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主角
寒风骤来,吹得一地雪屑飞扬,潋滟开几缕昏黄的烛光。宫宇盘山矗立,高处更难胜寒,凝结的霜华半融,顺着屋檐拱起的弧度,淌下剔透的琉璃瓦,掉落成一串细线,砸在七太子寝殿的窗纱上。
蹿向房梁的炉火,烘烤得室内暖洋洋的。
坐在檀木圈椅上的男人,左手支在桌上,托着半边酡红的面颊,一脸醺醺然的醉意。
酒精作用下,体温不自觉地升高,透出狼藉半敞的精壮胸膛,热气卷腾至颌下,扑得怀中的女子,侧脸亦是暖洋洋的。
轻薄的桃红衣衫,靠在贺子衿怀里,微微一动。
见他阖着眸子,女子从半松半紧的怀抱中挣了挣,施施然转过身来。
粉白的藕臂,自觉地满上一樽美酒,动作轻柔,将盏沿递至男人唇边。
温热的酒液,渡进贺子衿喉中。
都灵伸出手,宛若无骨的指尖,落在贺子衿侧脸的棱角上。
她体贴地拧了一条手巾,轻轻拭去贺子衿额角的薄汗。
闭着眼的男人,伸手将她搂过来,滚烫的唇形贴在她柔润的耳廓旁,低声说了句:“今夜留在这。”
都灵勾画过的艳红眼角一动,刚想娇声应答,却觉肩上手臂的力道更重。
贺子衿的声线,冰冷得像屋外的雪。
“你就睡在桌边,别来吵我休息。”贺子衿没睁开眼,就这样俯在她耳边,声音低沉。
呼吸分明近在咫尺,却因平板的情感,明明白白地提醒都灵,他的心距离她,向来远在天边。
炉火上下蹿动,光亮穿过桌边的两个人,在撕扯的窗纱上,留下两道看似紧紧相依的身影。
窗棂之外,无言注视良久的眼睛,直直盯到殿内的炉火熄灭,男人拥着女人的影子隐没在黑暗中,这才转开了视线,却被头顶的声响一惊。空中倏忽掠过一只通体漆黑的寒鸦,晶亮的眼球倒映出钩状的弦月,悠长的啼鸣拖着尾音,消褪在夜幕里,一下子惊醒了陷在柔软被褥中的秦鉴澜。她在黑暗中困惑地眨了眨眼,察觉到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坐在她床边的胡夫人,耷拉着眼皮,困得脑袋一上一下的,下颌不断点着胸前。
听见她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在床上窸窸窣窣地活动,中年女子困意顿失,温暖的手掌探入秦鉴澜的被单,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秦姑娘,你刚刚这是怎么了?”胡夫人眉眼柔和,却是说不出的担忧神色。
枕上的秦鉴澜,一只手被母亲般的女子包裹着,体温透过寒冷的肌肤,支撑着她睁开了眼。
她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良久以后,只是轻声应答道:“夫人,我并无大碍,您不必担心……”
许久未说话的声音,一时有几分嘶哑,听得胡夫人不由得蹙起了眉尖。
曾经潋滟的翦水秋瞳,却失去了往日灵动的光泽,透着沉沉的倦意。
胡夫人从来善解人意,见秦鉴澜本已脱离剡皇城的危险,却又孤身返回镇北关,起初还说自己不是回来为父兄正名的,现在却又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急得昏死过去,心中直觉,这件事大概率,与凭空从秦鉴澜身边消失的贺子衿有关。
但见秦鉴澜刚苏醒,胡夫人不敢主动提起贺子衿这一茬,只想着叮嘱秦鉴澜好好歇息,也就罢了。
怎料一直盯着房梁的秦鉴澜,眼风不经意地跳了跳,落在床边胡夫人的脸上,主动开口道:“夫人,贺子衿是怎样的人?”
胡夫人念及自己方才的设想,应答就有些犹豫,指尖摩挲着毛绒绒的被褥,一时没说话。
秦鉴澜主动抬起手,轻轻拉了一下胡夫人落在自己身边的手,触及她掌心的薄汗,勉强绽出一个虚弱的笑:“不要瞒着我。”
表情还是平静的,声线也是毫无起伏的,却说出了带有强硬意味的恳求。
胡夫人微微低着头,见床上病弱的女子,朱唇抿成了一条坚决的细线,眼底似是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贺公子他……他是一个,”胡夫人张了张口,觉得舌尖有些发干,寻找着腹内的词句,“……几乎完美无缺的人,只是二十年辰光,相比同龄人,不得已经历了太多。”
床边的中年女子,掌心覆上秦鉴澜的额头,下一刻惊道:“你发烧了,我去给你煎些药来。”
就起身出去了。
背影匆忙,带着点罕见的狼狈。
简直像是在逃避她咄咄逼人的问题。
秦鉴澜闭上眼,额头只是微烫,头晕也只是一阵子的感觉。
她想胡夫人之于贺子衿的评价,倒也算客观,只是说出了在胡夫人的立场上,对贺子衿的所见所闻。大概多年来住在镇北关的胡夫人,早前也就和幼时的贺子衿接触过一段时日,后来再见到的贺子衿,已经滚过剡都的一连串刀山火海,那种心态,和人自身最无瑕的童年,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何况胡夫人本不是爱抨击人的性格,自己看到的贺子衿是个良善人,自然也不想多提及这件事。
药液墨绿浓稠,盛了满满一瓷碗,隔着老远就散发出一股苦味。秦鉴澜捏住鼻子,强忍着胃部翻涌之意,仰头喝下了。
胡夫人满意地收好碗,帮着她将被褥拉过肩头。
意识本就昏沉,眼前刚黑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划过一道白光。
刀锋的冷白色,泛着金属特有的光泽。
荒芜的庭院,她抱着头,蹲在枯井旁。
身边倒了六七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横七竖八的,堆叠在一起。
一片沉寂中,利器破风之声,卷起庭院泥土的腥味。
只有一条轨迹,笔直地刺向秦鉴澜。
耳朵敏锐地捕捉到破裂的风声,秦鉴澜怔怔地抬起眼帘。
都说人将死之时,是会回想起自己这一生的。
她眼睁睁地看着匕首的那道白光,冷硬而无情地推向自己,一寸寸地逼近,脑海中却只是回响着这句话,丝毫没有出现任何一帧场景,有关自己二十年来,短暂而无趣的人生。
或许是死前只有几秒的反应时间,流逝得太快了。
可是风声猎猎,师爷端在胸前的匕首,发出龙吟般的嘶鸣,分明悠长而优雅,穿过漫长的、重叠的时空。
仿佛过了整整一百万年。
却没迎来想象中的疼痛——莫非对方的刀太快,快到她来不及痛苦?
就这样毫无痛苦地退出,像是对她高高在上的怜悯。
身体蓦然一轻。
双腿离地,狠戾的力道,不由分说,圈住了她柔软的腰肢。
一道玄色的衣角,从天而降,将她紧紧箍进温暖的怀中,遮挡了在她瞳孔之中,急剧放大的匕首冷光。
她怔怔地抬起头。
率先闯入眼帘的,是死锁的齿关,从男人身体深处,压抑的一声低吼。
泥地上卷过残影,原本快到模糊的桃花眸,在她眼底重又清晰起来。
暴起的眼眶,染上一圈淡淡的猩红。
黏腻的鲜血,瞬间浸湿她腹部的衣衫。
她脑海唰地空白,心中一揪,失声大喊:
“贺子衿!……”
足尖传来扎心的刺痛感。
踹了一脚床架,秦鉴澜从噩梦中惊醒,双手用力扯着厚重的被子,喉咙深处爆发出模糊的呐喊。
胸口猛烈地上下起伏了一阵,气流卷过贝齿,从口腔一路向下,接连压迫着负荷超载的肺部。
温热的汗津,接二连三地涌出单薄的脊背,顷刻打湿了衣衫。
回过神来,天光早已大亮。
胡夫人抓的那副中药很见效,加上整个人蒙在厚厚的被子里睡了一夜,刚刚又出了一身大汗,她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他们都彻底分道扬镳了,她才回想起那个场景。
先前她数次想要回忆,记起贺子衿受伤的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无一例外以头痛告终。后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贺子衿不提,她也就不再回想了,只是对贺子衿更好了些。
大概是,大脑觉得在清醒的情况下,回想起这些东西,会让她感到过于紧张,于是只能埋进潜意识中,让她在梦里再度身临其境。
秦鉴澜掀开被褥,扶着床架,在床沿坐了一会。
胡夫人不能整夜守在床边,却体贴地为秦鉴澜准备了新衣衫。
她换上有些宽松的袍子,静静地回想了一阵,才起身打算走出卧房。
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她却略微愣住,停住了脚步。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纱,映亮了不算宽大的卧房,被褥上绣的花朵熟悉,床头的那把木椅,看着也很熟悉。
熟悉得令人心痛。
她的思绪不知觉地慢了半拍,钝钝地想了一下,才记起这是他们一起借宿医馆时,贺子衿的卧房。
想想也是,她自己原先住的房间在住所的楼上,昨夜她晕得突然,胡大夫和夫人肯定手忙脚乱,能及时将她转移到床上就是了,哪顾得上这是谁住过的房间。
唇角勾起一个苦笑,有些事情,叫她如何不怀念。
只是再怀念,也得扔下了。
只是心里有个小鉴澜,背过身去,口中低低地说:“能不能别扔下,轻轻地放在身后,就好了。”
语气与贺子衿如出一辙,像是他平日里,和被自己惹毛的秦鉴澜说话时,会脱口而出的恳求。
与李玄晏的温和有别,他恳求的神色是带着点委屈的,眼角耷拉下来,像被雨淋湿的小狗。
也是……伪装的么。
她硬下心来,手上一拧拉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