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林烟面如死灰地看着殿中的朝臣。
朝臣们鸦雀无声。
昨天商景昭让她和他一起上朝,她以为,自己是站在下面的那种。
结果是坐在上面的这种。
就算太后还活着,也只是垂帘听政,商景昭居然连一道幕帘都不留给她。
而且太后听政,那是因为国君年幼,她呢,她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
林烟想不明白,朝臣也想不明白。
罪魁祸首居然还这样无动于衷地坐在龙椅上。
“怎么,需要孤为你们互相介绍认识一下?”
“不、不用了。”林烟往后缩了缩,不习惯在别人站着的时候坐着,何况还是这么居高临下的位置,她尴尬地点点头,“你们好,打扰了。”
上官靳不可忍受地闭上眼。
但是这位陛下践踏祖宗礼法如家常便饭,老尚书已经麻了。
“咦,上官大人怎么了?”徐安行看热闹不嫌事大,“和娘娘共事也有段日子了,这时候讲究起非礼勿视了?”
礼部的年轻官员立刻反唇相讥。
“正是有丞相这样巧言令色的人,我景国的朝堂才如此乌烟瘴气。”
徐安行完全不恼,“明年春闱之后,说不准,这朝堂上还要有女官、有草原人、有西域人,那才叫热闹呢。”
美好的早朝,从徐安行和礼部互呛开始。
林烟看向商景昭,商景昭岿然不动。
“都闭嘴!”林烟先忍不了了,“时间宝贵,用在正事上行吗?”
她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都是因为谁啊?!
礼部立刻偃旗息鼓,徐安行也不说话了,朝臣们试探着看向商景昭,毕竟他还没表态,而皇后已经先于皇帝主持局面了。
商景昭终于看了林烟一眼,勾起唇角,语气颇多赞许,“继续。”
铁了心要推她出去丢人现眼吗?
林烟深吸口气,“现在宣布一下宫里的人事调动,凉州督军李放,领禁军统领,幽州军前锋主将林山,领京城守备营校尉……”
“……最后,幽州守将玲乐,封永宁侯,柔然兀里齐,封定远侯,赐大婚,婚期定在明年春。”
商景昭淡淡开口:“官员调动的部分,吏部听明白了吗?”
吏部尚书躬身,“臣领命。”
“那我继续说回婚礼的事,这件事关乎西域的归附,有一些细节和意义需要说明,礼部可以理解为,这是第二次的和亲,所以要特别注意民间的宣传问题,以及成婚之后,定远侯和永宁侯……”
林烟安排完工作,点点头,“我说完了。”
早朝一般用于讨论特别重大的国事,以及给百官一次直接面见皇帝的机会。
户部尚书掏出一本奏疏,看了林烟一眼,还是呈给了商景昭,“陛下,这是户部的年终清算,今年,幽州军和凉州军的军饷支出,尤其靡费,所以国库的亏空,实在是……”
商景昭扫了一眼,递给林烟,“你的户部。”
林烟差点要汗流浃背。
什么叫她的户部,商景昭是生怕她不被骂吗?
林烟接过,看了一会儿。
商容在位时,后宫和宴饮的开销太过庞大,虽说,以历代景国国君的消费水平来看,其实很平均很中庸,但是林烟被那个万字为单位的白银数量刺痛了眼睛。
“明年开始,宫中开销至少减去三分之二,”林烟说,“现在宫里只有陛下和我,以及几个前朝宫妃,我回去清理一下,不需要那么多的宫人,后妃也不需要,能放出宫的就放出宫。”
户部尚书咳了咳,问道:“娘娘,如果陛下来日纳妃……”
林烟懒得解释,简明扼要地说:“不允许。”
户部尚书请示地望向商景昭。
商景昭面无表情地颔首,“照办。”
林烟拿着奏疏,微微倾向商景昭,指着上面的几行,“归根结底,军饷还是占了大头,你考虑裁军吗,让他们卸甲归田,重新从事劳动生产?”
商景昭沉吟了一会儿,“裁军的前提,是景国至少十年都不会再有战事。”
林烟看向兵部尚书,“尚书大人觉得呢?”
兵部尚书愕然了一会儿,很快给出了自己的意见:“西域皆剩平民,不足为敌,而草原尽皆骁勇善战之辈,臣不敢断言他们没有归而复叛的可能,需要根据这些时日的状况慎重思量。”
林烟问:“如果思量之后,情况允许,能裁撤多少士卒归田还乡?”
“至少五十万。”
林烟询问地看向商景昭,“你觉得值得一试吗?”
“徐安行,”商景昭开口,“此事交由你与六部尚书合议,五天内,孤要看到结果。”
“是。”徐安行领命,“那,皇后娘娘要参与吗?”
“不用。”商景昭说,“六部如今都有草原相关的事项,理应有自己的判断。”
终于等到早朝结束,林烟精疲力竭地瘫在乾元殿临窗的小榻上。
和预想中不一样,朝臣们对于她如此明目张胆参与朝政的行为,没有太明显的抗拒,不过想来也是,那些食古不化的朝臣,恐怕早就被商景昭扫出了朝堂,如今剩下的,都是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的聪明人。
林烟在心里盘算着宫中的人员和开支,顺口问了句:“今年除夕还有合宫夜宴吗?”
“没有。”商景昭看奏疏,没抬眼,“孤不想和无关的人过年。”
林烟的眼睛一下亮了,满怀期待地问:“意思是——我也可以放假了吗?!”
“只有当晚。”
林烟大受震撼。
在从前,她虽然加班,没周末,但至少春节是放假的!
商景昭居然只给她一晚上的假期?
林烟的心情很沉重,“陛下,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商景昭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不如,兵部和吏部——”
“对不起我错了!”林烟立刻闭眼装死,但想了想,又觉得万分委屈,小声地补了句:“我们认识那么久,还没有好好过一次年呢……”
商景昭的手握紧了奏疏的边角。
这个人……
总是对自己犯过的罪行一无所知。
在柔然的第一年冬天,风雪极寒,平民和奴隶饥寒交迫,困顿欲死,博尔术居然还能和左右贤王烹羊宰牛,大帐宴饮。她作为狼主的女儿,虽然也在宴席之上,不过坐在了最末、最不起眼的角落。
左贤王王帐的人恨她入骨,看出她不能喝酒,仗势欺人地硬灌了好几杯,最终是坐在上首的兀里齐想办法替她解了围,找个由头,让乌兰将醉醺醺的她带走。
将要回到自己营帐的时候,她脚步一停,方向一折,一头闯进了他的营帐。
乌兰小声提醒:“王女,这是商公子的营帐。”
“我知道啊,我看起来像是喝多了吗?”她充满底气地开口,“今天是除夕,除夕,你懂吗?”
乌兰笑了笑,“大约明白了,那我去帐外,王女若有吩咐,叫我一声便是。”
握紧轮椅的扶手,他面如寒霜地问她:“有事?”
她被他问愣了,像是觉得自己在这里理所当然,思考了一会儿,她叉起腰,学着他从前的表情和言语,举一反三地质问他:“皇帝驾临后妃寝宫——不对不对,王女驾临自己的人的营帐,需要理由吗?”
自己的人?
谁是她自己的人?
他垂眸,试图驱策轮椅远离她,但是手上没有力气,羸弱得丑陋。
双腿穿骨的锁链才取下不久,在左贤王帐里纵横交加的伤口也没好,腕间至今仍然缠着厚厚的绷带,捡回一条命都是侥幸,像这样假装若无其事地坐起身,已是他全部的努力。
她却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蜷起手,“你想说什么?”
“我喜欢的那个人,明明离我很近,明明就在我身边,可我却觉得他那么遥远,他不断地推开我,躲在一个寂寞自弃的壳里,我想把他从壳里揪出来,但不知道该怎样做。”
他克制着心口的混乱,淡漠地移开眼睛,“你喝醉了。”
她却轻轻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逼他直视她,不允许他逃避她的眼睛。
这是……
从前他的办法……
那时他在她眼里,是个蛮横强硬的暴君,而在她唯唯诺诺,抱头鼠窜的每一刻,他都是如此对待她的。
“不要躲着我,商景昭,”她的动作如此放肆,表情却委屈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哭,“至少今晚不要。”
他知道自己此刻脸色苍白。
她这个愚蠢的人,到了这一步,居然还是喜欢他。
就连巫医都说,取下了锁链,不意味着后续没有危险,也许他能活,也许他明天就会死,可就算活着又怎样呢,他依然可能成为一个无法行走的残疾之人。
为什么还要喜欢他?
他如此狼狈地活着,如此恶狠狠地活着,如此满腹诡计地活着。
剧烈的疼痛淹没了他的视线,他的双腿颤抖起来,青紫的颜色蔓延到指尖,无助地抵着椅背,他越来越剧烈地喘息。
为什么还在挣扎……
是因为想活着吗……
原来,他也是如此渴望生、恐惧死吗……
就像明知不该生出那许多的妄念,就像他明明做了决定,要将那些一己之私的爱意,连同自己的心一并碾碎,可为什么,想到今日是除夕,还是这样努力地起了身,却不敢承认是在等待着谁。
她半跪在他面前,心疼地拥着他,在他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直接抚上他的发顶,像安慰小孩子那样安慰他:“不要怕,商景昭。”
声音带着无数醉意,却仿佛比任何时刻都明白清醒,“无论明天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颤抖中,他伏在她的颈间,断断续续地问:“你会吗……”
不会的。
她不会的。
不要回答,他不想听见她的回答。
“我会呀,”她带着笑,“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过除夕,一起守岁,像是家人那样。”
“陛下,”飞泉低声轻唤,“皇后娘娘好像睡着了。”
商景昭收回思绪,看着眼前倒在小榻上说两句话就睡着的少女,她的疲惫如此明显,他对她的苛刻要求早就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
伸手抚上她的脸,他轻声问她:“你会吗?”
无论明天发生什么,都永远、永远地陪在他身边。
她睡着了,不能回答他的提问。
但如果她醒着,答案也不会变,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