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翌日，大晴天，章影起了个大早洗漱。
约是昨天猝不及防发生了些许事，她在夜里难得没有魇醒，清水过脸，镜子里的黑眼圈仿佛都冲淡了些，擦掉水珠，她朝储物室走去思索着今天穿什么。
说是储物室，其实就是个小隔间，嵌在厨房里，杂七杂八地摆了些纸箱子，还有些搬来第一天收进去的杂物，她毫不费力地从最外侧拖出个二十四寸的黑行李箱。
这是章影用她第一笔片酬买的，该箱子价值高达五位数，跟着她天南海北地跑了近五年，边缘有些磨旧却未破损，细算下来也称得上物有所值。
她将其倒放在地，摊开，带拉链夹层的一边原先用于放必要的生活用品，此刻已经被取空，而另一侧打了个扣，压着些零散衣物。
打眼全套看下来，连个像模像样的包都没有，还比不上章影最落魄时期带进组的配置。
但这就是她带来贫锦镇的全部家当。
章影三两下清点完衣物，从中取出一套最寻常的衬衫牛仔裤，以及一顶黑帽子，习惯性抽了个口罩出来，再把箱子塞回去。
此时，一个布袋子被意外顺了出来，无声无息落在脚边，宛如飘零的叶。她抄起来抖了抖，帆布袋沾上了些许脏尘，灰扑扑的，绚烂的卡通太阳冲着她笑，表情得意又欠欠的。
章影两个指头拎起来看了看，和太阳的两只小黑点眼睛对视。
…好眼熟。
牧朝的微信名也是一个太阳，微信自带的表情符号，孤零零的一个图案，没有任何赘述。牧朝擅作主张加她，章影自然不会给他打任何备注，导致现在这个小太阳还静静趴在她的联系人的置顶。
她本想暂时拿布袋子着当个包用，此刻又给嫌弃地丢了回去，毫不留情。
等换好衣服，一切准备就绪，张嫂的敲门声如约而至。章影前去开门，刚打开就被扑了个满怀。
张清华亮亮地扬起头看她：“章姐姐，早上好。”
他脸圆，带着小孩子独有的婴儿肥，精力旺盛的奔跑令他脸颊泛起红晕，像朵养开了的向日葵。
“早。”章影捏了下他红扑扑的脸。
张嫂把早餐递过去。
章影接过，拉着张清华往里走：“你们吃过了吗？”
“吃啦吃啦，一听要来见你，这孩子可高兴了。”
“那先进来坐坐，我很快的。”
“要吃点吗？”章影看着眼巴巴望着她餐盒的张清华。
“不用，闺女儿你快吃吧，他早上吃太多了。”张嫂连声拒绝，又对张清华教导：“不许抢姐姐的吃，姐姐已经很瘦了，不能吃不饱，知道吗！”
张清华懂事地看了章影一眼，点点头。
“快去一边玩，别打扰姐姐吃饭。”
张清华就这样被赶去了沙发，无所事事。茶几空空荡荡，只有被章影随意丢置在上面的板栗一枚，他抓起来玩。
张嫂坐在章影对面，看着她哪怕刻意加快，依然显得慢条斯理的吃饭动作，面露难色：“昨天我和老张打电话去学校，那边已经是下班时间，电话没打通，今早打通，说错过了报名时间，他们做不了主，要去找校长拍案决定才行。”
章影抽了张纸，擦了擦嘴角，安慰道：“别多想了，去看看就知道了。”
张嫂忧心忡忡地点头，看向正坐地毯在拨弄着沙发上的板栗玩的张清华。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步入上学的厄运，还在傻乐。
临行前见他对那颗板栗恋恋不舍，章影送给了他，并拍了拍他的脑袋，表达为数不多的同情。
贫锦镇教育资源落后，拢共就两所小学，贫锦第一小学距离家近，设备也相对完善，据说是因为前几年新调任的校长，策略得当，年年向外界招募志愿者，来的大都是985高校学生，因此教学水平得到提高，发展得还算不错。
一个小时后，一行三人站在了学校门口。
他们在门卫处登记，等待了十分钟，等来了一个年轻女孩领着她们进去，她见到章影似是多看了几眼。
章影没有闪躲，大大方方给她看。
这些年她在圈里一瓶水不满半杯子晃，断然称不上大红大紫，不关注娱乐圈的人很难认出来她。
果然，女生没认出她，把他们带去了校长办公室，又驱步离开。
官网里有这位校长的公式照，多半是几年前的旧照片，现场见到他本人，他头发更加斑白，眼神却更清明，全然看不出年龄带来的浑浊，倒显精神矍铄。
张嫂明显有些许紧张，吞了口水，磕磕巴巴说出了目的。
校长对这样临时入学的孩子司空见惯，学校里大多是父母外出打工的留守儿童，每年中途入学的孩子不少，他和气道：“我理解你作为家长的心情，先别着急，你们需要先办入学手续和流程。”
张嫂被提醒，恍然大悟，慌忙翻出了章影让她带来的一大堆资料。
校长多看了她几眼，很多带孩子来的公公婆婆都不会准备如此齐全，于是他不再多言，现场拨了个内线，叫了班主任来，交代两句，就把孩子带去班级，让她之后记得去补手续。
班主任是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一本正经的样子让章影想起了她中学的教导主任。
张清华往章影背后躲了躲，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要离开姐姐和婆婆，这位班主任还和幼儿园和蔼可亲的老师大相径庭。
章影把他从身后捞出来，看他又要积蓄而上的眼泪，心下发软，蹲下摸摸头：“你会乖乖听老师的话的，对吗？”
张清华小嘴一撇，要哭不哭地点点头，揪着章影的衣摆不放。
最后由章影承诺会在放学来接他，他才松开手和一步一停地往老师身边走。
张嫂放心不下，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师送张清华去班级。
章影风华正茂就感受到了带孩子的辛酸，她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没跟着去，之前那个女孩子进来送了一摞文件，顺势把她带了出去。
路上女生好奇问：“你也是来当志愿者的吗？”
“不是，我是来送孩子报道的。”
女生差异：“刚刚那是你的小孩？你这么年轻都有小孩了？”
“弟弟。”
“哦哦，我就说嘛，你看着不像是来支教的。”
“为什么？”章影好奇，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她以前也接过老师的角色，虽然是大学老师。
“不好说，就感觉…”女生认真上下打量她，大概是长得漂亮的人兀自多出一份距离感，她给了个形容词：“不接地气。”
这是什么词，章影失笑，不知道这算褒义还是贬义，毕竟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她，或者说没人当面这么评价她。
两人并肩走着，右边是擦拭得明亮的窗，长廊左边遍布各类教室，女生在前方走着走着，蓦然停下又挠了挠头说，鬼鬼祟祟地说：“不对，我撤回刚刚的话。”
章影：“嗯？”
女生：“不接地气也能当老师的。”
“喏。”她努努嘴，示意章影看路过的一个教室，灰褐色木门，双开型，室内看起来开着灯，门口挂着个牌子——美术教室。
“美术老师就很不接地气，每周只在上课的日子来，白天从不出现，就躲在教室里，上完课就不见人影，我来这从没见过他。”女生悄悄吐舌，吐槽：“感觉阴森森的，同事私下都调侃他是吸血鬼，见不得光。”
章影略过美术室，门框上一整块玻璃，她草草往里看了一眼，教室很大，大白天没开窗帘，白炽灯下隐约站立着个挺俊的身影，具体看不清。
看着确实像是清高的艺术家。
大概搞艺术的都这样，她也没少遇见难搞的导演。
“画家高傲一点也正常。”她委婉地说。
女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可能搞艺术的都个性十足吧。”
同一时间。
牧朝正凭借优秀的记忆速写一幅画，一根灰色的铅笔被他捏在手里，落笔精准利落，三两下就勾勒出了形状。
他站立在教室中央，全神贯注地塑造画板中的主角。
如果章影在这里，会一眼看出这就是昨天的那只松鼠，笔下的画面也正是被牧朝兴致勃勃展现给她的那张摄影作品。
这样的练稿对牧朝是家常便饭。
他很快就投入进去，完成了七八成，还擅自把鼠哥的表情改为气急败坏的模样。
简直惟妙惟肖。
教学楼隔音不好，但凡有人经过，牧朝都能听见，他习惯了，也不在意。
画得正专注，门外又有人路过，窃窃私语。
这回他错觉听见了章小姐的声音。
笔一顿，一个多余的黑点出现在了画布。
啊哦，牧朝暗叫一声，他没抱怨，也不生气，只是仔仔细细观察一圈，飞速决定好了补救方案。
于是鼠哥的胖脸又加圆了一圈。
他看着憨憨又神气十足的松鼠，感觉还缺点什么。
又给鼠鼠手上添了个栗子果果。
完美。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那颗被他故意放大的写实板栗，心下不由好笑。
就当是把送给章小姐的栗子还给鼠哥好了。牧朝倒在转椅里，转了个圈。
提起章小姐，昨天借着删照片偷加了联系方式，以她的性格知道后怕是又要木着脸，恨不得给他一拳，牧朝想着她的样子牵起嘴角，笑鼓了卧蚕。
等把椅子转动着拉回来他又开始苦恼，碰了碰画板上松鼠肥嘟嘟的脸，兀自叹了口气。
绘画尚且有补救方案，章小姐那边怎么补救一下呢？
章影和女生分道扬镳后，一个人走出了校园，晃眼的阳光穿过手掌心，束束落在手机屏幕。
她弯起手遮了遮反光，走到树荫下拨通张嫂电话，约好了在门口见一起回去后准备按灭手机，不料，一道消息见缝插针地弹了进来。
头顶着太阳符号的聊天框突兀地发来一个表情。
：）
犯什么病？章影板着脸。
牧朝本以为只会看见红点，随便打了个符号，没想到章小姐并没有拉黑他，他有些意外，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章小姐的不按套路出牌把他打得措手不及，他解释了一句：我以为你会把我删了。
章影表情冷淡地发了句：现在删。
——！
——别。
这两条速度很快，快到消息提醒都重叠到了一起。
——我不该擅自加你，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大眼睛emoji
他先老老实实道了个歉，加上一个鞠躬道歉小人的表情包。
章影懒得回他，心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半天没收到回复，牧朝指尖戳戳屏幕，琢磨不透章小姐的意思，应该经过章小姐同意再加，可章小姐必定不会同意…也不一定，毕竟现在加了又没删他…
他莫名有些紧张，大脑飞转，想要发什么来挽救一下形象，越是忐忑不安就愈发小心翼翼，几个呼吸间，他选择了最老土的示好方式：午饭吃了吗，要不我请你吃饭？
章影木着脸：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