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姬素月收到消息时,新生儿刚刚呱呱坠地。
那船夫黝黑的脸都高兴得泛了红,抱着孩子不知所措。
就在大家一片欣喜中,噩耗传来,蒲云坝西侧破口,水势惊人,瞬间便从破口撕碎了整座大坝,洪水裹挟着碎石直奔核洲而去。
桃州好在地势较高,只有北边受到了些许冲击,并无太大损失。
“公主的那个侍卫,好似也在核洲”
姬素月脸色冷峻,快步朝外走去,“张桥,你立刻去召集人手,带上手边一切可能用到的东西,准备救人!董大,你快马往桃州以北疏散街巷,将人都带到桃州以南来!”
那船夫名叫黑子,一听立马将孩子交给稳婆,跟上了姬素月,“公主,那咋呢?给咋分配些啥差事?”
“去把你认识的船夫全招呼到核洲救人。”姬素月回眸,眼神冷厉,“记住,能救则救,不能救便弃。”
“把本宫的话一字不落吩咐下去,若有谁敢违命不遵或闹事,一并抓了看押,本宫要亲自问责!”
又左右吩咐了许多,姬素月快步翻身上马,“驾!”了一声朝核洲狂奔而去。
坝口坍塌,水势跌宕了短短一炷香时间便稍稍变缓,然而核洲距离坝口较近,就算有几条水道吞下了不少洪水,核洲仍被淹没了九成。
许多人都被冲入河里,被洪流朝南卷入段黎江中,不见踪影。
已经有许多百姓聚集在河道口捞人,伸长了竹棍或麻绳,从霸道的急流中拦下一个又一个。
姬素月策马直直朝青舟街奔去,青舟街道距离坝口不太近但也不太远,如此湍急的水流,定受击严重。
前面不远处汇集着一大群人,正在大喊,“撑住啊!抓住杆子!”
“他快不行了!把杆子再绑长些啊!”
“我他妈在捆呢,别催我!”
姬素月扬首一看,心脏一缩。
湍急的水流中,一个男子抓着一根粗壮的树枝,正费力地想将怀里的女孩托到树干上去。
然而水流太急,女孩的手怎么也抓不住,两人若破败的浮萍,在水中浮浮沉沉。
女孩的情况还好,然而男人的半边脸上,满是鲜血。
那身形样貌,正是萧暮。
姬素月奔近问,“什么情况?”
“诶唷那小哥为了救孩子,脑袋上被石块砸了一下,现在已经在那儿挂了一炷香时间了,眼看要撑不住了,咋办哟”
男人们都想尽了办法救人,但无奈萧暮的位置太远,根本够不着,一个女人瘫在一旁流泪,一问之下,那是她的孩子。
“那个小哥先是将我拖到了屋顶上,然后回去救的我家女娃”女人眼睛红肿一片,几番想跳下水救孩子都被生生扯住,嗓子已经哭哑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可怎么活呀我”
姬素月咬牙看向那边,以她的目力,能看见萧暮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明显正在慢慢丧失意识。
但他仍在努力地把孩子往上托,却是力不从心,靠着本能才没松手被水卷走。
众人一筹莫展下,都看见这个刚骑马来的女子开始脱衣裳,将身上脱得只剩一件,俯身捞起一卷麻绳纵身便跃入了水里。
“哎!回来!危险啊!”
“他妈的你疯了!快回来!抓住杆子!”
将众人的惊呼甩在背后,姬素月奋力朝前游去。
水流虽急,但比起刚刚,已经缓了许多,虽费些力气,但好在她能稳住身形朝那边游过去。
还有一段距离,水花打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这时岸上突然传来惊呼声,萧暮动了。
他似是猛地回了些神,狠命一用力,将女孩扶着爬到了自己肩上。
孩子一点点顺着他的胳膊往树上挪去,在一片欢呼声中爬上了树。
萧暮同时力气耗尽,指尖一松。
意识消散的一瞬,一声怒吼将他唤了回来。
“萧暮!”
什么?
宛若被一只手狠狠拽起,萧暮猛地睁开眼,冰冷的江水拍打面庞。
腰上似乎被什么套住了。
“给我撑住!”
那吼声越来越近,眼睛被鲜血糊了一片,他才看清是谁。
姬素月一手攥着麻绳,一手攀着树枝,千钧一发之刻,她猛地一甩绳,套圈一样拦住了萧暮。
她狠命将绳子扯住,眼睛泛红,不知是被江水冲刷的,还是太用力挣的。
她右臂有伤,萧暮的体重则太重,江水滚滚,她根本拉不住他。
“松手不然你也被冲走”
萧暮的声音很低,头上的伤不停地往外渗血,让他无法使力。
“别说话!”姬素月大喊,在江水中努力唤他,“好好看着我不准给我闭眼睛!”
不知他听没听见,但波涛奔涌中,姬素月瞧见这厮居然朝她缓缓笑了。
他分明狼狈不堪,半面浴血,这个笑又轻又淡,却惊人的俊美漂亮,撞进她眼里。
差点把她撞得吐出一口血来。
不知为何,一股子火气撑得心脏好似要炸开。
这混蛋笑什么?!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心思笑?!
她真后悔昨晚没趁他睡着狠狠扇他一巴掌,好好把这个疯子给扇醒。
萧暮不是个听话的人,姬素月不让他闭眼,迎着她赤红的眼睛,那双上扬惊艳的眸子掀了一下又一下,似挣扎的翅膀。
最终落入一片沉寂的黑暗中。
右臂剧痛一片,姬素月一时怒极攻心,手无力松开。
两人倏然被江水拍进水面,卷入湍流。
岸边的人呼吸一滞,眼睁睁看着那二人就这么消失在水流中。
下一秒,众人又惊呼起来,那层层波浪中,两人再一次冒头。
姬素月将绳子缠在二人身上,另一头攥在左手。
她拖着萧暮在水波中流荡,左右飞快观察着,想找到什么能阻住二人的东西。
不远处有一处塔尖堪堪冒顶,姬素月算了下长度,艰难用左手和牙齿把麻绳系了个活结,瞅准时机奋力一掷。
“啪”得一声,绳子瞬间绷直,两人挂在了塔边。
难眠之症一年比一年严重,萧暮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但这次,他却做了个很短的梦。
周身弥漫着一片黑雾,丝丝缕缕将他包裹其中,雾中缓缓显出一男一女,依偎着在树下轻声交谈。
“我教萧暮骑射,如何?”
“暮儿都还没有马背高呢,你也太心急了。”
“司大哥很喜欢暮儿,以后想让他入军历练。颖窗,你觉得如何?你若答应,我明日就回了漠海大哥。”
“我可不答应。你来回在沙场奔波,还想把咋们儿子也送去?不如我教他学戏好了,日后做云京的翩翩公子。”
“扑哧好一个翩翩公子。他长大后能有我更像清贵公子?”
“萧怆你多大的人了嘴里还都是些不着调的话。”
“颖窗,此次漠北进犯瓷波关,我可能要去很久。你还怀着身孕,万事要跟延玑商量,别太劳累”
“好了好了,每次都是这般啰嗦,真希望我肚子里的孩子日后不像你这么婆婆妈妈。”
“还有暮儿,我就不见他了,不然又哭得我一身鼻涕。”
“谁让你上次一身是血,吓到他了?答应我,这次一定要平安回来,好吗?”
“别担心,这次有太子殿下和诸多将领坐镇,没事的。”
“再亲一下就让你走。”
“颖窗,再亲我就走不了了。”
“我不管,快弯腰下来。”
“暮儿,你父亲那边不太顺利。”
“暮儿,你想你阿父么?我想他了。”
“暮儿,去叫你延玑嫂嫂过来,阿母感觉身子越来越重了。”
“暮儿”
意识好似裹在烂泥里,怎么都洗不净。
那些被埋入血肉的回忆一片片环绕周身,想将他扯入深渊。
“萧暮要照顾好你阿母”
“暮儿你想要妹妹吗”
脑子涨得好似要裂开,心脏揪疼无比。
别再说了都是幻想这些都是幻想
他想大吼闭嘴,但唇好似被封住一般,言语不出。
就在疼到极致时,身子一轻,好似被人抛起又跌落,摔在地上。
幽幽睁开眼睛,瓢泼大雨噼啪往他脸上砸。
眼睛涩得发疼,他翻身爬起来,身子猛然一僵。
这是母亲的卧房门口。
耳畔那如雾般的隔膜缓缓散去,各种杂音瞬间涌入耳朵,搅得他脑袋发晕。
雨滴声,脚步声,孩子撕心裂肺的啼哭。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下意识迈入那门槛,入眼是地上的一大片鲜血。
血泊中,一个小小的婴儿正在一具女尸的臂弯中高声哭泣,一声又一声,狠命震颤着他的神经。
是母亲是死去的母亲!
一股恐慌猛然攥住了他的咽喉,他转身想逃,那大开的门却“砰”得闭上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拼命敲打房门,直到双拳都砸出了血迹,那门终于开了。
一个女子站在他身前,蹲身轻轻将满脸是泪的他拥入怀中。
双唇一软,好似触碰到了什么。
温热而轻柔,鸟羽般坠落在他唇瓣。
“萧暮萧暮?醒醒”
萧暮是被一阵猛烈的呛咳感震醒的。
额上猝然炸开一片剧痛,他捂着头转身,撞进一双清冽的眸子。
凉若白月,清若幽潭。
撞得心脏狠命搏了一下。
萧暮下意识地捂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意识才渐渐归拢。
“怎么了?这里也伤着了?”
姬素月拨开他的手,扯开他的前襟仔细看了两眼。
除了形状漂亮的胸肌,啥都没看见。
松了一口气,姬素月半坐着给他的脑袋包扎。
伤口太疼,萧暮哼了一声,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怎么回事,我们在哪?”
这四周皆是滚滚江水,天际垂落一轮红日,照耀着狼狈的两人。
萧暮正半躺在姬素月怀里,表情有些懵。
“在一座塔尖上。”姬素月言简意赅,“能坐得起来么?我一只手包扎不了。”
萧暮感受了一下,浑身软成了泥,酸得可以。
但坐起来的力气还是有的。
姬素月垂着右臂,将一根从衣裳撕下来的布条递给他,示意他自己举手扯好了。
萧暮照做,姬素月直起身子,艰难在他脑袋上扎了好几圈,嘴里咬着纱布拍了拍他,示意他可以松手了。
用一只手一张嘴给他打结还是有些难度,姬素月半跪在他脸前,浑身都湿透了。
薄薄一层布料紧贴在皮肤上,裹着这具白皙美好的躯体,线条柔美窈窕,几乎一览无遗。
萧暮下意识就要朝后躲,耳朵却被姬素月不轻不重捏了一下,脑袋上传来口齿不清的声音,“啧,别动。”
他乖乖不动弹,看哪都不是,干脆阖上了眼睛。
好不容易给他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姬素月累得够呛,垂头喘了口气。
肩头一重,萧暮脱了外裳包在她身上,将春光遮了大半。
好在这里除了他,没人看见。
萧暮恢复了些力气又给姬素月看了右肩的伤势。
“浸了脏水,有些化脓了。”萧暮摁了摁那块皮肤,“暂时先晾着,等水退下去,换上干净的纱布。”
“嗯。”
太阳沉入西山,夜风冷了,两人被困在这块塔尖上,也没处可去。
“腿上的伤呢?我看看。”萧暮伸手去够她的脚踝,被一下躲开。
“没事,只是不小心划伤了。”
萧暮抿唇看她一眼,“我划出来的伤口,我心里有数。”
姬素月神色一僵,别过脸,“什么意思。”
“昨夜跟我比试的人,不是你么?”
“”
姬素月唇线紧绷,盯着天际的红日不言语。
“与我近身对招,就算我蒙着眼,也能知道对方身材几何,而且,你身上有股冷香”萧暮挑眉,“跟我贴得那么近打架,你一出汗,我嗅得一清二楚。”
“虽然你变为男子音调,但我告诉过你,我耳力极佳,你骗不过我。”萧暮凑近她颈侧轻嗅,淡淡勾唇,“你伤到的地方,正是我有意割伤的地方,我更确信是你。现下,你还要狡辩么?”
“”姬素月终于扭过脸,“知道是我,为何不当场戳穿我。”
萧暮不答,反而又凑近了些,漆黑的眼珠轻敛着望向她,“你刚刚趁我睡着,是不是吻我了。”
姬素月嘴角一抽,“只是给你渡气而已。”
“那就是吻了。”萧暮煞有介事地点头,“怎么办,我从不吻女子的唇,你破了我的戒。”
姬素月面无表情,这厮到底在放什么狗屁?
萧暮有种奇怪的能力,在十分严肃的谈话中,只要他不想继续说下去,便总能重心偏移到一个离谱的地步,然后一路滑啊滑,滑到不着调的地方去。
令人绝望的是,此人自顾自地乱偏,旁人根本拉不回他乱飞的思绪。
现下姬素月冷眼瞧着这个奇男子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好似被女人亲了嘴唇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难不成是脑袋被砸了一下,砸成傻子了?
这下要完,又疯又傻,没救了。
“救命之恩,我回一个吻,不过分吧?”
“嗯?”
姬素月有些走神,下巴突然被轻轻掰过来,那张俊美的脸骤然放大,唇瓣一软。
“张嘴。”
她脑子一愣,下意识照做,萧暮喉中笑了一声,低头探入。
东挂白月,西悬红夕,正是晚风和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