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天空布满阴云,深秋渐有转冬之意。
朝堂之上,大臣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谏,虞镇手心向外一推,示意众人停下。
“今日,朕有事要宣布。”
“事关北疆议和,双方谈妥的最后一个条件,便是联姻。”
“远安侯阖家上下为我朝天佑鞠躬尽瘁,朕感念侯府,曾有意下旨封侯府嫡女为太子妃,只如今太子犯错……”
虞镇适时停下。
朝臣一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远安侯府自建朝以来所受的恩宠殊荣,众人有目共睹,现下得知皇帝竟有意再抬侯府一把,欲入皇亲国戚之列。
吕连立于大殿之中,不同于其余大臣对侯府殊荣一事多有议论,乃是听出话外之音。
东宫珠玉有瑕,不会轻了,是以不能将秦微雨下嫁,未出口的后半句是何?
意在侯府,还是东宫。
在喧哗之际,虞镇再度开口:“遂今封秦微雨为永乐公主,着其嫁与北疆王子,作正统王妃。”
底下登时如油锅入水,虞镇一番话说得极为圆润,秦微雨既作不了太子妃,为北疆王妃,也不算落于下乘。
只是诸位大臣为官多年,自然看得清其中关窍,明面上是抬举侯府,实则真真不算美事。
北疆为蛮荒之地,何人愿把女儿远嫁。
吕连心下叹气,本不必如此……旋即往身后一瞥,今日吕非离同平素一般,亲送他上朝,再接他回府。
偏生怕什么来什么。
吕连忽见内侍总管许如常神色匆匆地附耳虞镇。
虞镇面有不虞,低声说了句什么,似要把人打发走。
片刻后,有人不顾阻拦,步入大殿,直直跪下。
吕连目光沉下,在吕非离方说出“臣有事相求”时,便上前呵斥阻拦。
“荒唐,朝中议事,你怎敢擅闯,速速退下。”
朝臣霎时停下议论,不明吕非离为何闯入,但见吕连严厉模样,也只有好戏可看。
吕非离对吕连视若无睹,恭敬地向虞镇行过礼,大有无畏之势。
“有事可散朝后再来。”虞镇挥挥手,让他离开。
吕非离不卑不亢道:“皇上,臣正是为议和一事而来。”
“臣钦慕秦微雨多年,恳请皇上为我们赐婚。”
虞镇登时拍案而起:“混账!朕正与大臣商议重事,你怎好来求儿女私情。”
“这算得上私情,也可不算私情,”吕非离据理力争,“远安侯府为皇上尽心尽力,老侯爷已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眼见世子与世子妃战死沙场,只剩孙女秦微雨与其幼弟,不可再要老侯爷花甲之年便尝生离之苦。”
一番话可谓说得滴水不漏,借力打力,虞镇以殊荣作恩赐,吕非离以功劳博人情。
虞镇望着台下吕非离一副不能摧眉折腰的模样,怒上心头,调转话锋,直冲吕连:“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吕连连连认错,费力地跪下伏罪。
吕非离眉目含有冷色,见吕连连跪拜也如此艰难,对虞镇直言道:“臣有错,臣自会担,与父亲无关。”
“议和联姻非同小可,不能视作儿戏。先有国再有家,秦微雨不仅仅是去和亲,还肩负两国和平之责,可包边境多年安宁。”虞镇道。
听得这般大道理,吕非离不禁心中冷笑。
“可原本不必联姻!”
“若非有人叛国,故意输几座城池,掀起战乱,本无联姻一事,边境自当安宁。”
此话一出,朝中大臣不由抖上三抖,一时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唯恐天子一个发怒,引火烧身。
“如若皇上真体恤远安侯,便应当将秦微雨放在他身旁,让老侯爷怡享天年。”
“再者,皇上膝下公主众多,在其中挑选和亲之人,不难!”
吕非离落下最后一番话:“皇上平素待秦微雨,一点不比老侯爷差,您既如此疼爱她,怎么舍得放她远嫁,便如同——”
“您舍得将南山公主嫁去北疆?”
漂亮话谁都会说,但凡事情没落在自己头上,任何人都可说得天花乱坠,一旦事情关己,众人只会关门闭户。吕非离已看出,虞镇要对远安侯府出手,打定主意将秦微雨送走。
可他偏生最恨这一点。皇帝永远不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分明他们无心越主或造反,龙椅之上的人,总不能断了猜忌之心。
天家承来的恩,大到需以命还。
虞镇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紧紧盯着吕非离,半晌才咬牙道:“国事在前,家事在后。”
此话模棱两可。
吕非离却明白,他不会放过秦微雨。
在大臣的一片注视下,吕非离的声音忽然轻得出奇,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来。
“皇上还要世家如何,不如让他们抛去爵位,卸甲归田,还乡于野……”
大臣脑中闪了个激灵,此话不可说。
有一人将吕非离阻断,“啪”的清脆响声回荡于朝野之上。
吕连掌心发麻。
虞长生指尖发凉,朦胧夜色似一团团的黑雾,将她包裹缠绕。
宫灯的烛芯微微晃悠,将室内映得昏黄。
手中一杯热茶已凉的彻底。
“赐婚的圣旨已下了?”她声色飘渺,有如虚晃的烛火。
“嗯,午时已下。”木子回复。
“秦微雨接旨?”
“接了,”木子讶异道,“还能不接?违抗圣旨,可是杀头的罪过呀。”
虞长生将那口凉茶灌下,冷意侵入肺腑,激得她又咳嗽起来。
“殿下。”
木子忙替她重新斟了一杯茶,去顺她的后背。
冷茶的苦涩漫上来,虞长生捂嘴咳嗽着。
身在局中,吕非离应当比她更能明白,虞镇要嫁秦微雨的真实意图,却还要冒死抵抗。
原来,他能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虞长生轻轻地扯了一下嘴角,他到底爱她至何等地步?
从前只知他最后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疯狂偏执,如今实实在在的事情摆在眼前,虞长生才明白,原来是这样的情。
“皇上这回似怒极了,下令不准任何人去狱中探望吕公子……”木子小声道。
虞长生没有置声,眼下这个当口,再有人忤逆皇帝的意思,会全部迁怒在吕非离身上。
况且……他总归会没事的,历史不会让吕非离此刻下线。
不说将军府,便是秦微雨,也不会置之不理。
虞长生这般说服自己。
他们有自己的路,去走,去搏,皆与她无关。
她参与不参与,丝毫不影响大局。
何况,与虞镇又发生这样的冲突,她伸出的援手,大约在吕非离眼中,同打他一巴掌无异。
木子注视着虞长生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面容,说不出是和滋味,但总感觉,她内心不如面上所表现得这般镇定。
像克制,隐忍,无奈,又像死心……
翌日,当虞长生醒来便开始在宫中随意闲逛,木子只道她忽然有了兴致,逛着逛着,木子忽然想,也许是虞长生坐不住……她想当作无事发生,便这样打发时辰,强迫自己转移注意。
出乎她意料的是,虞长生这一日竟压下来了,逛累了便回南山殿睡觉歇息。
第三日,两人又在宫中游荡。
途中,她们却遇上了一人。
远远地,虞长生就望见了韩芷,走近细看,只见她面色如常,仿若不知晓吕非离一事。
“韩姨。”虞长生同她问好。
韩芷见她,面上便洋溢着笑,携来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今日身子可好?”
“好多了,您不必挂心,”说罢,她又问道,“您要去听戏吗?”
韩芷来宫中,除去探望她,便是去听戏。
“今日将军留在殿上议事,只是又忘了敷脚的裹布,我替他送来。”
听到“敷脚”二字,虞长生不由心中惴惴,韩芷可知晓其中黑幕?
吕非离定然知晓,那吕连呢?
被韩芷握住的手,忽像炭火炙烤了似的,烫得虞长生心头一痛。
“怎的了?脸色不好,累了?”韩芷摸摸她的脸,关切问道。
虞长生拉下韩芷的手,笑着摇头:“无碍。”
“你若无事,便陪我前去好了,我们一路上聊聊天。”
见韩芷若无其事,虞长生想着,或许吕非离并未告诉她。
两人一路同行,闲聊着家常。
绕过一处转角时,传来窃窃私语。
“前两日将军府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震惊朝野,自然听过。”
“他被皇上下狱,还不准旁人探望。”
“但他是将军之子,皇上平日待他也好,想来只是一时生气,狱中那群人精,可不得好好伺候?”
“哎,这回你可想错了。听说他当时评了一句叛国之事,丞相已死,这把火也只能烧到东宫那去。东宫在狱中有人,他指定要吃上一番苦头……”
虞长生听到此处,心中一凛,同时示意木子将碎嘴之人赶走,忙携了韩芷绕道而去。
“韩姨,勿听他人妄言……”说出口的话,苍白无用。
韩芷一笑置之,反拍拍她的手背:“你才是,我知你们交好,但勿去多思。”
虞长生听之一愣,韩芷知晓吕非离入狱,却泰山不动。
韩芷看出她的疑惑:“他念秦家姑娘许久,如今吃一番苦头也好,他性子执拗,遇事不愿隐忍,只望这一遭学乖些。”
“公然顶撞皇上……”韩芷住了口,眉目聚上些怒意,“不知天高地厚,自讨苦吃。”
虞长生不能不惊叹于韩芷的通透与聪慧,她事事看在眼里,也知吕非离心有所属。
她本是这样想着,只是路上见韩芷的话逐渐变少,面上不知觉间掩上愁容。。
闻听韩芷一声无意的叹息,虞长生方知,她始终是担忧吕非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