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潮湿的触感,透衣而入。我冷得哆嗦,腰间大掌微僵,瞬间撤离。
我随之转身,看到了浑身湿透的步杀。墨发乌衣犹在滴水,沿他斜握的黑刀淌落,于脚下浸出一滩墨染的痕迹,蜿蜒流散。
我登时睁大了眼睛,“你掉池子里了?”
几乎不加思索的,我急急转身,奔向殿内唯一的柜子,拉了柜门,踮脚去翻找干净的巾帕。然后,突然,就对上了一双轻睁的乌色凤目。
我,“!”
癸亥,“…………”
我手忙脚乱,扯了巾帕,劈头盖脸地蒙住柜中之人。
雪色素帕垂落,若新娘喜盖,遮隐面容。只余一袭玄色劲服,勾勒修长矫健的身姿,半明半暗的斑驳光影下,犹如蛰伏在暮夜深处的乌云猎豹,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冷而诡异的禁·欲美感。
众人,“…………”
深吸一口气,我压下心中翻滚的惊涛骇浪,迎上韶湘王与众人一般,呆滞了的俊脸,强作镇定,先发制人,“好吧,皇兄,我摊牌了,是癸丑。”
众宫人默默无语,看二傻子一样看我。
韶湘王缓缓眨眼,像个断网的npc,正在努力连线中。
我一脸严肃,“皇兄还没见过癸丑吧,他是三皇子亲手为我挑选的暗卫。三皇子说,癸丑为聘,为我任意所用!若是皇兄不信,可亲自问过三皇子。”
言毕,趁韶湘王尚未回神,我用最凶狠的眼神飞快横扫众宫人,而后警告的瞪向药鬼。药鬼嘴巴一歪,似有些憋着乐,抿唇鼓腮,上瞧瞧下瞅瞅,将脸扭向一旁。
高悬的心正要落地,却听一声明丽莺啼娇笑着自殿外传来,“阿光,快来瞧瞧!你这癸丑当真是好看极了,我不过稍加收拾,他便把那东临王孙贵胄的俊逸儿郎,统统给比了下去!”
我,“!!”
韶湘王,“?”
药鬼,“噗嗤——”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明显被人精心打扮了一番的癸丑,被蛮歌用力抓着前襟,迫他同她一起踏入殿来。
蛮歌环顾寻我,面上的笑容顿失,细细打量了殿内的阵仗,手下一松,丢开癸丑,大步向我走来,“这是在做什么?”
我以手掩面,实在不想看见她,“在……声讨我罢。”
她于我身旁倚柜而立,姿态慵懒似猫,杏眸如勾,“何人大胆,敢来惹我的阿光!”
韶湘王上线,冷声道,“本王。”
蛮歌一愣,正了身形,与我附耳低语,“阿光,你又……爬你哥床了?”
我,“你够了啊!”
我破罐子破摔,向后退了一步,确定那韶湘王那厮打不着我,压低了声道,“皇兄,这事儿,咱们兄妹得私了。毕竟是……家丑。”
韶湘王,“………”
蛮歌挑眉,突然瞧见蒙了帕的癸亥公爹,明眸微诧,伸指戳了戳我,“阿光,这又是谁?”
我恼极,拍掉她的手,“咱能不能不添乱?”
“不是,阿光,”蛮歌道,“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他。”
说着,她忽而探身,素指一挑,将雪帕揭起一角,低了脑袋进去瞧,猫儿一样的杏目倏而惊睁。
“蛮歌!”我魂都要被她吓掉了,夺步上前,将癸亥公爹护在身后,“你做什么?”
蛮歌螓首微歪,曲卷的睫毛一眨,“我绝对见过他。”
心中警铃大作,却听她嘟囔道,“奇怪,就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了。”
心脏落地。
她明眸游移,掠过我脖间时,视线忽而一定,恍然道,“噢唔——他是——”
呼吸又窒。
她却俯身,含娇噙笑,掩唇与我耳语,“阿光,你的新宠啊?”
语毕,她向癸丑,似嗔犹怒,“你个不争气的,被别人捷足先登吧!”
然只片刻,她又杏目忽闪明眸流转,迎向步杀,得意地勾唇,扬了扬下巴,“我说什么来着,阿光一向孩子心性,喜新厌旧最是常事儿,何况你这么个,啧啧——”
步杀鸦睫轻抖,垂了眼目。
我拉了脸,“蛮歌,你闹够了么?”
“闹够了闹够了,”她连连摆手,似心情极好,向韶湘王嫣然笑道,“我道何事,不过是阿光贪玩儿,又添了新宠罢了,辰哥哥你过虑了。”
“荒唐,”韶湘王沉目,问我,“他是何人?”
我脸皮一厚,“新宠。”
韶湘王冷脸,“即是新宠,为何不敢示人?”
我诧异,“你家包养小三,还拿出来招摇过市的么?很光彩么?”
韶湘王惊怒,“你也知道不光彩!”
我亦怒了,“所以我说是家丑啊,家丑!咱俩要私了!”
蛮歌劝架,“哎呀呀,兄妹如指,十指连心,莫吵莫吵。”
话落,她突然出掌,纵身如燕,袭向癸亥,“不若待我好生瞧瞧,阿光这新宠,究竟是何人!”
擦,跟我这玩儿调虎移山呢?
我心道不好,快步紧追,欲制止相护。却不想癸亥公爹功力劲厚,冷然而立反手就是一掌。气浪掀震,蛮歌与雪帕齐飞,凌空直砸向我。我一愣,干脆张开双臂,想要接住蛮歌。
蛮歌大惊,“阿光,快让开!”
说话间,两道黑影如魅,风驰电掣向我而来。我被先至之人一把捞起,搂着双肩后退旋转卸去冲势。尚未站稳,却觉耳侧厉风疾至,对掌之声在头顶击鸣。而后腰间一紧,就被夺回了另一个湿热的怀抱,用力护入胸膛。
蛮歌旋身数圈,以掌砸地,方止住翻滚。她身子微倾,呕出几口鲜血。迅速以手背抹去唇侧残血,扬眸看向我,大吼,“自己的身子现在什么样不清楚么!我被内力震飞你都敢接,不要命了!”
腰间的大掌,瞬然收紧。我仰眸,步杀侧过脸去,手臂的力道却又紧一分。我背抵着他,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和不断起伏的胸膛。他眉心微蹙,乌眸凝冰,随他的视线望去,癸亥静立于旁,脊背僵挺,凤目一瞬不瞬,与他相望,黑眸浓似沉夜,隐有雾气浅淡而生。
二人无言对峙,如临水照镜。一袭乌衣墨发,挺若修竹寒松。气质容貌,冷玉冰寒,如出一辙。
想过无数次,他们父子相见,万万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我提心吊胆,众人的视线,在我三人之间逡巡。蛮歌亦起身,细瞧了片刻,杏目轻垂,竟是笑了。
“阿光,我道你痴情于他,不想竟只是,痴情于他这样的。”她眼波流转,明眸如媚,“啧啧,你这专情的性子,却是与之前无二,哪怕寻百花问千柳乱叶遍沾身,所有喜欢的,也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真是执着如一。”
“对了,我记得以前,你所痴迷的,都是小苏公子那般优雅明丽风华绝代的,所以这回,是彻底换了口味,”蛮歌微顿,瞧向癸亥,暧昧浅笑,“想要,试试这些,冷若孤狼野性难驯的?”
我心中一慌,下意识的看向步杀,他错了视线,低眸敛目,面若冰潭止水,只是脸色,白的几近透明。
“也是,亲手驯服的,”她目隐蔑色,斜瞥一眼步杀,“总比那些自己送上·床的,要诱人的多,也有成就感的多!”
背后起伏的胸膛倏窒,紧绷的肌肉一瞬僵硬。
“而且,驯服之乐,在驯,而非服。你既早已得手,也是时候,换新的猎物了。”
撑在腰侧的大掌寸寸成拳,指节已泛青白。禁锢我的力道,大到让我无法挣脱,却也由始至终,不曾让我疼痛分毫,即使此刻他的手背,早已血管劲突,青筋虬曲。
我恼怒,“蛮歌,你够了罢!”
而后,终还是心软,我仰头,与步杀道,“不是她说的那样,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稍后再与你解释。”
步杀并不看我,鸦睫抖似啄羽,声涩断若朽弦,“他身上,有……你的味道。”
我呆愣。
什么是,有我的味道?
蛮歌乐了,“何止味道,你瞧她脖上的红痕。”
红……痕?
难道是公爹他,误会我的那个时候……
余光之中,众人皆望于我脖间,眼神难喻,形色各异。药鬼惊诧,碧倚窃喜,韶湘王额间青筋隐现,蛮歌杏目盈计眸色流光。
我下意识地捂上脖颈,飞快看向癸亥公爹。他正目不转睛,瞬也不瞬,凝视着步杀,凤目轻怔,神游天外。
我,“…………”
您老在干什么啊喂!现在是盯儿子的时候么?合着我在这儿胆战心寒,您老神游太虚去了?我们是要齐心协力携手突围的啊!您没瞧见孤军奋战的您儿媳我早已智尽能索黔驴技穷,啊呸,江郎才尽无计可施束手无策了么?!
我望着癸亥公爹,脸上写满着,大大的委屈。
步杀顺我的目光而望,鸦睫剧烈上下抖动。他蓦地收回视线,落于我脖侧,唇无血色,乌眸失了焦距,“他,伤了你。”
“你却,护他。”
未及我反应,撸出个合理的缘由,蛮歌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胡诌乱扯。
“唔嗯,可不是么,明显还是拿嘴巴伤的,”见步杀看向她,她明眸生媚,笑如春水,“你仔细瞧着,我教你呐!”
说着,她低头轻启朱唇,含住自己的手腕,吮了片刻,待离去,皓白雪腕间一抹殷红。她将之举起,给步杀看,“呐,懂了么?”
步杀乌眸凝窒,空洞一瞬,瞳孔骤缩。我正欲解释,眼前之人却已消失。黑刀鸣啸,铮然出鞘。步杀形似鬼魅,掣如风雷,直袭癸亥而去。
“步杀,不要!”我一声惊叫,高唤癸亥,“您快别发呆了!小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