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罚
翌晨,天钧独自行至孤独峰山门处,看到大徽扶着盲杖,立在山门之前。
天钧走至跟前,大徽便转过身来。一双空洞的眼窝朝向天钧。
他听到声音,便朝天钧鞠躬行礼,“恭迎师尊。”
天钧回礼,道:“不必多礼。我知道师姐拿了你的猫眼。且等她气头过去,我会替你要回来。”
“无妨。”大徽道,“我已经习惯了。看不见也挺好,清静。”
天钧唔了一声。举足朝山上走。
大徽道:“师尊请留步。”
天钧眉锋稍冷,问道:“你不会是打算拦我吧?”
大徽问:“师尊打算怎么办呢?”
天钧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大徽道:“龙芸树敌太多。现在废她修为,怕有性命之尤。而眼下的我……连剑也提不动。”
天钧道:“这我自有主张。”说着又举步。
大徽扶杖拦在他面前的石阶上,“还请师尊开恩。”
天钧问:“你拦得住吗?”
大徽认真道:“拦不住,那也得拦一拦。”
天钧道:“既如此,亮剑吧。”
大徽说:“我提不动剑。”
天钧背着手,“那你想怎样?”
大徽问:“你看这样行不行?”
只听见噗的一声,大徽摇身一变,化作一只大灰狼。大灰狼当着天钧的面,又摇尾巴,又转圈圈,一面嗷呜乞怜。
拿剑打架我不会,卖萌撒娇最在行。
天钧:“……”
“要不你还是把我吊起来吧。”天钧耳边听到他说,“这样我跟主人也好有交代。不是我不想拦,是实在拦不了……”
微微一早起来便去上清宫,说要找陆通问选课的事。龙芸没跟去。
将近辰时,龙芸独自动身去孤独峰。
到山门处,磨蹭了一会儿。越往山上走,心便越沉。
这一条路,每次走都没有好事。
山门往上有两条路。一条往东,通向无境宫,是无境仙尊所居之处。另一条往西,通向戒律院。
龙芸独自走去往西的道路。不多时便能看到一座黑瓦白墙的宫院。
戒律院门前有一大片空地,寸草不生。空地中央是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圆形刑台。
再往外就是悬崖。倘若不是此处用于刑律,这本是一处很好的观景台。向西望去,能看到很远的雪山草地。山峰上偶尔还能看到鹰隼徘徊。
悬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渊谷,那便是人们坦之变色的万魔窟。传说当年昆仑有受重刑之人,不堪重创,跃入悬崖,化而为魔。
戒律院平素没什么人。寻常弟子犯错,往往都是在三清峰服劳役稍加惩戒。凡是动用到戒律院的,皆是大过。重刑之下,非死即残的也有不少。龙芸不过是个新入门的弟子,上来便被传唤到戒律院,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此刻,戒律院大门紧闭。院门前的戒律台上,天钧一袭素白长衣,负手而立,面向万丈悬崖。
戒律台上有两根黑色刑柱。黑色,大约是陈年的血迹。刑柱上缠着铁链,锈迹斑斑。
崖上山风阵阵。龙芸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她一路磨蹭着,慢慢走到刑台下,躬身道:“弟子龙芸,前来领罚。”
天钧头也不回道:“到刑台上跪下。”
龙芸心知今日无幸,想逃也是不能。慢吞吞爬上高台,走到两根刑柱之间,腿已软了,不由自主地跪下。
那铁索便仿佛有感应一般,一左一右,像蛇似的游过来,缠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将她的手臂拉成平展。
龙芸咬着牙,却不自觉地股战。
天钧慢慢回转身来。山顶吹拂的风,扬起他乌黑的长发。
入目还是那双带着锦纹的云靴。
天钧停在龙芸跟前,声音犹如沉铁,“龙芸,你私自修行昆仑禁术,为祸仙门,残害同道,犯上作乱。我已禀过掌门。昆仑三尊议后处你以夺魂鞭十四道,废去修行禁术所得修为,并在戒律台思过三日。处刑重鞭十四道,已施一道,今日补足剩余十三道。你可认罚?”
夺魂鞭十三道。龙芸听到这话,背上寒毛根根直竖。
她自知冒犯天绝罪大,罚得不会轻,却没想到才入昆仑,就要受昆仑重刑。龙芸身负灵力来自江东高手,而江东高手境界再高也不过十一二境。夺魂鞭一道便要废去一境修为,十三道下去,只怕要废尽她身负所有灵力。
她仰头看向天钧,颤声道:“师父,你……你又要废我修为?”
天钧眼梢微垂,道:“你行事乖张,不知收敛,几次三番冒犯尊者。岂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身上的灵力,泰半皆偷盗于他人。试境大放异彩,仰仗的也是他人的修为,实在难以服众。”
龙芸辩解道:“我吞噬他人的灵力不假。可是他们呢?那些所谓的正道修士,不也喝妖兽的血,吃妖兽的肉吗?汤叶喝我的血。祝瑶夺我的龙珠。天绝手中兵刃乃是龙骨所铸,她还恨不得将我关在无鬼洞中割舌剔骨。一样是夺他人之物,如何他们没罪,我却有罪?”
天钧却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说,只冷冷道:“多说无益。辰时已至。即刻行刑。”
龙芸尚未准备好,一道利鞭破空的声音骤响。夺魂鞭以十足的劲道,由她左肩划下。
那一下好似雷霆万钧,几乎要把她的脊背划开。
冷不妨口中溢出一声痛呼。龙芸眼前一暗,冷汗涔涔而下。
上一世受刑时的痛苦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天上风云忽起。崖顶大风狂作。
还未及反应过来,第二道陡然而至。这回由右肩划下,肩胛巨痛,蝴蝶骨如要断裂。右边肩膀像是被人用刀卸下来。
两下重鞭打落,鞭梢带过后颈,发带松散了。
发髻掉落下来,乌发被大风散了满天。
龙芸一声哀嚎,再也受不住,脱口道:“师尊开恩。师尊开恩。弟子知错!”
她这般哀求完,便即苦笑。倘若求情有用,上一世何至于半死不活,自坠万魔窟中?
师尊还是那个师尊,前世今生,一般铁石心肠。
天钧冷声问:“你知道什么错了?”
龙芸道:“弟子……弟子不该私自修行禁术……”
可她的噬神之术,明明是前世所得。
龙芸忍痛昂首道:“师尊!弟子顶撞天绝仙尊,受罚理所应当,不敢有怨言。可为何要废我修为?弟子修习禁术在前,入师门在后。不知者不罪。我修禁术时并不知晓昆仑的刑律,怎能以入门前的罪行处罚我呢?”
天钧道:“修习昆仑禁术者,无论是否昆仑子弟,格杀勿论。念你不知昆仑刑律,才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噬神禁术,至为恶毒,窃取他人元神之力、修行之果,以为己用,与盗贼又有何异?此术至恶者吞噬他人元神,与禽兽又有何异?”
龙芸忍着背上的剧痛,咬牙切齿道:“倘若吸取他人灵力,便是盗贼,那么饮他人的血,是不是盗贼?倘若吞噬他人元神,便是禽兽,那么他们拔狼牙、剥虎皮、斩熊掌,将石子塞进蚌壳,叫珠蚌一生受苦,只为了磨成他们发钗上的珍珠——是不是禽兽?”
天钧眉心紧蹙,冷然质问道:“世间有善,则必有恶。遇到恶,不加以制止也就罢了,难道你的选择,竟是同流合污吗?修道者行事,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我心,岂能随世沉浮?既入昆仑,必得正心正念,心怀苍生,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龙芸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
她的发丝随狂风大舞。她的双手拽动铁链,那铁链被她摇得哗啦啦,一声声作响。
“心怀苍生,替天行道!敢问天钧仙尊!这五百年来,你就从来不曾同流合污?难道死在你剑下的冤魂,皆是罪大恶极?难道你拔剑所指,皆是替天行道?——师父,这五百年,你问心无愧吗?!”
天钧剧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龙芸像一只被锁住的疯狗,疯了一样的牵动铁链。两边的手腕扣着铁环,都在渗血。铁链剧烈摇晃,几乎要从刑柱上脱落。
“昆仑号称斩妖除魔,替天行道。敢问仙尊,五百年前,昆仑血洗东海。三千里海面,尽是龙血!东海龙族又犯了什么罪?!凡为异己,便是妖魔!!你们口中的斩妖除魔,难道不是用异己的鲜血,成就你们的正道?!
“你说我为祸仙门,残害同道。敢问师尊,我为了什么祸?害了什么道?他们将我们姐妹囚禁,往我们肚子里塞石头,逼我们磨珍珠。为祸人间,残害生灵的,难道不是他们吗?!
“我用噬神之术,不过是为了自保。蝼蚁尚知保命。狗急了也要咬人。我被囚困汤府十六年,日日割血磨珠,动辄打骂,猪狗不如,难道我连还手的权力都没有吗?他们剥我们的皮,剔我们的骨,饮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我反咬回去,难道竟是我有罪吗?别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难道我就不能反抗,反而要跪下求饶,自称奴婢,向那些杀我的人献上我的鲜血吗?!”
龙芸的泪水滚滚而下,她朝天钧大喊:“我不认罪。师尊,我、不、认、罪!!”
天钧伫立于刑台之上,有如一尊冰雪剔成的塑像。
孤独峰顶山风大作,风起云涌。海面上被狂风送来的水汽,变作乌云,将天空布满。
大雨倾盆而下。
戒律院的宫墙之后,一个青衣的小道,远远地站在那里观望。
第三道重鞭,以万钧之力落下。
魂魄如要出窍。五脏六腑剧震。喉头一甜,嘴角溢出鲜血。
上一世在这里,龙芸默默忍受刑罚,直到失去意识。
可是这一次,她不愿忍了。
她朝天钧露出狰狞的笑容。血沿着嘴角往下淌,她却一边大笑一边说:“成王败寇,成神败魔!弟子有错。弟子知错。弟子的错,就是没有吃掉师尊的元神!”
“放肆!欺师犯上,屡教不改,罪大恶极。”
天钧的声音,冰冷得像孤独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第四道重鞭落下。龙芸朝前喷出一口鲜血。前襟上一片血迹。
要不是两道铁链锁着,她早已仆倒在地。
雨点夹着雪粒,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龙芸仰天发出了一声长啸。
那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惊起万魔窟中许多飞鸟。
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那嚎声惊天动地,好像痛哭,又好像哀求。
天顶一道霹雳,划开天空。雷光照彻山谷。雷声隆隆,滚滚而至。
龙芸不由一阵哆嗦。
前世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
她想用手捂住耳朵,可是两只手被铁链锁住。她想抱住自己,却是不能。她想蜷成一团,也不能。想把自己缩小一点,也做不到。
她便只能努力地矮下身,勾着头。长发被风吹得四下飘散,像一朵黑色的凋谢的莲花。
轰隆作响的雷声,击溃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呜呜哭泣,像一只垂死的小鸟。
又一道重鞭划开背脊。龙芸身子剧颤。
燃烧着怒火的斗士,转眼就丢盔弃甲,变成一个苦苦哀求的小孩。
“不要,不要再打了……”她哀求道,“师父我知道错了……求师尊开恩,师尊开恩……”
天钧丝毫不为所动,只道:“昆仑乃是仙人所创,自有仙家的道法律令。你既已拜入昆仑门下,便需依律行事。”
紧接着又落下来一道。
背脊被一次一次撕开。伤痕交错。便如火烧火灼一般。元神如被撕碎。
眼前发晕。五颜六色的,冒出了许多小星星。耳边有拉长的尖利的呼啸,不知是山风还是耳鸣。
龙芸像一个被抽烂的布娃娃,挂在绳索上。
她勉强抬起头,长发散乱,贴在身体上,又垂落在地上。
她轻声说:“可是……可是不是我想拜入昆仑的。从一开始,我就不想。我不想,不想的。”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求师尊开恩,放我回东海吧,我再不来这人间了……”
这辈子和上辈子,她唯一想要的,都只是回东海啊。
天钧轻轻问道:“你以为我放你走,你就能回得去吗?”
又一鞭重重打落。同时劈下来一道响雷。
龙芸一阵战栗。
灵力与鲜血一起,一点点流出体外。她以为自己将会昏死过去,却也没有。眼前发黑,人影虚晃。
她仰起头,还想讨饶。眼睛却看不真切了。
迷迷糊糊的,好像看到师父伸出一只手,像是想要抚摸她湿漉漉的头发。
可那只手终是没有落下来。
他站在原地,脸色惨白。闪电划开天空的瞬间,将他的脸照得有如白玉雕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雨渐渐平息了。
天完全的黑了下来。山顶非常冷。大风一阵一阵吹过来。龙芸在风里一阵阵地发抖。
她奄奄一息,像一个破碎的娃娃,没有生气。再也不复之前的嚣张。
背上的衣衫被打得稀烂。背脊血肉模糊,一片殷红。有一侧的衣袖被鞭梢刺破了,衣摆无力地垂落下来,露出一截纤瘦的皓臂。
天钧闭眼不看,只道:“即刻起,至第四日辰时,你须在此思过。”
接着又道:“你我师徒此间所言,不可说与旁人。噬神术乃昆仑秘术,须得守口如瓶。今日受罚原由,不可公之于众。”
龙芸垂着头,一声不吭,也不知是否听见。
天钧慢慢转身,步履并不如往日稳健。
走下刑台时,他的身子晃了一下,嘴角溢出一丝微不可见的血迹。
离开前,他轻飘飘留下一句。
“待你修至九境,我许你……回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