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不懂吗
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宁知还是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易柏。
她顿时纠结起来,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大麻烦。
若说实打实的坏种,显然这人也不算这一类的,他虽是古榕派来的卧底,可是一场可怜的人生全然不由己,且也是真心护着师姐的;但要说有多好,却又不至于,他奔着师姐而来的目的本就不纯粹,更别提他还撺掇古榕以大师兄换二师姐……
温故顺着宁知纠结的目光一眼望过去,一锤手心叫道:“怎么夸着夸着小师妹,倒把你这个叛徒给忘了!”
宁知:……很好,这下连纠结的机会都没有了。
洛云暮噙着笑问:“阿柏,你又怎么惹恼我师弟了。”
易柏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在温故一叠声的告发中沉默下去,没了任何开口的余地。
“什么惹恼我呀!师姐,这人是大烂树派来你身边的卧底你还不知道吧!”
“他们把什么灾害的名声栽污到你的头上,还搞出什么聚灵阵,其实就是为了取你的金丹,哺育自己那丁点破修为!要我说不是修仙的料就别老想着走这条路了,修了千八百年的路都不会走,费那劲干什么啊!”
“我估计他们还有可多后手了,没准再撺掇撺掇灾民,到时候逼着师姐你自己为了平定大旱,直接去奉献也不是没可能的……”
“这个易柏就更坏了,虽然他护着师姐你让我高看一眼,但他提出的解决方案竟是让他们把目标换成大师兄,你说他该不该死!”
宁知摁住跳了又跳的眉心,一把拽住喋喋不休的温故就往外走:“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温故满脸委屈:“我又没乱讲他,敢做就别不敢认啊。”
易柏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他说的没错,敢做就没什么不敢认的。”
“且他说的句句属实——他……我们最初的计划的确是安排人手混进灾民群中,散布殿下是荧惑灾星的言论,以殿下不屈的性子,最好的结果就是你在舆论声中自行赴死,这样我们就可兵不血刃达到目的,且风险极低。”
“古榕知道殿下有位大能师尊,做这个计划用了很多心血,才能确保殿下赴死后,即使她师尊下界勘察,也找不出任何古榕插手的踪迹。”
“那为何又改了计划呢?”宁知疑惑道。
“舆论发挥作用需要的时间太长,且只对殿下才有效……你们师兄妹突然到来,古榕对你们的修为心动了,想借由聚灵阵将你们变作凡人然后一网打尽。”易柏艰难道,他的目光停留在虚空中某一点上,刻意让自己不与场中任何一人,尤其是洛云暮对视。
他倔强地直起了背,像一株不屈的树似的。
宁知从未见过他身子挺得这般直的样子。
“好小子,你坏事做尽反倒开始硬气起来了是吧?”温故从宁知手里挣脱开来,一副要上去揍易柏的架势,“我师姐对你这么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呢?你从一开始接近她就目的不纯!”
宴川听了半晌,突然轻笑了一声:“很好。”
“你们几个渣滓,为了这么点微不足道的修为,就将这般大的帽子扣到我徒弟身上,逼迫一个满心家国的女子去死。”
“甚至还妄想着将我几个徒弟,一、网、打、尽?!”
宴川怒到极致,脸上反而冷了下来。
他实在未曾想过,反反复复重生,无论将下界的时间提前到何时,都无法改变洛云暮必死结局的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可笑的舆论布局。
因洛云暮爱这些愚蠢的子民,所以不愿随他归宗;又因她爱这些对她口诛笔伐的蠢人,所以宴川不能将中伤她的人一一找出杀尽——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无可奈何地看她甘愿赴死,又不得不一次次亲手除了因她死去而在三界大开杀戒的钟离珏。
他琉月宗满门不幸的开端,竟不过是一棵千年古树,一个小小男宠联手设立的局?
若不是温故和宁知这次阴差阳错窥见古榕的算盘,他是不是又要在无尽的轮回中再眼睁睁见众人受苦?!
宴川面无表情抬起手,朝着易柏一挥,一个成年男子便这样轻易被他抓取过来,脖颈在他手中,是生是死不过在他一转念间。
“我该怎么奖励你们这般精彩的布局呢?嗯?”宴川舔了舔唇,“魔界之下有忘川,不如就将你投至忘川,生生世世渡世人轮回,不被人记住,不被人看见,爱不得、恨不得、生不得、死不得,可好?这奖励你可满意?”
他愈说愈激动,手上青筋暴起,双眼发红。易柏受不住他不断灌注进体内的灵气,哀嚎着显出了一株草的原型,竟是要被宴川生生撕扯着掐断了。
宁知见着师尊一副将要发狂的样子,担忧地扯了扯他的宽大衣袍,小声喊:“师尊。”
宴川骤然回神。
“这般杀了你真是便宜了你。”宴川轻飘飘将易柏甩开,却在地上轰然砸出一个大洞,顿时尘土飞扬。
“师尊,还是将他交由师妹处置吧。”钟离珏淡淡开口道。
众人在一片尘土中,看向洛云暮。
洛云暮从温故第一句话,便收了笑容。宁知担心师姐骤然得知被背叛,心里难过,小步踱过去想抱抱她,却反被洛云暮握着手,拍了拍手背。
师姐是在叫她莫要担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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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柏被烟尘呛得剧烈咳嗽,从坑中艰难爬起却倔强着不肯抬头,似是在等着被审判一般。
“殿下……你杀了我吧。”易柏凄然道。
三年日夜相对的情谊,今后便也要随着他的命一起散了……
他虽不愿,却不悔,毕竟他从未有过选择不是吗。
洛云暮闻言只幽幽叹了口气,却并未如众人担忧的那样流露出难过或是遭遇背叛的愤怒。
“十岁那年,我救过一棵树。”洛云暮看着天良久,温声开口。
“也是大旱,只是时间不如这般长久,不过半年便降了雨。虽然农人收成下降,却还未到饿死人的地步。”
“那时朝野上下便有人提起‘荧惑灾星’的威名。父皇虽然疼爱我不忍杀我,却到底还是建了行宫,将我挪出宫外将养。”洛云暮娓娓道来,像在讲着他人的故事。
“自那以后,我的世界就变了很多。从前见了我点头哈腰的,都趾高气昂起来。儿时一起长大的玩伴——我以为我们很要好的,却原来只是我以为。”洛云暮笑了笑,“小孩子的爱恨多简单啊,大家都说我坏,便排着队跑来行宫骂我。”
“亏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找我玩的,结果兴高采烈出了门,却被扔了满头满脸的泥巴。”
宁知忍不住握紧了师姐的手。
宴川背过身去,不看众人。
钟离珏望着洛云暮的目光温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
温故摸着银狼的狗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人一狗不敢吱声。
“那时候没人愿意和我玩,连侍奉我的宫女,也因家乡遭了灾,偷偷拿针扎我。”
“岂有此理!宫女没人管吗!”温故愤怒道。
“按理说应该由嬷嬷管宫女的,我也向嬷嬷告了状,可嬷嬷只吃着酒,拿一只眼斜斜地看我道,‘有你一口饭吃不错了,灾星。’”洛云暮的声音倒是平静。
“我便明白了我是灾星,是不该存于世上的。”
“自那后,我也不执着于寻找来自何人的关心爱护了,陪伴我的只有行宫里的一草一木。我开始对着花草树木说话,也许是上天看我可怜吧,终于有一棵快要枯死的树,在被我浇过水后启了灵智……”
“他回答了我。”
“他说这天地很大,天外还有仙人。他虽然差点枯死,却从不埋怨我这个灾星,反而告诉我要好好活,努力活,要像他树下那棵任风吹任雨打都不怕的小草一样。”
洛云暮弯了弯眼睛:“可惜那棵树年纪有些大了,干旱虽然解了,他启了灵智,却也没办法活更久了。离开之前,他说给我留了礼物——那是一颗开了灵智的小草。”
易柏猛然抬起头,颤抖又不可置信道:“……殿下,是你……”
洛云暮未答他,沉浸在回忆里:“因为初启灵智,它好像什么都不懂,不懂人和草妖的区别,不懂这世间所有的法则,也就不带任何恶意。那棵草陪了我半年,直到师尊将我从凡界带回琉月宗。”
“……是很快乐很纯粹的一段日子。”洛云暮招招手,将易柏坠在腰间的桃花挂坠吸取过来,感慨道,“这是当年父皇见我喜欢桃花,特意命人打造的,我离开凡界时,将它送给了小草。”
“在玉面楼初见,我便认出了你。”洛云暮笑道,“见到当年的小草出落得很好,我很开心。”
易柏溃不成军。
他泣声道:“是你……是你,既是你,为何不告诉我?”
“若我知是你,我定然不会……”
“知道是我又如何呢。”洛云暮叹了口气,她很久没这样频繁地叹过气了,“那时在玉面楼,你凄凄切切说你家乡遭了灾,从小被父母发卖,说你不愿以色侍人,求我带你回行宫——我便知道你别有所图。”
“可我还是带你回来了。”
“我将你安置在一隅,你不愿不肯,非要半夜来爬我床榻,要一步步与我更紧密,我都允了你。”
“阿柏,我不是不知道你是妖,可我还是纵了你。”
“这一切缘何,你当真是不懂吗?”
洛云暮看向易柏的眼底,在一双含着泪的迷茫眼里,见到了如此怅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