要去告诉爸爸和姥姥。”
“小心台阶!”
没等邵女士说完,叶绍瑶就在楼梯上跳空崴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