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差错(一)
“呜——”徐宅的屋檐之上,传出一道悠扬的箫声。
洛施双手扶着箫身,轻轻阖上双眼,似乎沉浸在乐声之中。
瓦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洛施感觉到身边有人,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自顾自的奏曲。
钱卫将零星赶下去,自己则是坐到了洛施的身边。
一曲毕,他缓缓开口:“你在送杜姑娘去鬼界吗?”
洛施垂眸,微勾唇:“你在来之前,假意同意与我一起行动,实则是想找机会劝我放了杜寒腊,成全她和徐炳元吧?”
钱卫哑然,在经历一连串的头脑风暴后,他早就忘了昨日这般的想法,没想到洛施依然头脑清醒的猜出来了。
“洛姑娘一定觉得我这个想法很幼稚。”他果断的承认,自嘲道:“是我想得太浅了。”
洛施并没有嘲讽他的意思,她抱着膝盖,忆起杜寒腊拥抱徐炳元时,自己同时感受到的她内心的波澜壮阔,以及她眼角那滴晶莹的泪光。
“你这样好心肠的人,必定时常为人落泪吧?”冷不丁的,洛施闷声说道。
钱卫不合时宜的怔愣片刻,半晌才回道:“姑娘,我只是软心肠,并不爱哭。”
洛施瘪了瘪嘴,一时无言。没想到上了屋顶,他们二人的角色竟然对调了,变为她多情喟叹,钱卫见招拆招。
洛施顿觉没面子,默默将头扭至另一边。
钱卫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饶有兴致的去追赶洛施的眼神,“洛施,你是在哭吗?”
不是她在哭,是杜寒腊。
洛施在心里叹气,以乐声收鬼的坏处,就是会无限共情鬼魂的情感,更何况,杜寒腊还在她身边坐着。
还没等洛施强悍的打断钱卫的猜测,底下的卧房里传出了一阵密密的惊叫声。
钱卫侧耳去听,隐约听见有伴随着几句“……死了”“老爷……”的哭声。
他连忙站起身,一时不稳,多亏洛施及时伸手扶住他。钱卫却顾不得这些,他看向底下站着的零星,迫切想要个答案。
零星一对剑眉紧紧拧起,还是飞向屋檐,一五一十的禀告:“徐大人挥剑自尽了。”
“自尽……”钱卫无声的咀嚼着两个字,又看向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坐在屋檐上的洛施,她并不像自己这般惊讶,看那样子,分明是尽在把握中。
“是你故意引他自尽的?”钱卫一眼都不敢眨的凝视着洛施,妄图从她口中听到“不是”这两个字。
然,现实总是事与愿违,洛施拍了拍身侧瓦片上的尘土,淡定的点了头。
他竟是忘了,洛施路数不定,邪性非常,意识到自己被徐炳元耍了之后,是绝对不会一笔带过的。
“他求我说要见杜寒腊。”洛施甚至身心舒适的眯起了眼,“能够见到鬼魂的办法,只有自己变成鬼。”
所以她故意透露出杜寒腊十年未转世,给他留足了往后想象的空间。
钱卫张了张嘴,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语言的魄力,洛施与徐炳元说的最后几句只言片语,就能轻松引导他走向死亡。
他觉得手心发凉,人也有点喘不过气,但女子轻飘飘的承认,又一副怡然自得帮助了人的无辜表情,让他顿时泄了气。
他早该想到的,与洛施的第一次见面,或许就注定了,他不应该怀有任何劝阻她的希望。
洛施接着呐呐,但更像是自言自语:“只是做了鬼又如何,在鬼界是要摒除七情六欲的,只怕他早会忘了因何而亡,他要找的女子又姓甚名谁。”
闻言,钱卫终究没忍住,“你是在为傀儡报仇吗?”他仍寄希望于可以为洛施的残忍手段开脱。
“我没这么好心。”洛施拿过玉箫,似乎不愿与钱卫多做交谈了,“帮他见杜寒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恨他借我的手除了傀儡。”
她悠悠吹响玉箫,是一道与方才一样的乐声。钱卫知晓,这是在送徐炳元去鬼界。
他看不见的是,乐声缓缓奏响,透明形态的杜寒腊手指划过洛施胸前系着的红飘带,后又笑着向她挥手。
徐炳元在人间并不留恋,自尽之后,鬼魂自动脱离肉身,不用洛施的乐声驱使,他也会自行去往鬼界。
洛施奏响两首曲子,为的,都是送被从鬼界捞来,又在阵法当中浸淫许久的杜寒腊回去鬼界的。
这对夫妇甚是奇怪,一个脏事做尽,最后想着的,还是多年未曾相见的亡妻;一个嘴上说着不念,又费尽心思想将对方拉入地狱,共赴黄泉。
钱卫已经静下心,他抿唇,看样子是在心里打着腹稿,要在洛施奏完曲子之后唠叨些什么。
只是洛施还没有表明是否给他这个机会,视野中,莲香匆匆忙忙的赶到。
零星先她一步来找少爷的踪迹,后又传信回来。她有意来跟着少爷,却没想到府里会出事。
莲香面上尽是焦急,但她只以为传出阵阵哀恸声的那间屋子里,会有钱卫的身影,并没有抬头看。
倒是零星眼尖,一把跳下屋顶,简单粗暴的将傻乎乎要进屋子的莲香提了上来。莲香反应了一会儿,差点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钱卫背对着莲香,动作轻缓的转过身,看出她有要事,声如蚊蝇:“怎么了?”
莲香差点哭出来:“夫人出事了!”
“出事?!”钱卫失态的捏着莲香的肩膀,急切的要她说下去:“我娘怎么了?”
“夫人在祠堂焚香,不知为何就突然昏过去了,府上请了大夫,却连病因都不知道是什么。”莲香这回是真的哭了,少爷捏着她肩膀的手劲实在太大了。
钱卫听到这里,难得在焦急的状态下还能保持理智,他灵光一闪,查不到病因的话,不会就是……
恰在此时,洛施的曲子终于奏完,她没事人一般眺望着徐宅的天空,这里湛蓝如洗,一片明媚。
周围只余屋子里的阵阵哭声。
洛施在此时侧身看,正好对上钱卫看过来的眼神,她目光寡淡,“你娘早些时候就已被怨鬼缠身,如今是她坚持不住了。”
钱卫本能的想要开口请洛施,但他愣了愣,忽然想到她是见过他娘的,而洛施说的早些时候,会早于那日吗?
他觉得身心都在颤抖,“那日你见到我娘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对吗?”
不,不对,他忽然想起在自己的卧房里,洛施对自己解释傀儡身上的味道,提到了一句“与自己身上的味道不同。”
他那时以为洛施在开玩笑活跃气氛,那么如若真的按照他所想,追溯到更早,她见他的第一面起,是不是就知道这一切了?
“还是说,你我在酒楼见第一面的时候,你就发现有鬼的存在了?”钱卫最后还是没有以最阴暗的心思去揣测人,忍下了这句质问。
然,钱卫不问,洛施却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
洛施直视他,仿佛看见了他心中所想,“我曾同你说过,我能看见鬼。怨鬼身上有着自带的浊气,而一旦怨鬼附身在人的身上,与那人过分亲近之人,也会沾染些许浊气。”
她一字一句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了你身上的浊气。”
她循着浊气找到徐宅,可这里分明只有傀儡和被阵法镇压的鬼魂,在跳窗见到钱卫的时候,她就反应过来了,误打误撞的,最后还是他引她过来。
后来见到卫氏,她终于确定,究竟是谁被怨鬼选中,命不久矣。
“你都知道……”钱卫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有点不可理喻,但他还是不甘心的问:“可你一个字都不说,就这样看我在为徐炳元之事奔波,被你耍得团团转吗?”
洛施美眸微睁,是一派茫然的模样:“我没有。”
她只是不在乎,如果不是又一次在徐宅与钱卫碰见,他们不会一道卷入徐氏夫妇苦情的漩涡。两人只会是再无交集的陌生人。
如今实话实说,也是看在她与钱卫一同走了一遭的份上,或许,也是像自己为诓他付饭钱说的那句玩笑话那样。她将他当做朋友。
此人虽善良得有些麻烦,但从小到大,除师父以外,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自己这双眼睛而对她保持距离的。
配上这一无辜表情的洛施,只能让钱卫忆起她不久前三言两语地挑唆了徐炳元自尽的事情,实在不敢去相信她的回答。
偏洛施从不会察言观色,她没有发现钱卫试图攥紧拳头以压制内心熊熊燃烧的火气,自顾自的抬了抬下巴,“不过我可以帮你救你娘,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
“朋友?”钱卫从未用过这么重的语气,他讥讽道:“我没有办法和一个嘴里没一句实话的人做朋友,那会害死我的。”
说罢,钱卫带着零星和莲香毫不犹豫地转身下了屋檐。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洛施一个人。
她的耳畔是渐渐停下来的哭声,她的眼前,恍惚停留着钱卫的背影。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他生气的样子,虽然只相处了几日时间,但洛施大概能摸清楚,钱卫是个好脾气的。
可她摩挲着玉箫,其实并不懂钱卫为何生气。
罢了,他听了她好几首曲子,身上浊气已消,这算是徐宅一行里,她最大的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