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骆凡下了车之后，关上车门。
她透过浅棕色车窗，看向了车内的相迟，对方两眼直视前方，重启了车子，一踩油门踩到底，毅然决然地离去。
恰似当年坚决离开的自己。
骆凡知道相迟是拎得清的，他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踉跄两次。
这次相遇并不在骆凡的计划之内。
她曾经幻想过和相迟再次见面的场景，对方牵着爱妻的手，怀里抱着孩子在超市与她相遇；
或以陌生人的身份擦肩而过；
亦或是相互客套，“好久不见”四字提上一嘴。
但今天，两人的相处如同老同学般的熟悉，却又像陌生人似的冷淡。
八年后的再次相见，此时骆凡的心如同小小的落叶飘在水面，激不起腾跃的浪花，却漫延着圈圈涟漪。
骆凡有些烦躁。
回到家，她将手上的东西卸下，走到茶几旁，倒了杯温水喝了起来。
她直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关注着最新的拍摄招聘信息，群消息铺天盖地。
车展、网店、t台秀都需要模特，但拍摄的时间总是和她的上班时间重合了，根本对不上，也顾不来。
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她拉下老脸，挨个询问拍摄时间是否能稍作改动，价格好商量。
钱少，总比没有好。
主动寻求拍摄机会这种做法，在大一时，骆凡是万万不会去做的。她甚至社恐到不愿与人交流。
想让她在聚餐上露脸都难，何况是穿着特定的露骨或反季节的衣服在大众场合出现。
如果不是韩续带动，让她清楚自己的定位，原来自己可以靠这张脸和身高从事模特工作。不然，她是绝对不会走拍摄这条道路。
可正因为这条她不愿走的路，帮她还清了所有债务，支撑着她读完大学四年。
也正是这条路，重新塑造了她的性格。
将过去不善言辞、自卑、内向的缺点通通揉碎，随风扬去。
留下的，是不那么自卑、大胆的、懂得与人交谈的骆凡。
也同样是这条路，让她深感工作环境的恶劣和痛苦。
比如零下五六度的天气，穿着短裤短衣在室外车展广场站了足足两小时，冷到不禁地发抖却被人呵斥，能干就干，不干就滚。
穿着紧身的衣服被人调侃、戏弄，甚至时不时来几句污言秽语，讲一些极难听的话，却仍要笑脸相迎，礼貌恭候。
穿着反季节的貂裘站在太阳底下热到脱妆，被挖苦和讥讽“一单赚这么多还不舍得换好一点的化妆品。”
但骆凡还是咬着牙硬扛了下来。
毕竟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
辛苦和心酸换来的是丰厚的酬劳，值得的。
客服那边给骆凡回复，没法协商调整拍摄时间，如有符合双方时间的拍摄再另行安排。
骆凡知道这是客套话。
这个行业，僧多粥少，大家更愿意去找大学生平替。
一来大学生出价低，二来她们的时间更加可控。
骆凡叹了口气，退出折叠的群消息。
落眼便是那一个三棱锥头像，备注未改，仍是一个单字“相”。
骆凡点开相迟的资料设置页面，删除二字格外耀眼。
迟疑两秒后，骆凡点了点删除。
不得不说，相迟是了解她的，人都可以抛下，何况是一个微信账号。
最终确认时，骆凡又退了出来。
如果他不是陈奶奶的孙子，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删了他。
她现在不删他，全看在陈奶奶的份上。
一定是这样的，骆凡这样想着，也是这样的说服着自己。
可真的是这样吗？
再次见面，就像是扇动翅膀的蝴蝶，看似微小的动作，却在骆凡的心里卷起一场狂风。
她不想了解的，可手却无意识地点开了对方的朋友圈。
背景图是青春肆意的少年模样。
骆凡最清楚了。
高二运动会时。
相迟作为班级男子一千米长跑代表，跑出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相迟甩了甩身上的汗珠，跑到骆凡身边，丢给她一部相机，“我上台领奖时，帮忙拍张照。”
骆凡忙将相机塞回给他，声音极低极低地说道：“我不会拍照。”
“我教你，很简单的。”
相迟拿着相机靠近骆凡，跑步过后的气息仍未喘匀，汗珠顺着头发滴落到运动服上，泅开一片。
骆凡的视线正好看向相迟上下滚动的喉结，随后她移开目光，低下头说道：“我拍得不好看。”
相迟笑起来，“我又不要求你像专业摄影师一样，随便拍拍好啦！再说了，你信不过自己，也信不过我吗？”
骆凡：？
相迟不要脸地补充了句：“拍我，能有不好看的？”
好看是好看，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自负在身上，多好看也得降个等次。
“我要去领奖了，你就帮我拍，”相迟将相机重新塞回她手里，“待会我拿奖牌付你摄影费行不行？骆大摄影师！”
骆凡对着快门乱按一通。
相迟确实好看。
无关她的拍照技术，关乎相迟的人和拍照设备。
相迟跑了下来，将奖牌挂在骆凡的脖子上。
骆凡脸色绯红，害羞地将奖牌扯下来递给相迟，“这是你自己的荣誉，我不要。”
“这玩意儿我家里一堆，跟批发市场一样。放心吧，明年我再参加校运会，还是会有的。”相迟咧着嘴角，柔声道：“明年的，还送给你。”
骆凡像只受惊又受宠的兔子，红着脸将相机递给相迟。
相迟接过相机，“让我看看大摄影师拍得怎么样。”
半晌，相迟笑着夸奖，“拍得挺好，还说自己不会拍照，是不是谦虚了点？这么对比，我给你的这块奖牌多少有点寒酸了。”
对于长期遭受谩骂的人来说，骆凡被夸奖得不知所措，她不懂怎么坦然接受别人的夸奖，也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回复对方。
她再次低下头。
这份夸奖似乎有了无法承受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得骆凡喘不匀气，好像非得相迟说她拍照技术不好才更加的合理。
可面对骆凡，相迟最擅长的事就是赞美。
相迟还在欣赏自己的照片，随后抬眸看向骆凡，“拍得这么好，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不过是举手之劳。
骆凡说道：“不用。”转身便走。
相迟也跨步跟了上去。
骆凡拉回思绪，大拇指向上滑动屏幕。
相迟近两年的朋友圈基本是关于新闻工作的，有新闻时事，有工作宣传，还有他在新闻现场的照片。
骆凡想，如果早几天点进相迟的朋友圈，她绝对不会让他们相遇，绝对从陈奶奶那里开始，放弃拾起与相迟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
可这好奇的心理，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骆凡终究是没忍住，继续翻看相迟的朋友圈。
相比她朋友圈的空廖，相迟的朋友圈可谓是精彩、冒险、刺激和美好。
相迟的身上，包揽了年轻人所有的美好特质，自律，乐观，勇尝鲜，敢冒险，能力强。
他曾独自探访非洲途中，护照、身份证连同金钱不翼而飞，几经辗转才得以回国，他仍能轻描淡写描述经历，调侃自己福大命大。却看得骆凡心惊肉跳，直冒虚汗。
他也曾挑战极限，探访无人问津的溶洞；在跳伞时突遇恶劣天气；去震区支援时经历数次余震……
这一切，相迟都将它们视为人生中极小极小的插曲，对他的生活轨迹造不成多大的威胁，也没法致使他偏航。
他的生活是阳光的，灿烂的，向上的。
他的照片里，带有他对生活的热爱，他诠释着什么是美好。
他的镜头里，有温婉惬意的小桥流水，有豪迈壮观的长河落日，有高耸陡峭的高山雪峰，有线条分明的现代建筑，也有万众瞩目的音乐会现场。
他生活在阳光里，明媚、璀璨，好像所有负面信息都跟相迟无关。
骆凡不再继续往下翻。
而没有向下翻的朋友圈里，相迟是有负面情绪的。骆凡更不会知道，这些负面情绪，全来源于她。
她顺着相迟的聊天页面，点进了自己的朋友圈。
什么也没有。
她并不擅长记录。
也不是不擅长。
就是觉得当生活中的阴霾盖过生活中的明媚，那么记录，又有什么意思呢？
回过头来看，不过是痛苦大于快乐，平白增添了烦恼。
与其这样，不如不记。
就因为这样，以前加了骆凡的一些人，总以为骆凡删了她们，她们便也反手将骆凡删了。
骆凡倒无所谓，不过是少了几个不熟的人罢了。但最后，却免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
神气什么，真当自己是校花？
骆凡什么也没做，却讨得了这样莫须有的罪名。
她的人际关系处理得稀碎，甚至连人家内涵她都不知道，最后还是得到高人韩续的指点，她才后知后觉。
骆凡皱着眉。
韩续知道她郁闷了，直笑她傻，说她这种性格迟早吃大亏。
骆凡却在心里笃定。
大亏早就吃过了，不会再吃大亏的。
以后的生活只会顺顺利利，只会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她会迈步往前走，永远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