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第三天的时候,林烟一睁眼,就被朝阳和漫天的云霞震住了。
陷于黑暗,才越发明白光明的可贵。
林烟伸手,想握一握窗外的光。
太阳……
天边炽热的辉光,在她手上留下温柔的余温。
林烟看向身边的人。
少年安静地在光里沉睡着,长发在枕边散开,闭着眼睛的时候,没有半分凌厉和凶恶,反而显得那样毫无防备,干净如琉璃。
虽然他说,以色识人,是愚蠢和无能的人才会做的事。
但是林烟在这一刻认下了自己的愚蠢和无能,面对这种世间少有的漂亮容色,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天边橘黄色的流云,给他略显苍白的脸镀上一层毛茸茸的暖意。
商景昭的美貌实在太有冲击力了。
如果他睁开那双眼睛,那么他的美丽是冷冽孤绝,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是杀伐之相、帝王之仪。
但是假如他只是这样沉睡,那么他的美丽是少年清白,是病骨疏离、澄澈易碎,是雕琢如玉,眉目如画。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虽然他之前说,他在沦为阶下囚的时候,既不好看,也不厉害,但是林烟从没这样想过,在她心里,他从来没有不好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不厉害的时候。
阴暗诡谲,宛如森罗殿的地下雀城,旦夕之间灰飞烟灭。
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却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照顾她的狼狈病态,容忍她的草木皆兵,允许她的软弱依赖。
商景昭睁开眼。
好看的眉立刻皱起了。
“一大早的,在傻笑什么?”
“重见光明,重见美丽的人——间,”林烟改了口,还是没能克制住脸上的笑,“不值得高兴吗?”
“缓过来了?”商景昭冷哼一声,“那就不许哭了。”
缓过来了……
吗……
林烟想到雀城经历的种种变态折磨,脸上的笑迅速消失了。
虽说雀城应该已经被埋葬在了黄沙里。
等等。
林烟忽然想到一个从没思考过的问题,“你倒灌翰河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也被淹死了呢,或者被掉下来的石块砸死?”
“想过。”商景昭的眼睛暗了一下,“但是我别无选择。”
无论是他,还是兀里齐,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进入地下城,白雀都一定能在他们到来之前,杀了她。所以,想要找到并进入地下城,必须用一个绝无可能预料的办法。
何况,能将活人做成傀儡的雀城王,必定是个彻底的疯子,他耽误犹疑的每一个瞬间,她都可能在遭受无法想象的酷刑。
他不是神,做不到两全其美。
商景昭自问这一生,不信天命,不敬鬼神,但是在洄游的水渠即将完工的那一刻,他在心里求遍了四方神明。
景国的天神也好,草原的天神也好,甚至是商家的列圣列后,许家的列祖列宗,不管是谁都好,这一刻请原谅他从前的僭越,听取他唯一的愿望。
他的一切所为,无愧于景国万民,无愧于天地江山,他的生命,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他不贪权力,不耽情爱,愿意恪尽君王的职责,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没有奢望,所以他从不祈求。
可是在这个瞬间,他明白自己也是凡夫俗子,也有不可舍弃的私欲。
鬼也好,神也好,故去的亡魂也好,眷顾也罢,慈悲也罢,怜悯也罢,请在这一刻为他垂目,护佑一个人的平安。
一个他在梦里朝暮相见,醒时却空荡无寻的人。
一个他忘记了,却还爱着的人。
“殿下,蓄洪的水渠已经完成,请您下令吧。”
商景昭抬头,长风浩荡,天地不言。
他冷静地下令:“开闸。”
江水滔天,怒浪奔流,自然与造物的伟力,在这一刻向他示以振聋发聩的告诫。
他其实是如此渺小,就算用尽了力气,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翰河倒灌,黄沙震荡,仿佛是神明归位,怒目横眉。
附近的地面开始坍陷,众人一边后退,一边奔走寻找,而商景昭依然静穆如山地站在原地,袖间的手越握越紧。
哀嚎、惨叫、逃窜。
这里面……
有没有她的声音……
直到他站立的地方也开始崩溃,商景昭跪倒在地,看见一条沙土垒成的甬道,从他的眼前一路绵延,一路碎裂。
甬道尽处,他听到一声军士的呼喊。
“靖王殿下!找到了!在这里!”
恍惚中,商景昭像是终于看清自己的姿势。
狼狈地跪倒在尘沙里。
一个卑微的、虔诚的、祈求的姿势。
而居于高天的神,已为他指明了前路。
“商景昭,你真是个赌徒啊,”与他面对面躺着的少女笑起来,尽管他什么都没说,她却好像完全理解了他彼时的心境,抬手,安慰似的戳了戳他的脸,“每次都敢赌,每次都能赢。”
“嗯,”商景昭看上去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运气好。”
“实力也不容小觑呀,”她说,“都说尽人事,听天命,至少在尽人事这方面,没人能做得比你更聪明、更果决了。”
林烟怀着温柔的心情起身,直到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
长短不齐的头发乱得像蓬草,脸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正在结痂,深一块浅一块,活像个从地底爬出来的老巫婆。
“商景昭!出去!立刻马上!”
李放慢悠悠起身,慢悠悠晃到柔然狼主屋前的时候,正撞见表情很差的靖王殿下,一脸吃了闭门羹的样子。
“殿下怎么出来了?”李放好奇地问,“狼主这几天,不是特别黏人,几乎一刻都离不开您的吗?”
靖王没好气地回答:“她复明了。”
“所以,她不再需要殿下您了?”李放理解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这可真是卸磨杀——”
靖王的眼神如刀。
“这可真是好事一桩!”李放迅速给了自己一巴掌,“狼主复明,是身体正在恢复痊愈的信号,属下给狼主道喜,也给殿下道喜。”
靖王沉着脸,冷冷地转身,看不出任何喜色。
“半个时辰后,把人叫齐,来我屋中议事。”
李放“啊”了一声,“这么早吗?”
太阳也才刚刚露面啊。
靖王眯起眼睛,“有什么问题?”
“没有!但凭殿下差遣!属下这就去让他们滚起床!”
阿丽进来给林烟换药。
这是林烟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以及,看清了她腰间的那柄白雀匕首。
“这柄匕首,是你给我的?”林烟问,“还是白雀让你给我的?”
“是我给的,但是主人——不,雀城王,他也默许了。”阿丽回答,“我给你匕首,是希望你想解脱的时候,至少有趁手可用的武器,雀城王默许,是因为他喜欢看善良的人在深渊里痛苦挣扎,崩溃自尽。”
商景昭让阿丽来照顾她,不仅默许了阿丽的自由行走,甚至默许了阿丽佩着匕首出现在此刻毫无还手之力的她面前,看来,是有充分的信任。
林烟想了一会儿,问:“你是怎么获得靖王的信任的?”
“起初,是因为在雀城崩塌的时刻,我想去救你。”阿丽拆下林烟身上的绷带,慢慢用清水将残余的旧药洗去,“后来,靖王也曾问我,雀城囚犯无数,为什么我独独对你特别。”
“为什么?”
“因为在角斗场上,我看过厮杀、逃避与崩溃,人们在这一刻的反应大同小异,但是只有一个人,会傻到将匕首放在自己的颈间。”
林烟:“……”
“那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草原人会将你奉为圣女,我知道你是凡人,但你的心地依然足以比肩神明。”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伟大,”林烟摇了摇头,“也许,是因为我长大的地方将我规训过,让我永远没办法向别人举刀。”
“那要怎么活着?”
“读书,长大,考学,工作,不知饥荒,不知战乱,如此生活,直到死去。”
阿丽思考着她的话,“想来,你们的王,将你们保护得很好。”
“你说得对,”林烟笑了笑,“如果重来一次,我想,我会少一些抱怨和消沉,就算知道死亡终将来临,也会心怀感恩地过完每一天,天晴时看看太阳,夜晚时找找月亮,雨天就撑伞,风中就赶路,人生也没什么不好。”
“这在我看来,是很好的生活,为什么会有抱怨和消沉?”
林烟没回答,反问她:“那你呢,在成为白雀的随从之前,又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生活在花园里。”
“花园?”
“是雀城王的说法,花园,就是沙暴之后的一片巨大绿洲,所有西域的人,都出生在那里,等到了年纪,就会被做成傀儡。”
“没人想过反抗吗?”
“想过,但是没人能战胜雀城王手下的万千傀儡,甚至曾有一些时候,人们不再愿意相爱,不愿意让新的生命降生在这片名为花园,实际上是牢笼的地方。”
“那,最初的药人军,是怎么诞生的?”
“雀城王趁着夜色,趁着城中的人们沉睡的时候,让巨大的虫群爬上他们的床榻,在睡梦中结束整座城的性命,就这样,西域所有的地上城市,都变成了傀儡游荡之处。”
林烟立刻感同身受地颤了一下。
“侥幸活着的人,被傀儡驱赶进了花园,雀城王说,这是他允诺给臣民的美梦,傀儡不死不灭,无悲无喜,是生命得以永恒和不朽的姿态。”
林烟轻轻地皱眉。
“你的家人呢?”
“自我记事起,爹娘就已经被做成傀儡,不知游荡在世间的哪一处了,”阿丽还是没什么表情,“没过几年,雀城王选中了我,因为我长得像依丽叶,就是他的师父,所以他要把我留在他身边,教我医技、巫蛊、还有制作傀儡的禁忌之术,这样,我会更像依丽叶。”
“所以你的名字叫阿丽?”
“是的。”
林烟笑着看她,“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生得美丽,所以才叫阿丽。”
阿丽愣了一下,“圣女过奖了,我的名字只是一个人的影子而已。”
“如果你不喜欢,就给自己换个名字吧?”
“没关系,我习惯了被这样称呼,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林烟点头,“一个名字,也许会有千万种解读的办法,我也曾觉得自己的名字平庸渺小,可是有一个人,用他的办法解读了我的名字,让我感到,我的存在,其实也很有意义。”
阿丽有些困惑地看她。
“所以,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阿丽的丽,不是依丽叶的丽,而是美丽的丽。”
“希望有一天,你会觉得,这个世界,偶尔也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