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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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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无梦,难得好眠。

    翌日,天色方明,众宫娥就势如潮汐鱼贯而入,从裹如蝉蛹的被子里,将我给刨了出来。在宫里喜嬷嬷的指挥下,抹脸洗漱,系腰提靴,我迷迷糊糊的,被拥坐在了菱花镜前。

    侍女宫娥纷跪于侧,托了金缕玉匣,呈上凤冠霞帔。我点着瞌睡,伸臂张手,雍容礼服华裳层层套落,鸾鸟朝凤的金丝绣纹,玉带珠花璀璨流光。

    恰晨曦微透,鸟儿啁啾,几只喜鹊跳上枝头。喜嬷嬷见之大喜,笑的满脸褶子,“喜登枝,好事至!吉兆,吉兆!”

    她取了镂花妆奁中的檀木梳,扭动着腰身走过来,撩起我的头发,笑容突然一僵,“哎呦喂,怎的这儿还杵个黑不溜秋的!快快快,赶出去,赶出去!”

    我循她视线望去,差点儿“噗嗤——”笑出声来。步杀墨发乌衣,孤冷立于暗处,可不是黑不溜秋。强压下唇角的弧度,却压不下,瞧见他的开心,我问他,“酒醒了呐?”

    喜嬷嬷颇有眼力劲儿,见我问话,忙压手制止欲入的甲卫。步杀却是脸色瞬白,指下微屈,向暗处退了半步,盯了我片刻,似有些小心翼翼,轻道,“是我之错。你,莫气。”

    我面上薄红,自觉理亏,小声嘟囔,“你错什么了啊?”

    错的是我才对,都是我不好。

    步杀低头,“不知规矩,于主不敬。”

    我一怔,错愕,“什、什么?”

    步杀,“不会,再如那般。你莫要,生我的气。”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所言之意。

    步杀,“一百零九也好,九百零一也罢。我,会学规矩。再不会,与主不敬。”

    他,不信我。

    步杀,“你有那么多的……不过是……再多……一人……是我之错,你能不能,莫要生我的气……莫再……”

    他,把我看作是与北瑶光一般的人。

    我瞬间炸了,“对啊,我有那么多好看的面首宠侍,何必要多你一人?”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步杀紧紧抿唇,白了脸,未语只言。我亦抿了唇,侧脸,赌气不再理他。喜嬷嬷愣了愣,拿过檀木梳,继续为我梳发,口中念词如歌:“

    红妆一袭衣,长发梳连理;

    一梳梳到头,与君携白首;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儿孙满堂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恩爱不相疑。”

    我听的心中触动,又忍不住,自镜中偷偷去瞧步杀。镜影可辨,照人如鉴,我这才察觉,他眼下青黑,唇干裂起皮,似一宿未眠,少有的憔悴。他目如空洞,落在我的嫁衣,怔怔失神,可我一动,他就立刻收了视线,孤然立上些时,又缓慢移目,望向我。反复几回,他终是敛目,低头匿于阴影之中,似下一刻,就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明明被气的不行,见他如此,我又莫名心颤,不禁伸手,想要摸摸镜中的他。喜嬷嬷似瞧出了什么,手下动作越发轻柔,透了几分胆战心惊,“小殿下如天之福,得公主这般绝代倾国,您二人定是多少世修来的福分,才能结此金玉良缘。”

    我指尖一顿,被她的话吸引,“小、小殿下?”

    喜嬷嬷忙道,“老奴糊涂了,糊涂了。是三殿下。怨老奴,唤小殿下唤惯了,十几年都没能改过来。”

    “你是……”

    “老奴是殿下母妃的乳母,自幼将殿下看扯大的。今日大婚,殿下怕公主多有不惯,特意派老奴担了喜嬷嬷一职,好能够在婚宴上处处照顾公主。公主若有什么嘱咐,尽管与老奴说。”

    说完,她就命了侍女上前。众宫娥团团拥簇忙碌,为我描青黛染朱樱,额点花钿髻挽流云。这下莫说步杀,镜中烟粉一色,我连自己都瞧不见了。喜嬷嬷左右瞧瞧,却是满意极了,扬声向外高道,“迎凤轿!”

    铳声如震,乐鼓齐鸣。

    眼见喜嬷嬷捧了龙凤红绸喜盖,我惊了一跳,“这、这、这就蒙盖头上花轿了?”

    不是,黎萱呢?碧倚呢?韶湘王呢?依古代习俗不该是丫鬟相扶兄长亲送大刀阔马给背上花轿的么?这次我连浴都没沐福都没祈只拾掇拾掇就给打包上轿了?我大惑不解,问那喜嬷嬷。

    喜嬷嬷表情瞬时难言,干笑几下,磕巴道,“今、今早宫人去请了的,可韶湘王殿下、殿下他……宫人回禀,殿下今日起早,闪到腰了。殿下还道,时间仓促,就不必拘于小节了,一切从简便可。”

    我,“…………”

    喜嬷嬷,“圣上亦为此考虑良久,认为万不可再犯选亲宴之失,便免了不少繁文缛节,一切皆以公主周全为上。待会儿,公主且乘凤轿至苍龙门,小殿下在那儿已恭侯多时。接亲后即与公主携行,经玄武门、白兽门、抵至朱雀门。自朱雀门入正华殿,参拜天地举行大典。大典礼毕,公主与小殿下皇城御辇巡游后,即可銮驾东宫共枕花烛。”

    我,“…………”

    喜嬷嬷,“公主且安,老奴随在左右,细告诸礼。公主不必烦忧,只照做便可。若公主有何吩咐,尽管支使老奴。”

    我默了默,偏了脑袋,想要穿过簇拥在前的宫娥侍女,瞧一眼步杀。人头攒动的错隙中,他眼神忽明忽暗,与我一触即离,快速低垂了眉目。我起身,向他走去,侍女们惊惶后退,劈海分潮般,让出道来。

    步杀听闻动静,鸦睫抖了几下,抬起眼,倏而愣住。黝黑的乌眸之中,映了我一袭华裳流云似火,凤冠霞帔明若灼棠。

    我朱唇轻抿,他犹然呆怔。我咬唇,与他道,“步杀——”

    才开口,便见眼前红云覆落,将所有解释与我的脑袋一起压在了龙凤红绸喜盖之下。手臂被人揽住,将我转了个圈儿,喜嬷嬷的高喝,参杂着刻板的笑意,响在耳侧,“吉时已到,迎新娘子上轿!”

    我晕乎乎的,被人搀扶向前,不得已小步相随,却觉婚服长袖下忽而一紧,似被人用力拽住一般。然未待我瞧清袖上的大掌,那力道却又颓然放弃,任我被众人拥上轿去。

    花轿摇晃,锣鼓震天。

    我被吵得不行,掀了帘子喊道,“停——”

    “不能停!不能停!”喜嬷嬷惊惶上前,与我挣扯轿帘,“公主!公主!我的小祖宗,都这时候了,不能停了!”

    她手劲儿忒大,我累的喘气,“停、停乐!”

    喜嬷嬷忙道,“这个可以!”

    “停乐,停乐,”她招手制止吵闹的锣铳,又向我道,“只要不停轿,公主要什么,老奴都依了您了!”

    我坐回轿中,总算安静了。缓了会儿劲儿,又探了脑袋,掀了红盖头往后瞧。落花满径,车马仪仗,十里红妆。步杀握刀在腰,安静地立在殿前空荡的回廊之上,碎发随风,遮在额侧,怔望着迎亲的队伍,将干裂的唇咬出血来。

    “哎呦,公主!小姑奶奶哎,快进去!进去!”

    我与她道,“嬷嬷,婚盟既定,我不反悔。但我的事儿,你若插手,莫怪我迁怒,搅黄了这场大典!”

    喜嬷嬷倒吸一口气,连连点头,“随您,随您,老奴都随您!”

    我心中憋气,扭头又向窗外,问伴轿而行的侍女,“若是你们真心喜欢一个人,真心喜欢一个人!会把他……推给别人么,会愿意看到……看到他妻妾成群宠侍无数,而你自己却,心甘情愿成……成为他众多的……其中之一么?”

    没人答我,我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我眼睛蓦然一红,情绪越来越低落,几近自语,“若是我,肯定不愿的。正是因为喜欢,正是喜欢至极,才会霸道的想要完全占有,才会万万容不得别人染指,才忍不了与他人……与他人……”

    忍不了与他人……分享他的一丝一毫……

    他,不喜欢我。

    “奴婢,愿意。”有个小侍女仰头,见我惊愕,犹豫片刻,认真答我,“若是……真的爱之入骨,便是沦为众多侍宠之一,只要日日,能瞧上那所爱之人一眼,奴婢……也是愿意的。”

    小宫女们相觑而视,纷纷点头附和,“奴婢,也愿意。”

    “是啊,若真的那么不幸,爱上了主子,怕也,只有如此了。”

    “但也得需是爱极了。否则日日瞧他与人亲近,必是步步如履尖刀,箭箭戳在心窝,若非至死不愿放手,怕是一刻也受不了的。”

    “为、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会愿意?”我如何也想不明白,“若是真的喜欢,又怎么会接受,怎么能容忍,与他人分享所爱!”

    “因为……没资格。”

    宫女们互望一眼,垂首低道,“奴婢们身份低微,与主子,本就是云泥之别。莫说独宠,更哪有资格,奢望主子多瞧一眼呢?”

    我愣住。

    忽而攀轿撑起,将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寻找着步杀的身影。他犹在那处,乌夜般的黑衣墨发与高悬的灯笼红绸强烈对比,形似苍然孤魅傀儡,立于回廊的阴暗之侧,眸若枯井无波,已然失了魂魄。

    我咬唇,掀了盖头与轿帘,跳了下去。

    我总在怪他,怪他不信我,怪他不理解我,怪他不察我的苦衷。

    “殿、殿下!”

    无数惊呼声起,我跌撞落地,转身就跑。

    却从未想过,他的身份,他的畏惧,他的隐痛。

    “步杀——”

    错的那个,是我。笨的那个,是我。从不曾给足过他安全感的,是我啊。

    “步杀!”

    我用尽力气喊道,他于寂落回廊的飞檐彤盏下,缓缓仰眸。我提着火红的嫁衣,飞奔向他。他乌眸倏凝,波澜动荡,一瞬不瞬的望我,眼睛渐睁渐大。我似燃火的赤羽朱凤,旖旎拖拽了一尾绮丽的流霞烈焰,扑入他的胸膛。他足下轻旋,稳稳接住我,拥我入怀。我紧紧搂上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喘道,“不、不是一百零九。是零一,只有零一。只有你。”

    鸦睫抖动,乌眸流光,如玄琨墨玉浸水抖落蒙尘,折细碎庭花池影浮光莹莹。

    “殿下!殿下——”

    众宫人侍卫蜂拥如潮,急切的喊叫着我,执兵携器,紧追而至。

    我飞快的瞧他们一眼,扯了大大的龙凤红绸喜盖抛起,蒙住我与步杀的脑袋。锦绣红绸翻飞流舞,似水缎朱帘垂落,将我与他拢于方寸之间,遮去了旁人窥探的目光。彤彤光影交织,他失神的望我,我仰头,印上他冰冷苍白的干裂枯唇,按住他的脑袋,将自己温润柔软的轻暖朱樱吐纳给他。

    在他蓦然圆睁的眼中,我弯了眉眼,盈盈浅笑,“不要放手,步杀。”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放手!不许不许不许放手!”

    步杀脸透深绯,以指抚唇,呆怔入定。我伸手,捧了他通红的脸,以额抵上他的,“你要,快些强大起来呐,我也要,快些强大起来。我们,谁都不可以放弃。”

    宫人们一拥而上,满头大汗的将我从他身上扒拉下来。我老老实实松手,重新蒙上红盖头,在喜嬷嬷的搀扶下,随他们走向凤轿。步杀恍然回神,翻腕转鞘,横刀就要冲破重重兵甲。

    我自凤轿掀帘,想了想,露了腕间,他送我的珠链,安抚的摆手,与他笑道,“步杀,莫要乱来,你回玉华殿等我。一定要等我。”

    玉华殿,是三皇子之所,亦是今夜的婚殿。辰临大典,宾从如云,步杀若去了定惹非议。且众目睽睽之下,我反倒泰然。怕只怕今晚新婚之夜,我是要与三皇子同度了。虽有盟约在前,可毕竟是陌生人,还是会紧张,若有步杀在,我就能十万个安心了。

    言罢,我开心的坐回了轿中,不曾瞧见,步杀死死盯着我摆手之处的虚空,面上滴血的红迅速褪去,袭上如雪的煞白,迷茫与无措过后,乌眸凝光瞬熄,只余一缕深不见底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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