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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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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被阵阵嘈杂声吵醒的。

    迷蒙睁眼,一片玄黑的衣布入目,褶皱不堪的衣襟之侧,隐隐几道浅淡的口水印子。

    昏昏沉沉中,脑子迷迷糊糊,总觉得有什么需要记住的东西,却又丝毫想不起来了。我下意识地蹭了蹭脸,脑袋下枕着的身体蓦然绷紧,随之一缕微凉的乌发滑过脸侧。我一愣,忽而意识到什么,迅速抬头,整个人瞬时清醒过来。

    步杀斜倚着柱梁而坐,视线触上我的迅速错开,微侧了脸,轻垂着眸子。只是一双乌眸清透,显然是一直醒的。我低头,才发现自己几乎整个人都窝在了他的怀中,登时红了脸,忙起身用手背蹭过嘴角,又慌乱去擦他胸口的“罪证”。

    不想,手却被一张大掌擒住,带着些茧子粗砺却温热的触感。麦色修长的指下,我的手腕愈显皙白纤细。步杀手下微紧,又迅速松开。

    我低头,脸更是透红。

    自顾自地睡个昏天暗地还糊人家一身口水什么的,太、太、太丢人了啊!

    正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好,却听到下面嘈杂顿静,呼啦啦跪倒一片。

    为首的青衣宫侍连连叩首,惊颤不已,“回、回禀黎、黎大人,各处已寻,未曾找到公主!可、可侍、侍卫们说,不曾见公主出殿……”

    黎萱柳眉紧蹙,来回踱了两步,忽似想起什么,抬头向梁上看来。彼时我正探了脑袋往下瞧,被她逮了个正着。我微微一僵,讪讪扯了个笑,忙又缩回阴影暗处。

    黎萱收了目光,低头揉了揉太阳穴,良久,叹道,“罢了,你们先退下!”

    一群侍婢慌忙告退,黎萱又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喝道,“放肆!还不速将公主护送下来!”

    “…………”

    我揪着裙摆低头站着,步杀安静地立在我的身后,黎萱少有地沉了脸,虽未说什么,却让我莫名有一种在操场后小树林儿做了坏事儿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的窘迫。

    “噗嗤——”一声娇笑从角落响起,我循声看去,却见蛮歌一袭水色莲衣,媚骨如酥,懒懒倚在窗下的一张雕木贵妃椅上,素指如兰拈了颗葡萄往唇送。她略带不屑地睨了眼我身后的步杀,明眸流转看向我,笑道,“阿光还是这么的玩儿性不减呐。怎么,梁上要比榻上来得刺激么?阿光你就不怕情之兴起,一个翻身摔下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我一怔,蒙圈儿了片刻,回过味儿来,面上唰地通红,“蛮、蛮歌!”

    “啧,我怎么就这么瞧不上他呢?”蛮歌水眸如勾,斜睨向步杀,目光一凝,“阿光,比起你收集在各处别宫的那一百零八个面·首,莫说这般气质容貌排到百数开外,便单是知情识趣也不抵上小一百零八吧,他究竟是力气了得还是耐力——”

    “啊啊啊啊啊,蛮歌你够了啊啊啊啊——”我抓狂,“话说你来我这儿做什么啊!”

    “啊,”蛮歌似恍然想起了什么,笑道,“我来寻你试嫁衣呀。再寻不着你,估计某人就要哭了。”

    黎萱附和,道,“殿下不知,婚典在即,一切准备都紧锣密鼓。尚衣局的李奉御一早便来了,恭请殿下试衣,一直在殿外跪候着,只等您的口谕呢。”

    我闻言一愣,嫁……衣啊。

    寝殿梨花雕木的床榻之上,绮若云霓的锦衣华服铺展开来,广袖暗纹金丝银线勾龙绣凤,腰侧嵌玉碎珠流苏璨如辰星,纱衣轻绡层叠坠地,薄似蝉翼流如月华……

    我掀起嫁衣一角,却见蛮歌凑近我的脖间,眯了眯眼睛,道,“啧,你这卫子属狗的么,还带咬人的!”

    我怔了怔,心下漏跳一拍,取了菱花镜就要去瞧,蛮歌却忽而歪头,极轻的“啊”了一声,眸光一闪,径直取走了铜镜。

    “怎、怎么?”

    扔了镜子,蛮歌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漫不经心道,“我瞧错了,那是个蚊子包。”

    我,“………………”

    她的目光仍黏在我的脖间,又瞧了片刻,突然“噗嗤——”笑出声来,明眸一转,向我道,“啧,阿光,你这副表情,莫不是在失望吧?”

    “我、我没有!我不是!”我掩饰地低头,扒拉着嫁衣,“喂,你够了,快来帮我看看这吉服里三层外三层的究竟要怎么试啊,不是说尚衣局的人等信儿等的都快急疯了么?”

    “呦,这是心疼等信儿的了?来,我瞧瞧!”蛮歌止了笑,心情却似好极了,拍拍手,凑过来瞧了两眼,“哦,我也不会呐!那个什么尚衣局的李奉御不是在外面侯着么,唇红齿白玉面朗姿的,瞧着就叫人喜欢,唤他进来教你穿呗!”

    我,“…………………………”

    最后,还是黎萱宣了几个尚衣局的嬷嬷来为我着服梳妆。待宫人退下,菱花镜中的女子乌鬓堆云,皓齿樱唇,一双明眸旖旎似秋水明潭,潋滟含嗔,雪腮浅绯晕染,一袭明红嫁衣如焰似火倾若流霞。

    蛮歌与我皆是一怔,我呆呆地想:这也……太好看了吧……

    倒吸一口气,我心动如鼓,旋身而起,提起裙子就跑出殿去,迫不及待地拉开了大门。

    “步杀——“

    一眼就瞧见了殿外檐下肃身而立劲如松竹的男子,我唤着他,燕鸟归巢般欢快地奔向他。

    他闻声回首,墨玉乌眸微微一凝,怔住。

    我站定,踮起脚尖,张开手臂,兴奋地旋转一圈,语笑嫣然,“步杀,看,我的嫁衣!”

    他怔怔然,乌眸中映着檐下灯火和朗空明月的细碎融光,影了我一袭朱红嫁衣的模样,却是木头一般,立在原地。

    方稳的心跳又起,我紧张又期待地仰着脸,巴巴地问他,“好、好看么?”

    他喉结滚动,眼中眸光潋滟暗色流转,唇微启,却只语未发。

    我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了下来,笑容渐渐消失,尴尬地低头,踢了踢地面,失落道,“不好看啊……”

    他睫毛猛然颤动,微错了脚步上前,紧瞧着我张了张口,耳尖倏然一红,又抿了唇。

    我垂头丧气地站了半晌,也没等来他的只言片语,委屈极了,蔫了脑袋然讷道,“哦,那我、那我,换下来吧……”

    略显狼狈地转身,却见癸丑就在我背后,直挺挺地立着,只离我三步开外,剑眉紧蹙,似有些许纠结。而后,他用冷淡得毫无起伏的声音,念书般一字一句地认真道,“主上倾国之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若、若……”

    我听的一愣,惊悚地睁大双眼瞧他,直到他“若”了半晌,突然绷紧下颌,不吭声了。我才回过味儿,这、这、这是……忘词儿了?!

    侧眼瞧他身后,果然见蛮歌素手遮额,白眼翻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怔愣,“你教的?”

    蛮歌斜目,“我不认识这蠢货!”

    啊,果然是呐。不由自主地将步杀代入癸丑,想象着他语调清冷毫无起伏地背念着彩虹屁,却突然忘词卡壳儿,绷着脸面无表情。我噗嗤一下就笑了。好吧,某些人这辈是与甜言蜜语都搭不到一块儿了。

    想通了,心情也就好了。我冲癸丑与蛮歌咧嘴一笑,一边向殿内走,一边摆手,“不管怎么说,谢啦。”

    癸丑,“…………”

    蛮歌,“…………”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未曾瞧见,在我离开的那一瞬,身后的步杀伸手欲拽我的衣袖,却在瞧见我唇边浅浅又起的笑意时,大掌一僵,任柔软似水的朱红嫁衣自手心抽离滑落。

    他立在原地,缓缓动了动手指,收手,低垂了眼目,半张脸瞧不清表情,隐入了凉夜的暗色之中。

    换下吉服,告知尚衣局不必改了,宫膳便被端了上来。我这才觉得饿,忙招呼大家一起用膳。蛮歌施施然入座,上膳的几个侍女对视一眼,几番犹豫,垂首俯身告退。

    我忙指了桌旁的剩位,道,“这么多椅子呢,你们也坐呀,就跟平日里一样。”

    侍女们相觑而视,仍有犹豫,却不敢违我之言。蛮歌挑眉,放了筷子,“阿光,你莫不是要与这些奴才一桌同食么?”

    我呵呵陪笑,“吃饭么,就要一桌人热热闹闹的,有说有笑,才吃得香啊!”

    蛮歌冷笑,“食不言寝不语,奴才上了主子的桌子,成何体统!”

    “只几个讨我喜欢贴身伺候的人呐,”我讷讷然,“我最近胃口不怎么好……想着瞧见她们心情好些,一个个秀色可餐的,也能就着多下几碗饭。”

    蛮歌,“………………”

    蛮歌不语,却是默认了了我的作为。我就知道她嘴硬心软,忙趁热打铁,又招呼起癸丑,“癸丑快来,开饭了!”

    因着我提前立下的规矩,蛮歌坐我左侧,他们就很自觉地将我右手边的座位空了出来。蛮歌一愣,忽似恍然了什么,冷嗤一声,眯起了双眼。

    我讪讪一笑,极快地瞅了眼仍安静垂目立在门外檐下阴影里的步杀,硬着头皮道,“唔嗯,还余了个位子,也不能浪费了不是……算了,步杀,你过来坐吧!”

    蛮歌冷哼。

    步杀微怔,睫毛轻轻抖动几下,缓缓自暗影里走了出来。他迈步进殿。停滞片刻,依言入座,只是始终僵直着身体,轻轻垂目,并不看我。

    蛮歌继续冷哼,“绕这么大一圈,你有意思么?”

    我面上微红,压低声道,“身处宫廷,云诡波谲,个人喜恶不可太过外露……”

    “北瑶光,”蛮歌揉额,亦压低声音,却是咬牙切齿地勾唇,“你告诉老娘,你哪时哪刻不是在喜恶外露!他·娘·的就差昭告天下了罢!”

    我讪讪回头,给步杀摆筷夹菜。步杀微僵,抬眸看我一眼,又垂目,低头扒饭。蛮歌翻了个白眼,执筷看向桌案,额上青筋又是一跳,拍了筷子,皮笑肉不笑,“北瑶光,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雕桌之上,玉盘珍羞琳琅满目,只是,癸丑面前的珍馐格外“满目”了点儿,而且还有愈加愈多的趋势。叫碧倚的侍女一向胆大,平日里也习惯了与我耍嘴皮子,此时熟悉了蛮歌的脾性,也不怕了,忙解释道,“回禀舞阳公主,癸侍卫是三皇子赠与殿下的定情之礼,武艺高强尽忠尽职,殿下对他可是青睐有加赞不绝口!加之平日里,癸侍卫日夜值守颇为辛苦,殿下瞧着极是心疼,便命奴婢特地嘱咐了膳房,多加些营养的餐食,给癸侍卫好好补一补的。”

    蛮歌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柳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瞧我。

    碧倚觑了眼步杀,又瞧了瞧癸丑,凑到我耳边小声道,“殿下,您可不能学画本子里那些无情无义的王孙公子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呐。您忘了么,前日里,您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奴婢们多多上心,一定要把癸侍卫给养得白白胖胖的!”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想起了自己的“癸丑喂肥养废大计”,忙顺势夹了块儿肥的流油的玉碗扣肉给他,点头附和道,“对的对的,值守确实辛苦,尤其是轮夜班,整宿整宿地睁眼耗着,多费心力呐,癸丑可得好好补一补。”

    而后,忙又凑到步杀耳旁,压低声道,“我有个计划,稍后与你解释。”

    对于我的喂食行为,癸丑早就习以为常,情绪无波,拾筷就吃。步杀扒饭的动作却是一顿,他眼眸垂了片刻,抬筷伸向那盘玉碗扣肉。我一慌,忙截住他,“步杀,你别吃这个!”

    高油高糖高盐高脂高胆固醇啊,超重口味,双倍料的。

    他又是一顿,鸦睫垂了垂,执筷的手指微紧,片刻,转腕,夹向玉碗扣肉旁边的蜜蒸蹄髈。我急道,“那个也不行,癸丑吃的那堆都不成!”

    都是增肥养膘专用特效加料版的。

    说完,我忙加了筷子水煮鱼给他,“你吃这个呐。”

    白肉最健康了,对身体最好,而且鲜嫩可口味道也超棒的。

    步杀垂着眼,乌色的瞳眸似有澜波浅生,他攥着筷子,垂目,吃了我夹给他的鱼肉,就不再动。之后,我夹什么,他便吃什么,乖得不像话。然而,只要我不夹,他就不吃,一动不动地坐着。

    怎么说呢,口腹之欲和身体健康哪个比较重要?

    步杀开心比较重要。

    我察言观色,夹了一小块儿不那么肥的扣肉,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碗里,商量道,“那,先尝尝……”

    没动。

    我又不好明说,只能道,“你若喜欢,我明日让人特地做给你呐。今天就先尝尝看,少吃些。”

    步杀睫毛蓦地颤动,忽而起身,径直走到大殿柱子下,旋身跃上房梁,隐入暗影之中。我有点儿懵,仿佛瞬间就回到了当初,他为了躲我,爬上大树最高枝丫的那个时候。

    这、这又是怎么了……我眨巴眨巴眼睛,也撂了筷子,忽又想起方才试嫁衣他一言不发的样子,也有些气了,鼓着腮帮子咬唇,一抬眸,正迎上十双瞪得直愣愣的大眼睛。

    众人回神,忙眼观鼻子口观心,低头扒饭。

    蛮歌皱眉,“啧”了一声,“阿光,我怎么就这么瞧不上他呢!”

    我低头,没吭声。

    蛮歌眼眸一转,突然道,“阿光,因得辰临大喜,东临帝大赦天下,下召普天同庆。这几日,皇城内也撤了宵禁,处处笙歌乐舞灯火如昼,还有异邦商货杂耍,热闹极了,你可想去瞧个新鲜?”

    我一愣,也不鼓腮帮子了,“我可以出宫的么?”

    “有何不可?”蛮歌笑道,“有癸丑级别的东临禁卫跟着,只要你莫贪玩儿任性,去个把时辰的,凑凑热闹散散心,又有何不可?”

    我有些心动,逛夜市呐……我还没逛过古代的夜市呐……偷偷瞧了眼梁上,而且我若出宫,步杀总不能再与我闹别扭了罢,他说过要护我周全的。

    “哦,听说今夜恰逢烟火吉庆,还有花灯瞧!东临的烟花可是一绝,千树万树灿如繁星雨落。对了,还有能歌善舞的胡姬,金发碧眼的夷人,善使幻术的奇士……”

    我双眼大亮,“我要去!”

    “约法三章,不能贪玩儿,时辰到了就得回来!还有,毕竟是出宫,定要带好癸丑以防万一。”

    “好~”

    我开心地应了,兴奋地跑去寝殿更换便装。逛夜市赏烟花,和步杀一起逛夜市赏烟花。癸丑什么的,甩掉就好啦!

    待我跑远,蛮歌挑了挑眉,伸手拍上癸丑的肩膀,眼中是少有的严肃,“没有斩不断的虐缘,只有不努力的剑!去吧,三皇子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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