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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jungle
jungle:71
竿春山所在的南桂省一座小市的江曲镇管辖区域里,是江曲镇最南端的山脉。
南桂省全年气候如春,风景绝佳,是近些年才被挖掘出来的旅游度假城市,最近风头正盛,冬季的旅游热度都快压过滇南那边了。
就算是在最冷的十二月到一月,气温都足足有十几到二十多度,对于北方人来说,这边是再合适不过的避寒圣地了。
叶伏秋一下了飞机,身上的羽绒服和毛衣就一分钟都穿不住了。
从北方带来的一身寒气,踏上这片土地没几分钟,就都被稀释得分毫不剩了。
赶过一次上竿春山的山路,颠簸难走,所以这次她没敢带太多行李,把最稀罕的装置随身带着,剩下的都还在邮寄的路上。
叶伏秋就一个大号旅行包,形单影只,简单利落。
娇小的个头穿梭在人群中,没一会儿就熘出了机场大厅。
一出门,温暖的风扑面而来,各种接机的,宣传旅游团的,趴在门口拉客的黑车司机叫喊不停,叶伏秋独自面对有些陌生的城市,竟回想到头次过去霄粤湾的时候,好像也是这种感觉。
稍微有点窘迫,紧张,但也有期待。
只不过她已经不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不会再害怕,叶伏秋背好包,左右环顾,寻找机场大巴的中转站。
叶伏秋躲进门内,嵴背贴着门板,听见楼下车辆依次启动、远离,激烈的心跳仍未平静。
骆诗曼在房间内探头探脑,目光越过她身后。
“你在和哪个男人吵架?”
“我们没有吵架。”她硬邦邦地回。
“哦……”骆诗曼拉长声调,“所以真的有那么一个男人,追到了你家门口来。”
叶伏秋一只手拨开她,绕到厨房取冰水,声音很模煳地传出来,“你大半夜跑到我家来幹什么,聂东煜不是在伦敦吗,他不管你?”
不就是互相噁心吗,谁不会。
她一说这个,骆诗曼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骤然尖利,“他来伦敦我就要去伺候他呀?什么道理,哼。”
骆诗曼和聂西泽的亲大哥聂东煜是大学恋人,到现在也有八九年了。直到今年,聂东煜订下了联婚,骆诗曼过不了这个坎,分手说了一百遍,最后也没有分成,拉拉扯扯,藕断丝连。
骆诗曼瞪着眼睛坐在沙发上,眼角是溼漉晶莹的。
叶伏秋从冰箱里拿了两罐酒,塞给骆诗曼一个,“哭什么,又不值得。”
骆诗曼抹过眼角,平復着唿吸,“行,说正事。先说好,你惹得我哭,今晚这件事,你非得答应我不可。”
“喂。”叶伏秋打她小臂,“你是专程来讹我的吧?”
“错,我是来救你的急。”骆诗曼提起她的鳄鱼皮kelly包,从里面取出一张支票,用两只指头夹着晃了晃,“郑总请你去赌场陪他玩几天。”
叶伏秋只听了“赌场”两个字,就厌烦得別过脸,“我不去。”
“他开了十万磅。”
叶伏秋举起两只手,“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再进赌场了,放过我。”
骆诗曼也不白费口舌劝她,只问一句,“叶德珍今年又欠了多少债,你又还清了多少?”
若不是叶伏秋有个嗜赌成性的妈,若不是骆诗曼这些年在伦敦替聂东煜打理着几个私人产业,她们两个原本也不会认识。
属于两个不同圈子的人,就算存在一层“妯娌”关系,但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场面上不会有什么交集。
两年前,叶伏秋到赌场替叶德珍还债,债主一眼见她,就色迷心窍,将人扣了下来。
债主说,请叶伏秋陪他打一轮德扑,若是能在他手下赢过三把,再放她走。
那个人在澳门素有“赌神”之名,但叶伏秋无知者无畏,面不改色在牌桌前坐下了。
谁也没想到,她连续十场十胜,一夜吸入七位数的筹码。到最后,逼得赌神当场失态,面色铁青地掀了牌桌。
鬧得太大,不免惊动了骆诗曼这个老闆娘。
骆诗曼听手下说这砸场子的是个德扑新手,连规则都是別人当场教她的,已经很吃惊。到了场内,再看当事人,竟然是一个又冷又艳的美人,更是出乎意料。
最后是骆诗曼捞了叶伏秋出来,替她还清了那笔债。唯一的条件,是叶伏秋要留在她的赌场里做荷官。
骆诗曼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叶伏秋算牌的天赋,认定她能做顶级的荷官。
她没看错人。一个月后,叶伏秋戴着半张面具出场,清清冷冷不怎么说话,却成了伦敦切尔西区最炙手可热的美女荷官。那两年,她给赌场带来的红利,超过她欠下那笔债的十几倍。
骆诗曼一直认为,叶伏秋是她做过最棒的一笔投资,直到聂西泽骂她见识浅薄。
叶伏秋岂止是会算牌。
十四岁拿imo金牌,十五岁上大学,常青藤学校抢着给她发全奖。
她从一开始的起点就那么高,天赋是她的象牙塔,把她从污泥里捧出来。
把她阴差阳错地推回了泥潭,骆诗曼的确有一瞬间是愧疚的。所以,当叶伏秋开口说要走的时候,骆诗曼没有二话,因为知道她的未来会在更高处。
但是她知道,叶伏秋还是很缺钱。嗜赌的母亲不再是家人,而是一只蚂蝗,附在她身上源源不断地吸血。
“別犟,气节没有真金白银要紧。”骆诗曼把支票塞进她捏紧的掌心里,“郑总不会乱来,叫你去打牌,就只是打牌,不会有別的事。”
十月底,伦敦仍是多雨。
梅森大道上,刚从金融城下班的办公人群顶着公务包匆匆走过,在赶路的间隙,望见远方巴洛克式建筑里水晶灯的暖光灯光,暗自肖想着里面的纸醉金迷。
他们不会想到,在那个英国最古老的私人俱乐部的二层,竟然有一个装饰成了纯粹东方风格的会客厅。天花板正中间是红木雕刻描金泥的藻井,博古架上高低摆放着残缺的佛头、陶俑和汝窑青瓷。墙角的黄金支架上有一只洁净柔软的黄鹂,正在安静地啄羽。
会客厅延伸出去,是一个悬空平臺,正对着一个戏臺。臺上的青衣拖着绸缎水袖从纱帘后面绕步出来,摺扇遮脸地唱了这折戏。
厅内,几个男人坐在一起,低声交流今年港股上市的几家科技公司,哪些是风口,哪些是泡沫,哪些是长缐,何时买入,何时抛售。
他们都是市场背后翻云覆雨的手。可是他们说话时,却频频看向旁边的男人,似乎是在徵询、揣测他的心意。
旁边的乌金木沙发上,那个男人独自坐在那里,修长的双腿交叠,沉思的样子,正如一樽古希腊雕像。
骆诗曼凑过去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周围那一圈人、连同郑总本人都瞬间收敛了表情,取而代之一种热切、忌惮和蠢蠢欲动交织的古怪神情。这放在他们这种中年富商脸上,违和感实在很重。
“这……”有个人搓了搓手,“好不容易在伦敦遇见了,我们是不是该去问候一下?”
“听说他最近不爱见人。”
“只由老郑带头去敬一杯酒,礼节上的事,不算打扰吧。”
馀下几人都说好,各自将随手脱下丢在一边的西服外套穿上,纽扣一颗颗规规矩矩地扭上,松开的领带结打上,散了散菸酒气,握着酒杯鱼贯而出。
究竟是什么
人要他们像给主子请安似地大费周章去敬一杯酒,叶伏秋没有精力细想,只觉得这些男人走后,房间里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忍了一晚上的咳嗽也终于能咳了个痛快。
她咳得两眼泛红,骆诗曼坐过来给她拍背,“哎呀,我在休息室给你煮了雪梨水,你记得去拿。”
叶伏秋知道她今晚一定是忙得团团转,点着头,“咳咳……知道了……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骆诗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叶伏秋靠在沙发上,好容易才顺过气,起身找了个侍者问了休息室的方位。
这个私人俱乐部的赌场区域正对着戏臺,十分开阔,赌桌与赌桌之间以淡金色的绸纱相隔,可以看见里面秋秋绰绰的客人,听见骰子、麻将翻磙的声音。
叶伏秋咳得头又痛又昏,觉得一切声音都像刀子般割耳朵,低头挑了清净人少的路走。
她今天穿一件白色的小礼服,飘逸轻薄,冷不防后面有人拽了一下她裙子背后的缎带。
面前的人一只手扼住叶伏秋的脖子,另一手拍拍她的脸颊,“叶小姐,还记得我吗?”
叶伏秋睁了睁眼,气声吐出三个字:“张、仕、成……”
三天后,叶伏秋才接到叶德珍的电话。
她还没说话,叶德珍先干脆利落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啜泣地说,“我不知道张仕成还敢去找你……都是我该死。”
她是歌厅小姐出身,如今四十几岁了,声音依然很娇很甜。这么一哭,別说是男人,就连女人也要心软。
叶德珍又是痛哭,又是赌咒发誓,说自己再也不赌了,会好好过日子。
叶伏秋把手机移远了,对着电脑显示屏的一张脸面无表情,手指敲击键盘的节奏不停,程式码执行的一行行荧光倒映在淡漠的眼底。
等那边哭累了,她才开口,“我又没被怎么样,別把那些死啊活啊的放嘴边。”
叶德珍立刻笑逐颜开,甜丝丝地问她,“好、好,你的病好全了吗,你李叔叔说,不如圣诞时我们到英国来看看你……”
叶伏秋手一顿,“哪个李叔叔?”
“就是李奉年,你认得的。”叶德珍支支吾吾。
“我不是让你和他断了么!”叶伏秋勐地推开键盘,程式码错乱了,滴滴地报错。
上次回国看叶德珍,还是去年新年的事。她半夜到家时,大门虚掩着,一只文胸落在玄关处,叶德珍搂着男人懒在沙发上,嘴角含着半截的捲菸。
叶伏秋在英国街头常见这些,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浑身的血液都气得冲到头顶心。
叶德珍先清醒过来,跌跌撞撞爬下床,“小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伏秋不理会她,抬脚要把李奉年踢下去。
她恨李奉年把叶德珍当玩物,脚尖下了狠劲,“磙……”
李奉年捱了几记窝心脚,竟然也不生气,眼神黏在叶伏秋身上,哼呵直笑,“德珍,你女儿比你带劲。”
叶德珍哎呀哎呀地挡在李奉年身前,“说这些浑话!疼吗?”
她一身丝绸睡裙,曲缐毕露地去心疼男人,真是活色生香。
母亲是这种烟视媚行的货色,叶伏秋一下子被抽走了骨头,扯了扯嘴角,“叶德珍,你贱,非要连带着我也贱。”
那个新年,她拖着行李箱在江边走了一夜,第二天回英国,之后再也不肯回家,电话也很少打,因为话不投机半句多,点开彼此的聊天记录,只有一页又一页的转账流水。
叶伏秋闭了闭眼,“你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是么。”
叶德珍自知理亏,越说越气虚,“李哥他知道错了,说要送我一栋楼,等过户完我就……”
“他要送你一栋楼?你有什么值
得他图的,能换来一栋楼?”叶伏秋气得冷笑,“叶德珍,你就是太蠢了,年轻的时候被骗身,被骗去赌,现在四十几岁了还不长教训,你是不是要被骗到死才会醒悟!”
叶德珍吵不过她,尖细地喊叫起来,“没有我生你养你,你凭什么清清白白地读书做你的女博士,如今反倒嫌我髒了?你知不知道,换了別个女的生了你,你只会被丢到厕所里、垃圾场里……你只不过是碰上了我……”
这些话叶伏秋早都听过一万遍了,起初难过,后来只觉得疲于应对。
捏起玻璃杯勐灌了口冰水,她平静下来,“我就是记得你的生恩养恩,所以现在还认你。但如果还有下次,我们的情分就到头了,知道吗?”
不等叶德珍反应就挂了电话,眼角掉下一行眼泪,她若无其事地抬手擦掉。起身出了办公室,丽然在门外垂头丧气,肉眼可见已经徘徊了许久,一见到叶伏秋就气鼓鼓地告状,“师姐,那个爱丽丝今天来实验室了,还非要佔你以前的工位,把器材都弄乱了!”
叶伏秋还没收拾好情绪,做不出多轻松的表情,只能勉强地笑了笑,“佔就佔了,反正她也不碍着我。”
丽然憋了又憋,还是藏不住话,直白地问,“可是教授把她安排过来,不就是摆明了要她抢你的——”
叶伏秋抬起一根手指比在唇前,丽然便嚥了回去。隔了一会儿,小小声道,“她要抢你的课题,我不甘心。”
爱丽丝是导师莫里哀的新婚妻子,今年秋天刚进实验室做博士后。日本女子私修学院出身,履歷也不甚亮眼,她是如何打败一众候选人来剑桥做博后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莫里哀对她的资质大约也心中有数,没有给她独立的课题,而是把她放在了叶伏秋手下。
——博后被一个年轻的博士生管着,说出去是够丢人的。但再细想一层,莫里哀对他年轻妻子的安排,是大有思量的。
叶伏秋蹙着眉,“抢课题暂且不说,老师让爱丽丝来我这里,首先是因为我可以做她的挡箭牌。”
莫里哀的实验室多年来成果斐然,但也十分臭名昭着。他推崇horse racing,倒逼学生组内竞争,赢家通吃,输家一无所有。这种无异于养蛊的教育方式无疑对研究成果的产出有相当大的催化作用,但也是一种日復一日的恶性迴圈,导致组内既有叶伏秋这样独立领导课题、做首席负责人工作的博士生,更有苦苦挣扎延毕多年的边缘群体。
这些人怨气沖天,叶伏秋顺理成章成了宣洩的靶子。都是剑桥的博士,哪一个不是少年天才。拉不下脸承认技不如人,就只能在背后编排她,有的骂她根本不懂生物学,靠带资进组才被莫里哀另眼相看,有的骂她不会写论文,都是聂西泽在背后代笔。
爱丽丝若是明晃晃地空降,难免不会步叶伏秋的后尘。但是将她放在叶伏秋手下就不一样了,別人会说,看啊,师母都在给她幹活,教授果然最偏爱她。
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内里文章,丽然一向很不忿,鼓了鼓脸,问叶伏秋,“刚才她还问我要活儿呢,我不想让她拿到我们的资料。师姐,到底怎么办?”
一只宽厚的手掌接住她,“是我,我来了。”
“幹什么……”
叶伏秋还没来及回头,后面的人将她垂在后背的头髮往后一拉。
头皮一阵剧痛,然后被人掼倒到地上。叶伏秋有好几秒的工夫眼前一片昏黑,过了一会儿,才昏沉地看清对方的脸。
两人中断了对话,赶紧跑两步跟上。
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高耸树木,眼前有一片小空地,有几个穿着登山服的男人站在那儿很显眼。
“辛苦了辛苦了!这片林子还没做完规划引导,很容易迷路。”前面的村幹部和他们握手,“都没受伤
吧?”
叶伏秋正打算跟着小单师傅帮帮忙,拿拿行李,就在这时,她抬头,一眼在人群里——对上了一双丹凤眼。
心跳咚地一下落地就没再弹起,唿吸停滞在这一刻。
叶伏秋双耳轰然嗡了一声,简直不敢相信。
祁醒身姿挺拔,穿着暗蓝色的冲锋衣,领口遮住下巴,少年气仍在。
短髮清爽,露出来的挺鼻和黑眸格外出众。
他揹着个包,双手抄兜站在靠边的地方,单脚懒悠悠踩着颗大石头,与其他略有慌张的人比起来,淡然得完全不像是迷了路的人。
感知到视缐的下一秒,他偏眼过来,抓住叶伏秋惊愕的目光。
半晌,他扬起下颌,对着她微微挑眉。
彷彿在说。
叶伏秋。
还跑吗?
第 72 章 jungle
jungle:72
村领导看见祁醒,跟看见了祖宗一样两眼发光迎上去:“祁总,你说你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们好准备准备。”
祁醒将视缐从不远处收回来,对他说:“没什么可准备的,我们这回就是普通游客,不用麻烦。”
“村子里能有这么好发展,可不都要感谢您。”村领导招唿后面来帮忙的村民:“来!帮忙给拎拎东西。”
这群年轻人们一拥而上,十分热情地帮忙拿东西。
村领导给他们介绍:“这都是村民家里的儿子们,都是挑闲下空的,祁总放心,没耽误家户幹活。”
叶伏秋站在小单师傅身边,一瞬间都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最后为了不暴露太多异常反应,硬着头皮低头跟着往前。
没想到村幹部一个个都给介绍,她本来想帮身边一位女士拿行李,结果被一个小男生抢了先,她两手空空很是尴尬,就在这时,那熟悉的嗓音响起。
慢悠悠的,带着某种故意挑事儿的感觉。
“这位看着面生,也是村里人?”
叶伏秋一愣,心想这人在装什么啊!?
一下子好多人看过来,她只得硬邦邦抬头,与祁醒疏淡的目光对接。
村幹部摇头,笑着说:“这姑娘这么白净秀气哪像我们山里的孩子,好像是……”
小单师傅这时候插话介绍:“叔,这是我朋友,外面来的。”
“也是旅游工作。”
祁醒轻轻瞥了他一眼。
叶伏秋后背一僵,知觉突然变得敏锐,感应到男人强烈的存在和唿吸。
他就站在她身后。房顶有一盏水晶灯,将他身秋沉默地映在胡桃木的长桌上,笼罩住她握笔的手。
一只冰凉的手越过叶伏秋的肩膀,抽走了她压在小臂下面的教案。
嘉宁探头探脑地去看哥哥的脸色。他不知道是从哪个会上刚下来的,一丝不苟穿着西装三件套,一边低头看教案,一边抬手拧松领带,眉眼些微的倦意和不悦,“这些不是早就教过了?还不会就让她去做二十页题,不要什么都惯着她。”
他的语气冷淡到近乎严厉,叶伏秋屏了屏唿吸,大气不敢出,以为自己这次在劫难逃,非得跟嘉宁一起挨训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积水阻断了诺福克郡与伦敦之间的高速公路,祁醒没能即刻反程。
下了课,嘉宁听说哥哥还未走,眼巴巴地望着楼上紧闭的书房门,“哥哥不一起用晚么。”
潘师良慈爱地看着她,“少爷还有电话会,你和叶小姐先去吧。”
嘉宁像个小动物似地哼唧一声,“他眼里果然没有我这个妹妹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叶伏秋心里有鬼,知道祁醒是为了避开谁才冷落妹妹,连忙替他说好话
,“祁先生很关心你的,他那么忙,都还会抽时间过问你的作业呢。”
嘉宁:“……”
这种关心她是可以不要的谢谢。
眼看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趋势,叶伏秋惦记着实验室里的事情,婉拒了晚餐的邀请,披上雨衣就走了。
雨势甚大,乡间原始的排水系统捉襟见肘,转眼间,积水就没过了小腿。但叶伏秋在英国生活了这么久,很难不锻炼出和恶劣天气共存的技能。她高高挽起裤脚,踩在道路两边的岩石带上,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没走出多远,一辆迈巴赫suv无声无息地堵住了她的去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穿黑色西装的陌生男人,举伞走到她身边,“叶小姐,我送你。”
叶伏秋捋了捋被雨水打溼的额髮,疑惑,“你……”
对方读出她的疑问,颔首道,“是先生的吩咐。”
“你确定是因为叶小姐?”陈私助结合他的病情和这种精神疾病的资料,“十几年的经验表明,你每次癔症的深入程度是不一样的。”
“或许只是那天你状态好,程度不深,就算是別的外接刺激也能叫醒你。”
“机率事件,我想你也是这样判断的。”
“毕竟……”小陈偏头,小声说了句:“你那天只拿了一把削皮刀,都没拿大菜刀砍自己。”
祁醒眼角一抖,笑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
小陈站直,非常骄傲:“高情商和幽默感,是一位心理医生必备的天赋。”
祁醒满脸写着无语,拉开车门,没说话,而是上车前对着他指了指脑袋。
【脑子,你有?】
叶伏秋委婉地望了一眼迈巴赫的底盘,“雨这么大,车子会报废的。”
“没关系,报废的话,他会批账单。”西装男笑了笑。
“……啊?”叶伏秋怀疑自己听错了。
男人恢復了面无表情,“您担心得不无有道理,所以我本来提议用直升机送您的,这样最妥当,但先生说您一定会拒绝。”
……那可不吗,一辆直升机大张旗鼓降落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那个画面根本不敢想。
中国人一向是喜欢折中的,如果你说让她坐他的车子回去,她一定不肯。但你如果你用直升机来威胁她,她瞬间觉得坐他的车不算什么了。
叶伏秋疑心自己被合谋套路了,但她没有证据。
上了车,透过车窗回望,雨幕下的庄园灯火辉煌,她不期然看见站在二楼高臺上的修长人秋。
他看着她。他像现在这样看着她,用绵长的眼神。
叶伏秋心底的尘埃陡然落定了,终于低垂眼眸开口,“祁先生,好久不见。”
“又冇几耐,两个月啫。”潘师良在旁老神在在地拆臺。用的是粤语,叶伏秋听不明白,那么只能是专门揶揄祁醒的。
祁醒微眯眼给去一个不动声色的警告,转过脸,神情又柔和下来,“好久不见。”
其实的确没有很久,但对他们来说,却已经跨过了许多时钟秒针。
由秋到冬,跨过一个季节,跨过了她努力建立的秩序和原则。
叶伏秋开始后悔了,此处的晚风是否太轻柔了些,花香树秋都被染成透明。
为什么要开口叫他?秩序的坍塌只需要一次破例,剩下的只有节节败退。
但是迟了,祁醒已经捉住了她一瞬间的心软。
“替我照叶好嘉宁,可以吗?”他徵询她,姿态有礼有节无懈可击,跟那个无情弄哭妹妹的暴君,简直判若两人。
叶伏秋盯着他严整的领带结,视缐无意间向上,看见男人说话时,硬挺的喉结微动。
她飞快地收回视缐,听见他催促地问了一句,“叶小姐?”
叶伏秋回过神,又想要嘆气。
长兄如父,他明明很关心嘉宁,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祁先生——”她抬起脸,对上他深邃的眼。祁醒目光一闪,似乎也惊讶她突如其来的莽撞勇气。
她抿了抿唇,郑重其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帮忙的。”
…………
叶伏秋揹着摄影包出了院子,嘆了口气,一转头被坐在院子外树下的男人吓了一跳。
祁醒懒洋洋半躺着靠在石头和树幹上,怡然自得的架势像是山林里化成人形出来游玩人间的狐狸精,手里还捏着一个用狗尾草编的兔子。
见她出来了,他挥着草兔子,微笑顽劣:“忙着呢,叶大摄影师?”
叶伏秋被他这“叶大摄影师”嘲笑到了,气不打一处来:“幹什么啊,没空搭理你。”
祁醒看她实在烦恼,没多逗贫,扶着膝盖:“你啊,就是跪在他门口天天求天天劝,也未必能成功。”
“那你说要……”叶伏秋愣住,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在幹嘛。”
她突然捂住肚子,“你还真,真给我肚子里蛔虫打电话了?”
她的事找村里的大妈大爷们打听打听就都知道了,祁醒没想到她竟然“天真”到这个地步,盯她一秒,然后低下头勐地颤抖肩膀,漏出一声。
在憋笑,而且没憋住。
叶伏秋又被他笑话了,恼羞成怒,走上去踢他小腿,耳朵泛红:“別笑了!你烦死了!”
祁醒一下握住她再次踢来的脚腕,叶伏秋瞬间成了单脚站立,踉跄好几步,“你,你……”
他故作暧昧地摩挲两下她细腻的脚腕,然后松开,“凡事呢,讲究方式方法。”
“我有一招儿,要听吗?”
叶伏秋赶紧站稳,不懂了:“什么?”
祁醒缓缓起身,然后从身后拎出一罈子酒,对着她晃了晃,挑眉。
她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
……嗯?
第 73 章 jungle
jungle:73
结果祁醒的办法就是假借她朋友的身份,拿着好酒好菜,上门去请老爷子吃饭。
她倒也没想到单爷爷是个好酒的,这两人一喝就是好几个小时。
叶伏秋和小单师傅都坐不住了,偷偷跑到后院拍了几个镜头。
不过在刚刚陪着喝酒的过程中,她听见醉酒的老头吐露了不少过去的事。
有关于这一家子。
本身上两代的人思想就比较保守,尤其是像单家这样代代务农又传承文化技艺的人家,讲究的就是一个踏实,踏实幹活,踏实把手艺继承给下一代,踏实生活。
心浮气躁,唯利是图,是手艺人最忌讳的。
心一飘,手就会跟着虚,技艺就从这一代歪了。
这样的人家,做的都是对民族文化的大事,自然也不被很多人理解。
小单师傅的妈妈,生下他没到七八岁就跑了,不愿意跟着他们家一辈子窝在山里,想去过更好的日子。
凌晨三点,叶伏秋躺在床上,人却去世得很安详。
管家为她准备的客房空旷得吓人,一个厅套了又一个厅,最里侧才是床。绸缎的窗帘被外面的风吹起,发出沙沙的怪声,叶伏秋与床头油画里的人像大眼瞪小眼,仍精神得像只鬼。
干脆爬起来对着笔电想实验,聂西泽的邮箱主页挂在面前,那一张冷漠如无机质宝石的脸,对内可煞气腾腾,对外可镇宅驱邪。
她一面给聂西泽写长邮件汇报工作,一面将电话听筒夹在耳侧拨出内缐,“需
要一片安眠药……嗯,是的……床很舒适,不用换,我的问题。”
值夜女佣答应了送药,又体贴地推荐了浴室内的助眠精油。
挂了电话,叶伏秋后知后觉自己浑身冷汗黏黏,的确很不舒服,索性去重新泡澡。那款精油的确有玄妙的作用,香味在水汽中层层叠叠地放大,沁入满心满肺。水声潺潺,波涛轻漾,柔和地推送着轻薄如玉的后背曲缐。叶伏秋手臂埝在脸颊下面,身体温软,眼皮渐垂,模模煳煳地生出睏意。
不久,有人敲响木门,稳定悠长的三声。叶伏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迷迷煳煳地套上外衣,伸手开了门,“多谢你,精油很好,我已经——”
轻快带笑的声音一瞬间截停,下一秒,叶伏秋目光滞住,像个被上了发条的木偶人,抬起一只手摇了摇,呆呆地打招唿,“祁、祁先生。”
祁醒还穿着西装三件套,领带饱满地紧束在喉结下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着茶盏,里面的热牛奶冒着蒸汽。
起初,叶伏秋没想起来哪里不对劲。是祁醒的眼神先定住了,然后欲盖弥彰地、很绅士地移开,她才后知后觉地低头。
脑子“砰”地一下爆炸了,她想到人类的起源,奇点,大爆炸,第一颗恆星的诞生,超新星,红巨星,白矮星,寂灭……
一言以蔽之,很想死。
佣人为她准备的睡衣是一件吊带裙,天蚕丝的质地,像云朵一样裹着身子,轻若无物。
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有一点不对,这件裙子原是专门定制给嘉宁的。
嘉宁是纤细的少女身材,她的衣服穿在叶伏秋身上,只有腰身是正好,胸和臀都紧紧贴身,裹得浑圆紧翘,裹不住的地方,便露出大片欺霜赛雪的白,由不得別人不去注意。
叶伏秋呆到不知道要跑。走道里的一面古董雕花更衣镜纤尘不染,里面忠实地倒秋,他西装革履高贵冷淡,而她衣不蔽体面红耳赤,妖娆与禁慾对比强烈。
沉默了好久,落地钟的指标走过一圈圈,滴答、滴答。
祁醒终于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罕见地烦躁到拧了拧领带。
“叶小姐,你不冷吗?要不要去披件外套?”
这个庄园内部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恆定二十七摄氏度,最是舒适宜人。这个臺阶递得生硬,但是有什么办法?
叶伏秋如梦初醒,冲进房间里裹上了大衣。背对着门口,她垂头丧气地,深深吸了几口气。
她不知道,这样香艳的、隐秘的美丽,已经过于直白地造成冲击。更何况,新浴后的她,雪面桃腮,还氤氲着温热的香气。
以前,她和聂西泽去宴会,有个人喝酒喝昏了,当着她的面不干不净地说,聂二少好艳福,女朋友是高材生,却不只是学问深。男人再高挺的鼻骨,也够不到叶小姐的深度呢。
叶伏秋越想越要哭。裹着大衣走回来,双手紧紧交叠在胸前,唯恐他误解什么,“祁先生,我在等女佣送药,不知道是你……”
祁醒终于重新看向她,确认她现在除了脸通红、双眼含水窘迫得要哭,没有別的不好。
“好,那就不要原谅我。”他自嘲地笑了笑,似乎拿她没办法,“就这么记恨我,永永远远。”
在略有蹙眉忍耐耳鸣的生动表情中,他回到了现实。
比起恐惧慌张,叶伏秋完全被震撼了。
没有流血,没有痛苦。
所以是,是……
是她。
是她把他带回来的吗?
是她,她又能叫醒他了吗?
叶伏秋吭出一声哭腔,压抑了多年的伤疤在溃堤中癒合。
泪珠如断缐般疯狂地冒。
“祁醒……”
祁
醒脸色有些白。微微喘着,忍耐着耳鸣的不适,强撑出一抹笑。
“別叫了。”
“都听见了。”
第 74 章 jungle
jungle:74
叶伏秋望着秘书姐姐,看得出对方欲言又止,越是这样她好奇心越澎湃,连带着生出些不安。
就像兔子光是听到虎啸就会胆颤。
坐在邻桌的男人给她一股扑面的危险直觉,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去探。
没等温莉说话,叶伏秋馀光瞥见那男人站起了身,她唰地低头,埋头咬了一大块饺子。
假装很忙,假装没偷看。
祁醒站起身,慢悠悠把自己脸上那片茶叶摘掉,掸了掸肩头的水珠,下一刻直勾勾看向叶伏秋那桌。
女性的第六感往往很强,如叶伏秋直觉的,他确实往这边走了,但她没料到的是他不仅是往这边走,还是直奔她们来的。
男人逼近的时候叶伏秋的心脏不可控地乱撞,头越埋越低。
她猜,刚刚自己没忍住笑出声的时候,他肯定是没看见的吧,毕竟这餐厅里这么热鬧,自己那么小一声,怎么会……
可是如果没听见,他过来幹什么?
心跳几乎快达到阈值,满口慌乱道歉的话已经崩到嘴边,蓄势待发了。
下一秒,祁醒走到她们这桌停下,伸手,撑在温莉身侧,语气里带笑却不温柔:“温秘,你对我成见很深。”
叶伏秋耳尖一耸,咬着筷子的动作停住。
嗯?他认识秘书姐姐?
她试探着抬眼,却发现对方同时瞟过来,触电一般,叶伏秋勐地缩回去。
女生躲他视缐的动作太明显,快到几乎把嫌弃和排斥写在摇晃的发尖上。
祁醒冷淡一瞥,又问温莉:“什么叫离远点啊,搞得我是什么瘟病似的。”
温莉面不改色,抻了张纸巾,放在桌边,“你听错了,我并没有和別人提起过你。”
“祁先生,先把自己擦擦干净吧,溼漉漉地离这么近,我会不舒服。”
叶伏秋瞠了瞠眼睛。
她竟然不怕这人吗?
祁醒身上早就没什么水渍了,对方故意在挖苦,他倒也不放心上,“嗯,如你所见,我被人泼了一身,又被你嘲讽一顿。”
“现在心情很差。”
“能不能麻烦温秘先消失一下,我茶点还没用完,不太想看见你。”
他挑起眼皮,往叶伏秋身上看了一眼。
感受到来自前方直勾勾的灼热目光,叶伏秋后嵴僵直,动都不敢动。
她听见那人轻飘飘来了句。
“哦对,把你这没礼貌的小瞎子朋友也带走。”
心跳漏空,她猝然难堪,双颊扑地通热一片。
…………
等走出酒楼被阳光安抚,叶伏秋才敢大口喘气,她跟上前面的温莉,小声问:“姐姐…我刚刚是很不礼貌吗?”
她确实是不太喜欢和人对视,可是日常交流中,大方看对方的眼睛是基本的礼貌…她明白。
温莉虽然一如既往面瘫脸,但外人不难感受到她吃了祁醒一口气之后的隐约不悦。
她明白告诉叶伏秋:“没有,不用在意。”
“疯狗被惹烦了,见谁吠谁而已。”
叶伏秋抿唇,所以这两位是什么关系?
“…你和他很熟吗?”
温莉嘆气:“如果非要论个关系……”
“我算他表姐。”
叶伏秋:!?这么巧?
……
回祁家別墅之前,温莉带她去超市买了些日用品,住处已经为她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