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灯中的愿望
虽然季林越手把手教她的广播体操最后还是没有记牢,但她有样学样练成教龄二十年的老教师姿态,依靠同学们的悟性,把1班教出了校运会一等奖的水平。
领奖台上,叶绍瑶代替全班收下这份荣誉,人生第一次捧着红艳艳的获奖证书,她下意识攥紧手指,眼神飘忽不知该看向哪处镜头。
那天冷热适宜,她脱下外套系在腰间,放学路上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活像一个装满蜜糖的罐子,晃一晃就溢了出来。
“你别炫耀了,”季林越别开头,那跃上眉梢的得意让他不想直视,“证书上的五十二个字我都能背下来了。”
叶绍瑶恋恋不舍地把证书和奖品收进书包:“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片刻停留的功夫,身边的季林越已经走出好远。
“慢点走,我妈妈说了让你陪我回家。”
以邵女士在家里的地位,她的话也算得上是金科玉律,叶绍瑶很少敢冒着挨打的风险忤逆。
季家父母最近都忙,邵女士在这学期也被安排了两个年级的英语课,一下子无法抽身,只能让两个小朋友结伴回家。
大概温女士也是这样嘱咐儿子的,故而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会为谁送谁回家僵持不下。
最后,叶绍瑶以年龄优势做主:“以后一三五你送我回家,星期二和星期四我送你回家。”
季林越想举手一票否决,她直接耍起无赖:“两个月前你还肯叫我一声帮主,现在正是帮主需要你的时候,居然敢反抗。”
反抗当然无效,季林越任由她带路拐进街边的小卖部,指着冰柜就是一顿吩咐。
“我想吃老中街冰棍儿。”
“雪莲也行。”
“叔,娃娃头还没有进货吗?”
小丫头的嘴里一顿倒豆子,眼见手里挑挑拣拣的雪糕越来越多,季林越赶忙制止:“再过几天都要下雪了,你不能吃冰棍。”
快十一月了,去年这个时候的岸北已经下了初雪。
叶绍瑶眼珠子转了转,狡黠道:“那我吃辣条。”
“一袋。”
“成交。”
撕开包装袋,第一根辣条当然是凑到他面前,权当他教她广播体操的谢师宴了。
“我不吃,我妈妈不让我吃垃圾食品。”
这也是她料到的,他家教严,总是这里不许那里不让,像是背了一本“活家规”在身上。
余下的路不长,她慢条斯理品尝着手里的美味,连话也顾不上讲。走到家门口,她抬了抬手肘,含糊地和他说再见。
“叶绍瑶。”
“叫姐姐。”
季林越无视她的无理要求:“穆教练星期六就回岸北了,你来不来?”
“穆教练回来了?”叶绍瑶擦了擦嘴,“我当然得去!”
新赛季开启时,穆百川接到国家体育局的邀请,赴首都参与未来冰雪人才培养的研讨系列大会,从社会发展环境一直说到俱乐部管理体制,面向各部门的代表大讲特讲近远期规划,直到十月底才带着总部拨下来的新器材返回岸北。
他是俱乐部的单人滑头号教练,一时顾不上两头,只能把学生们的练习时间往后挪。正巧赶立冬前回来,立马就通知恢复教学,说要试试新的教学设备。
季林越只是那么礼貌一问,虽然他答应过教她数学和滑冰,但也没想过能够看见她在单元楼下大张旗鼓地背着冰鞋和他一起去上课。
毕竟他们在暗度陈仓,瞒着邵女士进行非必要的课外补习活动。
“邵阿姨就这么放你出来了?”
她用小手遮住狡黠的笑意:“我可聪明了,把冰鞋装在书包里,妈妈还以为我来你家写作业呢。”而且还好心骑着自行车载了她一程。
“这不好吧。”
两家女士情谊深不可测,经常打电话唠家常,要是一句话没对上,他们两个都得屁股开花。
“那……那你也编一个借口,就说你上完滑冰课再教我数学。”
再不然……她发动脑筋想鬼点子,鬓角的头发都薅掉了一根。
身后是保险门栓落锁的声音,钥匙串在碰撞中被收进包里,温女士拎着垃圾姗姗来迟。
“这不是叶家姑娘吗?”
为了先发制人,她立正表起忠心,扳着三根指头对天发誓:“温姨,我和季林越是去冰场学数学的。”
“我知道,林越都告诉我了,说你想继续学滑冰,让我一起瞒着。”
还真是坦诚,叶绍瑶回头向他挤眉弄眼:你就直截了当说了,也不替我的面子想想吗?
季林越点点头:面子能当饭吃吗?
温女士借道丢了垃圾,径自给停在棚架的摩托车解锁,扣好头盔,才打断两个小孩子的眉来眼去:“和我们一起去吧。”
温女士和蔼如春风,在她周身都洒满了糖,她抱着书包甜甜地回:“好啊。”
率先一步跨上后座,她还不忘给他使相,低声抱怨:“不会保密的家伙。”
时隔两月重返冰场,学员们多多少少都不适应,穆百川厚道,给了他们二十分钟热身。
但他骨子里是个严苛的人,说热身结束就要考察跳跃。
上课时间需要对教学空间做清场处理,叶绍瑶扒在围挡上望眼欲穿,实际上被禁止入内。
穆百川在课前看见她时,摇着头讲双关:“我闺女期末考试也不及格,现在每个周末被我家那口子锁在家里,不许她出门溜达。”他用语言敲打她。
“事情是一件件做的,只有先做好本分,才能有资本去畅谈兴趣。”
听没听懂不知道,叶绍瑶只知道场上的季林越喘得像头牛,滑圈落在了最后,她乐得直拍手。
沿着水马逆时针滑行,等他路过她眼前时,她悄声挑衅:“几个月没滑冰,这么拉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剜了她一眼,开始狠狠加刀,吭哧吭哧冲到队伍前面去。
“谁在那儿练速滑呢?”取个水杯的功夫,穆百川看见一个崽子滑出去,恍然以为看了场比赛。
“让你们放松放松,不是让你们弯道超车,”他看着名单比对,“季林越,你要是还有精力,就来给我当助手。”
这节课的进度宛如复健,到最后才上了一盘正餐,穆百川抱臂让季林越将六种跳跃作出示范,首先拿他开刀。
“这是吊杆,辅助大家尽快找到跳跃和旋转的感觉。”
“小季刚才的示范很典型,有高远度,但转速不行,要升两周跳的话,还是得加强核心力的控制。”
他拍了拍自己从总部调来的新装备,很快为季林越穿装完毕。
辅助滑行几个小圈,杆头扬起,季林越在瞬间失重下有些不知所措,越来越快的转速仿佛也将他的思考抛之脑后。
“收腿!收紧!手护在前胸!”
耳边全是风的呼啸,听到碎散的指令,大脑机械地照做,落冰时才勉强站稳。
“其实这个吊杆主要用于陆地练习,第一次尝试就能够在冰上落稳已经很不错了,”他替他解开绑带,拍拍他凌乱的头发,“冯教说得对,你的平衡果然不错。”
有了出头鸟,其他学生也排队想体验新东西,很快把已经一试为快的小身板挤出人群。
“季林越!季林越!”
叶绍瑶被护栏挡在门外,手口并用想要引起季林越的注意。
“我也想玩这玩意儿,你给教练说说。”
她刚才已经穿上了冰鞋,连鞋带都系紧了,焉有一种非上不可的架势。
季林越才被吓得惊魂未定,此刻并不建议她贸然尝试:“你很久没上冰了,这装备特别刺激,会闪着腰的。”
她兴致正高涨,努力证明自己确实已经做好准备,高抬腿都做得格外标准:“你看我现在行吗?”
“不行,不可以。”
“可是你答应了教我滑冰的。”
今天的课程要结束了,她已经在场外干瞪了两个小时的眼睛。
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吃婚宴都没这么眼馋过。
“好吧。”
季林越滑走,打算帮她求求情。
同时,把穆百川团团围住的学生们张皇散开,唯恐避之不及,叶绍瑶终于能够在场外看清那个吊杆……和绑在吊杆上的人。
她视力极佳,能够在瞬间的动作中捕捉到那名学员的面部,双目紧闭,五官紧缩,精致的盘发和脖颈一同消失在慌乱里。
因为动作在高转速中严重变形,她落冰的滑腿已经失去力气,像个提线木偶在冰上跳起踢踏舞,身体完全被吊杆控制。
穆百川也犯愁,一个劲喊她立住:“用刀齿!”
起码得先让她停下来,冰面滑溜,一个不注意就足以把腿摔得青紫。
人群重新聚拢,一场惊心动魄终于结束。
“季林越,季林越,”叶绍瑶把埋进人群的季林越又喊出来,“我不想尝试了。”
人家掌握了六种一周跳的都如此出糗,她岂不是更会让大家笑掉大牙。
余下的时光在练习中消磨,穆百川端着茶杯吹着茶叶总结。
“跳跃是得分的利器,咱们内行看门道,外行人只能凑热闹。对于普通观众来说,看不懂复杂的旋转和步法定级,他们只能从跳跃的质量来推测一套节目的整体质量。所以跳跃一定要利索干净,一定要站住。”
退出冰场,今天的课程总算结束了,叶绍瑶乖乖坐在长椅上等待,却先等来下班的穆百川。
“穆教练好。”她鞠了一躬。
穆百川还在整理手里的文件夹,记录每个学员的练习情况,从百忙中抬眼看她:“还没走呢?”
“我等季林越。”
说到季林越,他就想起被晾在冰场一角的吊杆,今天第一次亮相,完全不觉得手里少拿了什么东西。
“既然你穿着冰鞋,那就帮我取一下吊杆吧,”他指了指远处的东西,“你想不想也尝试尝试?”
谈虎色变,她把脑袋晃成了拨浪鼓:“我今天早上吃了很多东西,而且我一周跳都还没学会呢。”
她无法想象在冰场上转吐的场景,那多丢人。
穆百川耸肩:“那就劳烦你了。”
……
直到二年级踏上秋游的旅途,季林越还在笑她那小破胆子。
“闭嘴,没大没小的。”她甩开他,亦步亦趋跟上1班领队手里的小彩旗。
“这天好冷,怎么还不下雪啊。”
“是啊,好久没有打雪仗了。”
刚下大巴车,失去暖气纵容的孩子们哈着气,把绒线帽压紧了几分,他们也想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在零下的天气组织郊游,目的地还是在什么素质教育基地。
路过穿着迷彩服的队伍,叶绍瑶的眼神也跟着走了,她还只在爸爸爱看的战争剧里见过。
“请后面的小朋友跟上脚步,我们接下来要参观的是九十年代淘汰下来的坦克。”
步步深入这个基地,里面不仅有装修宏伟的场馆,陈列各种先辈使用过的武器用品,连硕大的战车都能停放在天棚下,用警戒线保护起来。
“大飞机!”
“这身军/装我家也有,是我姥爷留下来的。”
叶绍瑶跟随班级的脚步,从浏览事迹到亲身体验,在地上摸爬滚打一番后,累得直不起腰。
“为什么我妈不让我买零食。”她在队伍里苦思。
学校为了让他们体会先辈的不易,甚至给了灶台让他们自己生活做饭。
她哪会这个,想越过一堆灶求助季林越,发现他也不过是在玩火。
最后领队慷慨指了基地的小卖部,大家以一桶泡面潦草收场,那儿的零食比家门口的小卖部贵了一倍不止。
涉及到吃的领域,她的脑筋突然活泛,扳着指头算泡面贵了多少钱,矿泉水又贵了多少钱,最后气得差点砸了饭碗,那些可是她偷偷摸摸攒下的零花钱……小姑娘连带下午的活动都参与得心不在焉。
“大家一人拿一只,放完孔明灯咱们就返回学校。”
基地变着法的收钱,这会儿又是五毛一只的孔明灯。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叶绍瑶恋恋不舍地递出去一张纸币,委委屈屈地看向领队。
“小朋友,我们这个山坡的风水特别好,在这里放孔明灯,许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他以为小姑娘是不信,又加油添醋从美丽的传说说起。
叶绍瑶无心听故事,拿着瘪瘪一袋孔明灯走掉。
暮色将至,气温又下降了不少,风里都带着潮湿的味道,天上是铅色的阴云,和她的心情一样不好。
但是万一实现了呢……抱着一丝期待,她照着其他同学一样打开包装,将孔明灯展开。
“芍药,我的孔明灯要大一些,换给你好不好?”有同班同学找到她,想和她交换孔明灯,“我还没有在上面写字。”
叶绍瑶不明所以,但想到这都是长不出两样的一种东西,也无所谓地接了过来。
到女孩甜甜地道谢,她还没回过味。
用油笔在纸上写上一行字,倾注了她所有的虔诚,虽然不是很可信,但哪怕有一丝可能,也一定要保佑她期末考试全部及格,她想滑冰,站在冰场外只能满眼装着羡慕。
“期末考试及格!”她如是写道。
“老师,可以帮我点燃吗?”
已经有不少同学放飞了自己的愿望,让它们成为归位的星星。
她也有模有样的学着放手,等一场风把它吹向远方。
“考试一定要及格啊,一定要让妈妈高兴,我一定要一直滑冰。”
孔明灯逐渐升起,逐渐融入满空星点。
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又发生了些意料之外的事,叶绍瑶僵在原地,看着孔明灯又扑向大地,灯里的星星之火被晚来的风吹熄。
她突然悟明白,难怪那个同学好心把大孔明灯换给她呢,糊在竹架上的纸被戳了一个洞,能飞起来就奇怪了。
真幼稚。
虽然没有打算放在心上,手里却握紧了拳头,这个恶作剧一点都不好笑。
身边目睹一切的邻班同学小声咕哝:“是不是你刚才许了太多愿呐。”
“才不多。”
“那就是实现不了。”
“你的才实现不了!”
怎么可能不能实现,她要是努努力,九十分都不在话下!
得找找出气筒,左顾右盼中,她看见季林越还坐在地上写心愿。
“季林越,我的孔明灯是坏的。”
“我可不可以借你的呀。”
“大家都放了孔明灯,我也想放。”
季林越埋头苦写,已经满满当当写了两面纸,天光不明,她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撑开纸片,他借来领队老师的火机,火苗擦出,被渡在烛心上。
“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是我的秘密。”
真奇怪,拜托他放飞孔明灯,又不告诉他愿望。
他叮嘱手里的孔明灯:“那就勉为其难让叶绍瑶的秘密愿望也实现吧。”反正他也不是很好奇,没有想过打破砂锅问到底。
“等一下。”
她灵机一动,把落在地上的孔明灯翻了一面,将里面的石蜡摘出来,放在季林越的孔明灯里。
“这样它就可以载起我们俩的愿望啦。”
他们松开捧着孔明灯的手,任由一阵好风让它借力爬上苍穹。
“它一定会飞很久很久,直到我们的愿望实现。”
孔明灯冉冉升空,这次一定能融进璀璨星河里。
各班的领队开始拿着喇叭召集学生归队,大巴车亮着车尾的警示灯,忽闪忽闪,催促着孩子们快快回家。
路过那只被遗弃在山坡上的孔明灯,季林越凑上去看了一眼那副惨状,不禁笑出声:“叶绍瑶,还好你没把愿望写在上面,你看看你写的字。”
他指出“考试”的“考”,让她仔细想想它该长什么样。
“‘孝’试顺利,老天爷看着你的愿望都会伤脑筋吧。”
“季林越你好烦!”
他怎么越来越和以前那个哭鼻子的家伙对不上号了,太欠登了。
她想出手打他,但碍于双手早被裹进袖口取暖,只能用脚踹他:“你不叫姐姐就算了,还笑我。”
她还没学过这个字,不会写很正常嘛。
教育基地严禁打闹,哪怕就差上车走人,领队老师依旧吹着口哨提醒规矩。
两个小孩子虽然私下互甩脸子,但都是脸皮薄的人,当即收敛了张扬的爪牙,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别过。
“咦,下雪了?”
“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
已经在车里就坐的学生扒着车窗,看着这个冬天的初雪。
“季林越,好像下雪了!”
他们相距还不太远,刚好是她将嘴捂在围巾下,他能越过毛线帽也能听到她说话的距离。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虽然颗粒还很微小,但对着明晃晃的路灯,足以看出它的声势逐渐浩大。
“看到了。”
路灯的灯罩上已经积起了薄雪。
“明天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