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第二天早上,江夏顶着乱蓬蓬的短发从阁楼上下来的时候,谢冉已经等在楼下了。
“等一下!”江夏对着窗外大喊一声,抓着头发去洗漱。
昨天谢冉带着江夏找到了一家很便宜的民宿,就在田子坊附近的弄堂里。江夏住的是一间很小的阁楼,房间小得只够一个人转身,下面是书桌上面是床,上床还要爬梯子。房间虽然小,但是五脏俱全,而且性价比很高。
江夏站在超迷你洗手台前,飞快地刷了牙洗了脸,抓起挂在门后的云朵单肩包往外冲。
楼道外,年轻男生靠在墙边,戴着一只白色耳机,正在低头看手机。清晨的阳光从弄堂顶上垂落下来,穿过弯弯绕绕的老电线和晾衣杆,打在石砖地面上是一圈一圈摇曳的光影。
风轻轻吹起他的衣角,谢冉在阳光里抬起头来,笑:“江夏同学,你好慢。”
然后他拍了一下身旁自行车的后座,“上来。带你去吃小笼包。”
八月盛夏的微风和煦,白衬衫的年轻男生骑单车载着漂亮女孩晃悠悠地穿过小巷,头顶上方是茂密如盖的梧桐树,一路上都是哗哗的叶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小笼包!”巨鹿路边的小店里,江夏满脸好奇地盯着面前盘子里小小的汤包。
“小心,有点烫。”谢冉叮嘱。
“你怎么不早说!”江夏已经一口把汤包咬进嘴里,被汤包里热腾腾的汤水烫得张牙舞爪。
“谁叫你这么着急。”谢冉叹口气,给她递纸巾。
两个人在法租界转了一圈,又去逛了淮海中路,中午吃了美式薯条和炸鸡翅,接着又去马当路的咖啡店喝下午茶。
江夏踩着白色运动鞋蹦蹦跳跳,谢冉推着自行车在旁边走。江夏喜欢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小巷里某个神秘的古董家具店,还有店门口那个咧嘴笑得很诡异的小人雕塑。
“这是什么?”江夏透过玻璃橱窗往店里面看。
“应该是非洲多贡族的手工木雕。”谢冉在她身边弯腰瞥了眼,“他们住在尼日尔河河湾处,没有文字,靠口述传递神话和部落文化。”
“你怎么知道?”江夏瞪大眼睛。
“店老板是雕塑艺术家,经常去西非旅行搜集灵感。”谢冉回答,“我认识他。”
“你真的对这里很熟悉啊。”江夏感叹。
“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出去逛。”谢冉说。
“说起来,”江夏转过脸看他,“我还没问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外哲。”谢冉随意地回答,“学得不太好。”
“外哲怪不得你喜欢的科幻作品都是《索拉里斯星》和《攻壳机动队》这种风格的。”江夏挠头,“为什么学哲学?”
“因为那时候有些问题想不明白,就学了哲学。”
“什么问题?”江夏捧脸,好奇状。
谢冉垂眸笑了下,忽然压低声音,故作深沉地说:“死亡问题。”
“死亡问题?”江夏眨眨眼。
“你知道海德格尔吧?”谢冉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江夏举手。
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文艺青年界很流行。
“他有个犹太学生叫列维纳斯。”谢冉慢慢说,“列维纳斯说,死亡是可经历的,真正的死亡其实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他人的死亡。”
他微微侧过脸去,仰头望着窗外的阳光。
“只有当身边的切近之人死去的时候,你才会忽然明白“
他轻声说,“原来这就是死亡啊。”
说话的时候两个人在甜品店里吃冰淇淋,风卷起树叶从窗外哗哗地经过。年轻男生坐在落地窗边微微地仰头,阳光无声地落在他的侧脸上。
他的神情安静又温柔,可是江夏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有点悲伤。
“好了。”谢冉起身,低头又看了眼手机,“晚上我们去外滩,有人请我们吃饭。”
“谁?”
“你昨晚没看群消息吧?”谢冉笑,“某人听到你来上海的消息,急得连夜赶火车来了。”
“什么?”江夏茫然。
谢冉从黑色单肩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屏幕点进论坛那群人建的□□群里,然后把群消息记录推到江夏面前。
群里面有人刷了屏。
大角:夏天到上海了。
老年:什么!!我偶像夏天妹妹到上海了!?
老年:大角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老年:[悲愤]你们两个面基居然不跟我说!?
老年:[抓狂]等等我这就去买火车票
老年:[发疯]等我!!!
“老年那家伙真的很崇拜你。”谢冉摇着头笑,“他刚刚发短信跟我说他到车站了,晚上来找我们一起吃饭。”
到外滩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天边的霞光是灿烂的粉紫色。长街上人潮涌动,背着大小包的旅客在看台上拍照。
“我们去情人墙下面。”谢冉一边停自行车一边说,“老年说他很快就到。”
外滩情人墙上种满了三色堇,猫脸的彩色小花在晚风里摇曳。谢冉靠在墙边低着头看手机,江夏站在他旁边探头探脑,好奇地四处张望。
突然“咔嚓”一声,闪光灯亮了一下。
一个清秀高瘦的年轻人背一个超大的军绿色旅行包,脖子上挎着一个银色数码相机,双手举着相机对着江夏和谢冉拍了一张照片。
“老年?”谢冉听见声音抬起头。
年轻人举着相机,从人群那边挤过来,朝谢冉招了招手。谢冉应了他一声,转头对江夏介绍说,“他就是老年。”
年祈朝江夏挥挥手,笑起来露出爽朗的牙齿,点头致意又鞠躬握手,“夏天妹妹你好,我是群里的年祈。你知道的,你是我偶像来着,我超崇拜你。”
“有种追星成功的感觉”他激动地搓搓手,举了一下相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抱歉没打招呼就给你们拍了张照,主要是刚刚那个画面真的超级美!”
“你要是觉得冒犯我就删掉”他又慌忙摆手。
“没事呀。”江夏跳过来,探头过去,自来熟,“让我看看?”
年祈打开显示屏把相机递给她。老式数码相机的屏幕不太清晰,模糊的画面里是花墙下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女孩在摇曳的花下好奇地踮起脚,年轻男生微微转过头,低垂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
灿烂的霞光落在他们的身上,给整个画面镀上一层微金的光。
“好看!”江夏鼓掌,“老年你摄影水平很高!”
“那当然!”年祈激动,“我可是学校摄影社的成员来来来我再给你们拍一张纪念照!”
他不由分说地就推着谢冉在江夏旁边站好,然后退了几步举起相机。江夏乖巧背手立在谢冉身边,微微踮起一点脚尖,摆出了标准的八颗牙齿灿烂微笑。
“大角你也要笑一下!”年祈大声指挥,“对对对就是这样!”
“大角你再站过去一点,人太多了我拍不到!”年祈继续大声。
“大角你稍微低一点头,往夏天妹妹那边看!”年祈更加大声,“对对对就是这样!保持微笑!三、二、一,茄子!”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在外滩亮灯的那一刹。
很多年以后,江夏在相册里翻出这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容灿烂,身边的男生三分无奈地笑,安静温柔地看她。四面八方是汹涌的人潮,花墙下的两个人并肩伫立,长街上的灯无声地亮着。
“亮灯了。”那时候谢冉对江夏说,“我们去看星星。”
外滩的看台上挤满了人,江夏趴在栏杆上往江面上看,谢冉微微抬起手,护住她的脑袋。一旁的年祈正在对着黄浦江咔咔咔拍照。
“城市的星星在地面上。”谢冉轻声说,“你看。”
“好漂亮!”江夏对着江面大喊,“这就是上海啊!”
江风从水面上浩荡地吹来,对面是璀璨林立的高楼。东方明珠在夜幕里熠熠生辉,四周是数不清的摩天大楼。
那一天江夏觉得整个城市似乎向她倾倒过来,就像一个灿烂明亮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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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老年你也在上海读书啊?”西餐厅里,江夏一边切牛排一边问。
“研二,德文系。”年祈回答,“我是你们隔壁学校的。”
三个人在外滩逛了一圈,然后从外白渡桥下去吃西餐。年祈挑了一家德国餐厅,江夏点了一份牛排和一杯苏打水,谢冉点了意大利面和冰菜沙拉,年祈点了一个超大型的猪肘。
“这家伙听到你来上海以后连夜买了车票。”谢冉一边说话一边帮江夏往苏打水里加冰块,微微摇晃一下玻璃杯递给她,“本来他这学期没什么事,这个月不一定回上海。”
“我是来追星的!”年祈费力地切着猪肘子,连带讲话的声音都很响亮,“夏天妹妹果然就是我心目中的青春活力美少女小说家!”
“你讲话这么大声,让我很想埋到桌子底下去。”江夏左右瞅瞅,确定隔壁桌没有人在听。
“之后你开学了遇到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找我。”年祈继续切猪肘子,“学校之间离得很近,有一条绿道骑单车二十分钟就到,我们几个学校的社团经常一起举办活动。”
“原来摄影社之间也会一起举办活动啊。”江夏感叹。
“他说的不是摄影社,而是马克思主义初学者小组。”谢冉随口补充,“这家伙是个原教旨共产主义者。他们小组经常组织活动去探访工厂工人。”
“共产主义叩准我们这个伟大又苦难的时代的沉重脉搏!”年祈庄重握拳放在胸口。
“原来你不仅是文艺青年还是热血青年诶。”江夏满脸崇拜。
“其实我以前不是文艺青年啦。”年祈挠挠鼻子,“我以前本科是纯纯工科生,读文学作品都是几年前才开始的,不像你们两个从小读到大的我开始读小说是因为我本科时候暗恋的外院学妹热爱文学,她很喜欢那个俄罗斯小说家陀斯托涅夫斯基。”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是我县地主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第三个儿子’,”谢冉笑着补充,“《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第一句话,我记得老年足足用了三个星期才把它背下来。”
“这俄文名字取得真是他爷爷的长!”年祈悲愤拍案。
江夏扑哧一声笑了,捧着装冰块的苏打水玻璃杯,转头问谢冉:“你怎么对他的情史这么了解?”
“因为大角帮我代写过情书。”年祈啃着猪肘含混不清地回答。
“情书还要人代写?”江夏眨了下眼睛,“态度很不诚恳诶。”
“他暗恋的外院学妹是德文系的,“谢冉替年祈回答,“所以他的情书是用德文写的。”
“你还会德文?”江夏歪头看谢冉。
“专业需要,会一点点。”谢冉很随意地说,“学得不太好。”
江夏决定把八卦进行到底,继续问年祈:“所以学妹你追到没?”
“没有。”年祈叹气。
“不过陀斯托涅夫斯基真是他爷爷的好看!”他再次拍案,话锋一转,“所以后来我研究生跨考了文学专业。”
“真是一个千回百转的故事。”江夏深深慨叹,又严肃指出,“不过你学的是德文系不是俄文系诶。”
“那是因为我们学校没有俄文系啊。”年祈长叹了口气,“不过我研究本雅明,本雅明博士论文研究陀斯托涅夫斯基,四舍五入我就算研究过俄国文学了。”
“别听他胡说。”谢冉毫不留情地揭开真相,“他跨考德文系是因为他暗恋了三年的学妹去德国留学了。”
江夏喝了口苏打水,有点感慨:“真是”
“一个千回百转的悲伤的故事。”谢冉总结完毕,切换话题,转头对江夏说,“过段时间群里的茄子老师他们也会来上海。”
“诶?为什么?”江夏眨眨眼睛看他。
“秘密。”谢冉轻轻笑了一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