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步杀喘息忽滞，瞳孔微张，怔怔然地望着我。他乌色的眸幽光流转，隐透着一丝茫然无措，似秋江浸月雾气缭绕。我倔强地与他对视，他鸦黑的睫快速抖动几下，蓦地侧脸，垂了眼。
“步——”衣拂风动，步杀与我错身而过，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步杀！”
“世人皆道，他是嗜血鬼剑，当位者除敌屠异的杀人器械，”他并不看我，声音低沉淡漠，如寒石碾冰，“杀人器械之子，人人唾弃的孽种，你不当庆幸有如此的存在。”
“可是你爹是你爹，你是你……”
“我与他无甚差别。”
“有差别！”我急道，步杀睫毛轻落，垂目低嗤。我顿了顿，又道，“我这样说，一定很可笑吧……莫说是仅听前辈道了只言片语的你爹，我连你都还不完全了解啊……”
“可是步杀，就像你此时不信我所说的话，那些未历其事的人所说的话，你又为什么要在乎呢？”我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且莫说别人，若是连你自己都这样认为，若是你自己偏要与人赌气去走你爹走过的路，你们之间，可就真的没有差别了……”
步杀蓦然抬眸看我。
我伸手，去寻他袖中的手。指尖方触，那手一震，便要抽离，我死命攥住。直至他不再抵触，我捧起他的手。修长有力的大掌，骨节分明，韧茧厚覆。我小小的手努力地握着他宽大的掌心，白皙柔弱与麦色矫健，只要他屈指，便能将我的手如数包裹。心中莫名一悸，我伸指抚上他掌心的纹路，面染薄绯，“幼时，我娘告诉我，这一条，是命运线，人一生的吉凶祸福，命运成败，全由它来指引。”
“娘说，它便是人这一生的定数了。可是你知道么，”我将他的手指屈覆，握掌成拳，“只要你愿意，它就可以被攥在手心。不是你爹的，亦不是你娘的，更不是任何人的。你的命运，永远只会在你自己的手心。”
步杀瞳孔骤缩，乌眸明灭。长久的沉默，他的目光落在我与他交握在一起的手上，似说与我听，又似自言自语，“我……没有在赌气……没有……”
语毕，便再无声。我亦不言语，只觉能与他这样手握手地站上一站，真的很好。好若……二人相依，岁月静好……
“咕噜——”
曲折婉转的鸣叫自腹中传来，打破了这难有的温馨。我一个激灵，缓缓蹲地，攥着他的手却依旧不肯放，只埋头抱成一团，努力将烧红的脸藏起来。良久，闷声道，“那个……有吃的么？”
醇厚的低笑在上方响起，如寒寺晨钟般悠远，却又似石投清湖般短促。我诧异仰头，瞧着面色恢复冷漠的步杀，睁大双眼，“你方才，笑了？”
步杀挣开我的手，向门外走去，“没有。”
“我听到了，”我忙追上去，牵住他的衣角，“你笑了，我听到了的！”
“没有。”
“有！”
“……”
“再笑一声？”
“……”
“不要那么小气么……我闭上眼睛绝对不瞧，你再笑一声让我听听！”
“……”
“就一声，真的一声就好！喂，你等等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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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高远，秋阳煦暖。层林尽染如斑斓秘海，风引枯叶似蝶舞翩跹。
我托腮坐在一块儿高石之上，目光紧随眼前之人。他打水的动作好看极了，黑袖半挽，臂肌膨张，利落摇轳提桶，滴水不溅。他剖杀青鱼的动作也异常好看，腕转刀落，鳞片翻飞，细密如织。就连他淘米的动作都是那么赏心悦目，乌色细软的睫毛认真垂覆，宽厚的大掌细致搓搅，粼粼水光衬映在他微冷的面庞，融了盈盈暖意，让冰冷坚毅的颌线都随之柔软。
看似冷漠不经的脸，却一丝不苟地做着每一件事，认真到似乎除了他手下所忙，便再无杂物能入他耳目，哪怕风起云涌，天地颤动。这样他，迷了我的双眼，凛冽纯粹如绝壁孤松的认真男子，是这醉人秋色之中最美的景致。
只是，美到，让人觉得有点儿落寞呢……
“步杀——”
我轻轻唤他，他不曾应我，一如既往。
我跳下高石，走近，俯身与他平视，“有我能帮忙的么？”
“无需。”他错开目光，淡淡道。
我无聊至极，在他身旁打转，捡了几颗奇形怪状的石头，问他，“你看，像什么？”
“……”
我扔了石头，采了几束野菊递至他的面前，“好看么？”
“……”
我丢掉野菊，又去揪枯木上的蘑菇，弯了眉眼，“看我找到了什么？够炒一盘的了。”
“……”
这次的蘑菇没有丢掉，我捡了最大的那个，略带气恼地扔他。蘑菇迎面砸上他的额头，落下，噗通一声落进淘米水中。他呆怔片刻，伸手将米中的蘑菇捞出，丢掉。
我继续扔，他不躲闪，也不喝止。就这么任蘑菇砸在面门脖间，然后不厌其烦地捞起我丢进米中的蘑菇，反手扔掉。
我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掏完米起身，看到气呼呼盘坐在地的我，伸手将我拎起。我挣开他的手，又往地上一坐。他看看我，又看看满地的蘑菇，道，“蘑菇有毒，吃不得。”
我气得几乎要笑了，鼓着腮帮子嘟囔，“谁要吃那些蘑菇……”
他看了我片刻，垂眼，转身抬步。我一轱辘爬起来，扯住他的衣袖，“你又去哪儿？”
“捡柴，”他道，顿了顿，又道，“你先回灶房。”
“捡什么柴，直接把你丢火里烧了算了！你就是块儿木头！大木头！”
没骨气地依言往灶房走，我垂头丧气，边走边嘀咕。没有注意到身后，男子乌眸渐染的秋日融光，与唇角转瞬即逝的浅淡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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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我被浓烈的烟气呛的大咳不止 ，感觉上方之人低头，我忙咳道，“咳——你别动！不就生个火么！难不住我！”
说着，我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也顾不上满手烟灰是否将脸染的花乱，再次捧起竹管，往灶膛摞摞枯柴下那微弱的火星用力吹气。
一下，两下……点点火光在浓烟中泯灭，归于黯淡。我怏怏起身，小脸几乎皱成了包子，“又、又灭了。”
步杀盯着我的花脸瞧了片刻，侧目，淡淡道，“你无需做这些。”
“不要，”我撇嘴，“说了要做青鱼汤给你喝的！”
他睫毛轻动，俯身，捏了根枯枝，二指轻碰，便见一簇火苗蹿起。将点燃的枯枝扔进灶膛，他伸手来拿我手中的竹管，我忙护住。
他道，“我升火，你做汤。”
我一愣，热气腾地上脸。虽然相差甚远，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脑补，“我升火，你做汤”，“我洗碗，你煮饭”，“我赚钱，你顾家”……好日常，好温馨……
我捂着脸蹲下，眉目含笑，“嗯，那你就负责将火升起来，只负责将火升起来啊，我来看火煮汤。”
他接过竹管轻轻一吹，火势便长了起来。我忙加了一把干草稳住，边扇火边催他，“可以了，可以了，剩下我都要做！鱼是你刺的，火也是你升的，再让你做别的，这汤可就不能算是我做的了！”
他依言起身。我蹲在灶旁，努力保持着火势，手臂机械地执扇煽动，额上鼻尖的汗珠一滴滴往滑落。
右臂扇的酸痛麻木，我将蒲扇换到左手，忍不住问，“水滚了么？”
步杀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没有。”
“……”
我扇扇扇，又换右手，眉毛纠结成一团，“还没滚么？”
“没有。”
“……”
用力抹去额上的汗，我咬牙，再扇，扇扇扇，“滚了么？”
“……”
没有应答，我又扇了会儿，再问一遍。仍是没有回答。我实在撑不住了，猛地起身，与步杀痴怔的乌眸撞个正着。那乌眸凝在我的脸上，莹若邃夜星子，似拢纤云薄雾。
未待我瞧个明白，只觉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又跌坐于地，双腿血液突如海浪翻涌，掀起阵阵针扎般的刺痛。缓过短暂的失明，我再向步杀看去，他的手僵在半空，眸色已恢复如常。似乎方才那惊鸿一瞥，只是我一人的幻想罢了。我登时有些委屈，向他伸手，撇嘴低道，“腿、腿，麻了……”
步杀俯身，将我从地上抱起，他耳侧的发丝垂落，扫过我的脸颊。我忙侧脸，唇却擦过他的耳垂，我蓦然心跳，局促地一声惊喘。还未缓过气来，却觉圈着我的强健手臂忽而僵软，身下力量倏撤，我陡然摔落了下去。
我疼的眼泪都涌了出来，难以置信地仰脸去瞧步杀，“你怎么能把我丢——”
他却是跌跪在我身旁，冷然的面上半是惊愕，半是迷茫。乌眸犹似暮夜惊鸦，江月弥雾，第一次透出惊慌失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