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京城的花灯节一共三日。
好好睡过一觉,且弄巧成拙拦下了吕非离的她,顿觉神清气爽,遂偷偷摸摸地溜出皇宫,也来逛一逛这阔别已久的花灯节。
市坊的明灯次第亮起,目力所及之处皆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木子跟在虞长生身后,有些忧心忡忡。
昨日虞长生忽然晕倒,今日便惊动了圣上,下了早朝直奔南山殿,两人这才得以好好叙旧一番。木子瞧她肉眼可见的活泼灵动起来,也算领教到君王为人父的一面。
只这公主不得安生,又偷偷跑出宫来凑热闹。
虞长生好说歹说才让木子卸下担忧,好好地投入游玩,共赏热闹非凡的花灯节。
两人吃饱喝足,一人提着一个花灯笼,沿着道路边散步。
说话间,虞长生似瞥到一个眼熟的人影。
“那是吕非离吗?”她拉拉木子。
木子眯起眼睛远眺,咦了一声:“好像是。”
“我们要去和吕公子打声招呼吗?”
虞长生的视线追着吕非离的背影,思忖片刻,想起他本该经历的情节,不禁疑惑难道真如系统所说,一切既定不可更改,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吗?
“不,我们默默跟着,看他要去哪。”
“啊?”木子不解。
“这……怎么有点……像……”
虞长生挑眉:“捉奸?”
木子难言地点点头。
虞长生没法细细解释,随意道:“就当是捉奸吧。”
“啊?”
她直接把目瞪口呆的木子拖走,再晚点要跟丢了。
可怜两人跟着吕非离绕了大半个上京城,腿都要走断了,后者看着悠闲得如同饭后消食。
最后,虞长生决定放弃,和木子就近找了个茶楼,上二楼歇脚喝茶观湖景。
坐在高处,上京的景致一览无余。
河灯由远及近,似散落在银河里的点点繁星,光点愈发大而明亮。
画舫中传来袅袅丝竹之音,水袖翩翩。
甘甜清香的茶水入口,虞长生顿觉舒适至极。
两人对品湖上画舫,哪条船阔气,哪条船精美。
其中,在众多有排场的画舫中驶来一条乌篷船,船头亮着一盏油灯,光芒在周遭的明亮中尽显微渺。但这引起了两人的好奇。
虞长生只能远远看见两双相对的膝盖,上半身被船篷挡住。
“噢,这倒是约见的好去处呢,无天无地。”木子微红着小脸感慨。
“再熄个火,一方小天地,唯余彼此。”
虞长生为木子的话啧啧称奇:“没看出来,你还挺有情致。”
木子忽地激动起来。
有人自船篷中探出身子,烛火照得对方的面庞暖玉生辉,而后熄灭。
此时虞长生却完全笑不出来,趴在护栏处往下张望,在人群中逡巡。
见到吕非离笔直地立在岸堤柳树下时,她暗道一声不好,连忙下楼。
该说不说,主角不愧为主角,整个世界都在围着他们转,谁能想到乌篷船里坐着的是秦微雨和陆行止呢!
乌篷船对吕非离的打击想必不啻于表白心迹。
那种被束缚、摁着头、向命定归途前行的感觉再度涌上来,虞长生本能地不适。
她走出茶楼,欲穿过街道,行至对岸堤边。
道路上的行人忽然骚动起来,前方似有何物,他们一时间蜂拥而至,瞬间将虞长生裹挟进人群中。
她跌跌撞撞地被挤着向前,再费尽力气地脱离出来。
人流皆从主干道跨过石桥而来,汇入较为窄小的河边堤岸,加之一侧商贩店铺林立,占了些道,致使这条路愈发拥堵。
站在二楼的木子看着人群犹如窣窣快速爬过的昆虫,不禁担忧起来,忙唤着虞长生到高处来。
虞长生沿着廊下往回走,听得人群中的鼎沸,才知他们是去朝拜青鸾神。
天佑素来信奉青鸾神,神鸟永远朝向太阳,为人们带来福祉与生机。
重修的神鸟雕像已矗立在宫门前,欲于明日揭幕,受万人跪拜,再移到陶然观中。
不知何故,坊市间忽然出现了听见神鸟啼鸣的言说,幕布已被风吹走。
神鸟显灵,降世人间,万人朝拜。
虞长生兀自心惊,第一次领略到青鸾神鸟的号召力和信众之广。
喧嚣间,一阵尖锐的孩童啼哭响起,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虞长生循声望去,只见人群里有个失散被撞来撞去的孩子,嘴里呜呜地唤着爹娘,声调之高,足见被此情状吓得不轻。
人们脸上渐渐显出担忧,不断说着“这谁家的孩子”。
方出口的话立即被淹没,人已被挤得身不由己地朝前走。
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事。
虞长生大声道:“快把她抱起来!”
有人正打算这般做,才拉过她的手,便被人群隔断,这一下却顺势把孩童带倒在地。
她即刻冲进人群,又被撞着向前。
孩童周遭的人群面带惊恐,纷纷避开,躲闪帮扶间,让狭窄的道路更加难行。
当虞长生听见路边有人嚷嚷“别挤别挤要掉河里了”时,场面要失控的忧虑窜上心头。
她高声喊道:“吕非离!吕非离!”
奈何呼喊被人群的嘈杂吞没,她只能一遍遍地喊吕非离,又一边蛮横地挤到孩童身边,被撞的七荤八素也不敢停。
那孩子倒地后根本爬不起来。
有其他人摔倒了,人们终于意识到事情正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可他们已停不住脚步,被身后源源不断的人裹挟向前。
虞长生抬头匆匆一瞥,惊觉那石桥已挤满了人,她咬牙再往前一步,猛地下蹲,揪住孩童的衣服将她提起,继而被别人猛力撞到下巴,令她重心不稳仰翻在地。
虞长生焦急地要翻身爬起,却被踩住衣裙,又被踩过双腿,最终一脚让她彻底趴下。
千钧一发之际,虞长生只能选择以身体护住怀中的孩童。
人群的恐慌和身不由己溢于言表,越来越多的脚踩在她身上,感觉肺腑如同被碾过一一般,直到有路人摔在了她身上。
虞长生已经喊不出话来,撑地的手肘和膝盖仿佛摩擦刀尖,但最让人难受的是缺氧。
她已陷入一团混乱之中,渐渐听不到孩童的啼哭,只余行人的尖叫。
系统说原身短命,她以为是会病死,如今横生这遭,倒真真叫她措不及防。
站在堤岸边的吕非离恍惚间似听到有人唤他。
他把目光从乌篷船上收回来,不料转身便有人迎面撞来。他侧身闪过,一手攀住柳树,一手拉住要落入湖中的后者。
动作间,吕非离才将慌乱的场面尽收眼底。
他把人甩在一旁,望一眼后头的石桥和已察觉到不对劲正止步观望的人群。
不明所以的人群拦住了从石桥后撤的道路,而石桥的坡度又让前半截的人群瘫痪摔倒。
吕非离望着黑色人潮,触目惊心,即刻知晓事态的严峻。
他攀上柳树,朝着对面茶楼里的人喝道:“从后面出,去找京兆府尹!叫他带兵疏散人群!”
说罢,他又转向石桥上的行人:“会水的立马跳湖,配合者可得赏银!”
桥上的人一时未动,吕非离骤然怒道:“快啊!桥下还压着人!”
终于,咕咚跳水声渐次响起,这时,吕非离又听见有人喊他。
他循声望去,只见茶楼二层,有一女子正痛哭流涕,惊慌失措。
“吕公子,吕公子……”
“殿下!殿下她、她被压在下面了!”
吕非离猛地心中一沉,望着下方已看不出谁是谁的人群。
必须先疏散人群……他冷厉的面孔下浮现焦灼之色,正欲借力飞身至石桥后方,已有一双人从湖面轻盈上岸。
秦微雨和陆行止召出暗中待命的属下,协同疏散后方。
吕非离不再管后方,把悬挂在两边铺子上的彩绸扯下,拦住前方的道路,防止人们回流,再把石桥上的人们后撤。
随后官兵至,吕非离和他们一起挪走那些摔倒叠罗汉的人们。
终于在翻过一个又一个人时,他找到了虞长生。
她额头贴地,伏着一动不动,珠钗散乱,白色披风上脚印凌乱。
“虞长生……”
吕非离嗓子干涩发紧。
他把虞长生扶起来,后者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这种毫无生气木偶似的反应,让他不禁浑身发凉。
当他看到那个还睁着眼的孩童时,一股浓烈的震惊与悔恨自心底而起。
他不敢晃动虞长生,只能一声声地呼唤。
他一早便发现她在跟踪自己,故意绕着远路来来去去。
他应该直接站到她面前,把她赶回宫里。
……不,也许,如果她实在想玩,也可以带着她转一圈……
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现在这幅模样。
“大夫,快来看看她!”
吕非离对着狼藉的周遭大喊。
虞长生于气闷中恍惚醒来,耳边不断回想着粗粝劈叉的呼喊。
朦胧的视线里出现吕非离那张脸时,她劫后余生地叹息。
她命数未到。
对上那双满是焦灼愤怒的眼,她有些晕乎乎,不懂那要杀人的眼神是为何。
总不至于她这幅模样,他还要跟她计较一些是非恩怨吧……
接着,她又见吕非离完全怔住,倒是扶住她肩膀的手越来越紧,将她捏得颇有些痛。
两人不言不语地对望,一人不甚清醒,一人理智全无。
良久,那口扼住吕非离的气似才轻而缓地吐出。
“……虞长生……”
那一瞬,她的视线终于变得清晰,望见了吕非离眼眸中的自己。
真丑真狼狈。
她有些想笑。
望着望着,她又想,其实他也不是全然挂在秦微雨身上啊,他还能关心他人。
和她成亲不好吗?
念在从小大到的情谊,她断不会像秦微雨一样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