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我,彻彻底底是一个人了。
苏卿莫名其妙地发了场脾气,便再也不搭理我了。
韶湘王回朝,连和我知会一声都没有,就跟东临老皇帝对着脑袋这么一琢磨,把选亲宴定在了十日之后。我将自己锁在青玉斋,绝食抗议和亲之事。韶湘王这才前呼后拥地屈尊来看我。他负着手,阴沉着脸,只说了一句话,“让她绝,省的堂宴之上腰圆膀粗,辱我北辰国威!”
我,“…………”
绝食一日零五个半时辰,我撑不住了,手虚腿软地从床上爬起来,趁着夜半无人,满园子东躲西藏地寻吃的。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蹲在宫墙角落抱作一团,委屈地掉眼泪。
“呵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从宫墙外传来,我愣了愣,问道,“谁在哪儿?”
那边又是一阵咳,响起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对、对不起啊,老婆子是是倒夜香的,走的累了,便在此歇歇脚。不想惊扰到姑娘了……咳咳咳……”
“倒……夜香……可是都这么晚了,天又这么黑……”
“没法子啊……老婆子全指望夜里这几趟,好换馒头填肚子啊!”
“换馒头?”我惊诧,“您这么大年纪了,家里没人管您么?”
老婆婆苦笑,“唉,十年了,这仗断断续续,都打了十年了……男人都死在战场上了。田里没人了,荒了,女人孩子也要饿死了。”
我怔住,没了言语。
老婆婆又叹一声,继续道,“好在,老婆子挺过来了,这仗就要停了……北瑶公主要与咱们东临和亲了,这亲一和,咱们老百姓可就总算能缓口气了……”
“联姻止战……”我低头,戚戚然道,“生为皇家的孩子该是何其哀苦,要用一生的幸福去换得两国苟且之安;而这个国家又是何其悲哀,不能承受之重全都压在一人柔弱的肩膀之上,一个国家,竟要靠一个女人来挽救……”
“姑娘,”老婆婆又叹一声,似靠上了宫墙,“老婆子不知道那皇家的孩子苦不苦!老婆子只知道,老婆子的丈夫战死了,老婆子的儿子也战死了。老婆子的儿媳妇活生生累死了,老婆子的地里颗粒无收,老婆子即使饿着肚子拖着老命,却还要拆房借粮倒夜香去交田税,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
“…………”
“但,老婆子不怨!因为老婆子知道,在其位,谋其事!他们生在上位,不受饥寒,不受战苦,难道就不应该为自己所得的一切,付出些什么吗?”
夜风忽起,庭院中竹涛涌动,清冷的月光穿云而落。
生在……上位啊……我亦仰头,靠上宫墙,我……总是在埋怨北瑶光的恶行给我带来的痛苦,可却从未想过,她予我之惠……若不是她,若不是她的公主名位,在这战争肆虐尊卑极化的异世,我的下场,只怕……不会比那些被拖入兽窟的女子好到哪儿去啊……我占了她的位置,承了她的身份,享了她的光环,难道,就不该为所得的一切付出些什么么……她所享的,如今为我所享,而她所肩负的……就不该为我所肩负了么……
我深深喘息,唤道,“婆婆……”
“再者,不就是个恶毒蠢妇么?闭着眼,咬着牙,娶了也就娶了,那还真能比上战场挨刀子痛苦么?”
我,“…………”
婆婆,我眼泪都飙出来了好么?差一点儿就准备奔过去把韶湘王从被窝里薅出来大声告诉他我愿意英勇就义牺牲小我成全两国和平了好么?您老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神转折啊喂!还有北瑶光,你是有多失败呐,自古和亲,世人皆叹女子命如昭君舍身为国委沙尘,到你这儿可好,你却成了那面目可憎的匈奴王了!
我吸吸鼻子,扬头望月,好吧,反正步杀眼里都没有我,他都不要我了,既然和亲能保得我安,国安,百姓安,又何尝不可呢?诚如婆婆所言,不就是和个亲么,还真能比上战场挨刀子痛苦么?况且我还有选择权,该哭的不是我吧,而是那些等着被人选白菜一样挑选的皇子们吧!
“婆婆,谢谢您!今日点悟之恩,我会铭记在心的!”
我抹掉眼泪,挺胸昂头,抱着和亲的信念,堂堂正正地向御膳房走去。
在我所不知的宫墙之外,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传来两个压低的声音。
“哎呦,这小丫头太可爱了,果真是傻了,如此好骗?”
“太后,您真是……童心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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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才见过韶湘王。北辰公主同意和亲之事,就如捷报一样在东临皇宫迅速蔓延开来。
东临朝堂众臣个个额手称庆,连一向谨慎自危的宫人侍婢也露出几丝轻松喜色。
我这才知道,原来,对于和亲一事,北瑶光一直是拒绝的啊!!!而且人家拒的是干脆利落霸气嚣张连韶湘王都束手无策,结果被我这么自忧自恼多此一举地一闹,这事儿,就这么板上钉钉了!
妈蛋,从来没有人跟我说是因为北瑶光没松口和亲之事才就这么拖着,原来韶湘王那厮说什么十日选亲宴只是探探我的口风诓诓我的反应而已的啊喂!
我这是,闲的没事,作什么作啊,这下肠子都悔青了啊……
我趴在桌上唉声叹气,黎萱却一脸我们家殿下终于长大了的欣慰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啊?东临战败,缔结盟约保国平安他们欢欣鼓舞我能理解,可北辰这么强大为什么非要和东临联姻啊!我一应下,韶湘王绝对有大大松了一口气啊!”
黎萱诧异地看着我,“殿下连这些都忘了么?”
自黎萱口中,我了解到了一个强盛大国芒耀背后的那段不为人知的难言辛秘。偌大的北辰皇宫,彪悍的北辰皇脉,竟然真的只剩下我与韶湘王这孤苦伶仃的两只了。而且,北辰帝与韶湘王他们,一个努力了三十年,一个努力了十年,竟生生是没能给北辰皇室再添半点血脉。
我,“…………………………”
黎萱垂目,“或许……真的应了那巫医相术之言,我北辰自琞武元年起兵扩张杀伐屠戮,大霸天下,涂炭苍生,这,是上天降下的天罚……”
我,“不、不要迷信!这绝对是病!得治!”
“吾皇召寻天下名医,十年未果。”
我,“…………………………………………………”
黎萱,“陛下牺牲公主,也是迫不得已。北辰前史亦有同似的情境。当年女帝英苏善战喜杀,亦是二十年不得龙凤,后遵请神谕,与东临世子尹焕相喜,才得孕先帝。”
合着,这病根早就有了啊,还是隔代遗传!
“那为什就确定我和东临皇室就一定可以呢?”
黎萱,“这是长老先知尊请的神谕,而且亦有女帝先例,如何会错呢?”
我,“………………”
好吧,这万恶的鬼神迷信封建社会。
自这以后,我的御园突然之间热闹了起来,好像走哪儿,总能撞见一只只打了东临皇室纯血认证的皇子们。
雕窗轻倚透个气,就见一人在我庭中抚筝弄弦,低吟浅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关窗,外面静默一瞬,有人朗朗而道,“东临九皇子沂,母妃为皇脉华氏长女。”
我,“…………”
竹林雅径散个步,就被凌空飞来的石子弹到膝盖,倒地的前一刻被人捞进怀里,关切问道,“公主,您没事儿吧?”
我眨眨眼睛,他自顾自道,“我是十七皇子漓,我的母妃是萤妃,虞亲王尹峸嫡女。”
我,“…………”
还有更狠的,一巴掌把我拍进荷花池,再跳进去把我捞出来,勒着我的脖子边划边道,“公主莫怕,溦这便救公主上岸!还有,我的母妃是皇支梁氏。”
我,“…………”
妈蛋,有一种智商被严重侮辱的愤怒感啊!而且你们不觉得这种动不动就摆血统亮母系的行为,跟狗贩子吆喝叫卖时如出一辙么?我千方百计避着皇子们的围追堵截,往茂盛的花草丛中躲去,却被横在其中的一人绊倒。连翻了两个跟头,头昏脑涨地爬起来,紧张地望去,却是怔怔一愣。
那人,正是苏卿。他有些颓废地倚着花廊,头微低,空气中,似有淡淡酒气若隐若现。
我讷然,“小、小苏。”
苏卿缓缓抬头,脸色不太好看,眼下黑影浓重,目中有细小的血丝。他神色阴郁地看了我许久,忽而勾唇讥讽地一笑,沙哑开口,“公主来我的藏卿阁做什么?”
“啊,我……我躲那些皇子,一不小心就……”我低头,小声嘟囔,“为什么我一答应和亲,整个画风都变了啊……”
“和亲?呵,公主之前不是还口口声声说有了喜欢之人,哭哭啼啼不愿和亲的么,”苏卿盯着我,眼中丝丝怨愤忽隐忽现,“如何不过短短十日,便改了主意了?”
我微怔,“可能……想通了吧……我不是个认死理的人……”
“呵,”苏卿又是讥讽一笑,“公主可还记得当初将苏卿囚禁在身边,曾与苏卿说过的话?”
我看向他,摇头。
“公主说,你不愿和亲,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可他却不在你父皇指定的人选之内,”他唇边的笑意似凝着寒霜,“很耳熟对不对,这话,你早在两月之前便说过,只不过当时所指之人……”
苏卿蓦地止了话,别头,阴测低道,“公主的喜欢,还当真是廉价至极!”
我睁了睁眼,对手指,“那、那不是我……好吧,那是我说的……可你是因为这个才跟我生气的么?你怎么会因为这个……”
苏卿突然扭头,目光愤恨地射向我,我一怔,脑中有什么疾闪而过,诧异道,“小苏,你该不会是……是喜、喜、喜欢……”
“喜欢你?别做梦了!”苏卿血红着眼,咬牙切齿,“你忘了在我身上种的碧落引了么?北瑶光,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若我帮了你,你便不催动它,如今你这算什么?这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