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这一天早晚会到来的。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可是,既然是预料之中……
商景昭抵住心口,不明白这一阵痛如刀绞的发作是为何而来。
“为什么要毁掉柔然?”她问他,“柔然与景国,难道就不能和平共处吗?”
“和平?”商景昭喘息几声,冷笑道:“就算商容愿意为了你,允诺短暂的休战,百年之后,柔然的后人,景国的后人,谁能保证永不再战?”
“那是你想象的——”
“那不是想象,是你目光短浅,林烟,”他冷冷打断她,“你以为护一时之周全,便能泽被万世么?你错了,这世上唯有一种永恒的和平,就是让敌人永远消失。”
林烟摇头。
她不懂。
这一刻的商景昭如此陌生。
也许兀里齐说得对,她真的从没有了解过他。
没有了解过他在柔然的这段日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商景昭,也许对你而言,所有人的性命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林烟退了一步,“可是,现在的我,没法这样眼睁睁看着你毁掉柔然。”
他对上她的眼睛,那双在此刻显得遍体鳞伤的眼睛。
一边流着泪,一边与他划清了界限。
“我不会再选你了。”她说,“商景昭,我再也不会选你了。”
唇上的青紫蔓延至指尖,商景昭跪倒在地的时候,帐外梅树的影子,正簌簌落在他眼前。
这一刻,他看清自己赢得一无所有。
这一刻,他被迫承认自己痛不可抑。
他在这个世上,唯一……
爱着的人啊。
林烟看见他倒下的那一刻,还是下意识伸手了。
商景昭的唇角勾起,宛如一个泪中带笑的弧度,在胸腔的剧烈起伏中,他的表情却不同寻常的平静,像是在领受心甘情愿的报偿。
这个在柔然坏事做尽的人,现在,却是这样易碎无助的姿态。
“你起来,快起来,”林烟一边按压他的心口,一边企图用颤抖的声音威胁他,“坏人不是都比好人活得更长吗?”
商景昭倚着床榻,似笑非笑地看她。
气息微弱,声音也断断续续。
“真好骗。”他说,“以后……别再上当了……”
说完这句话,商景昭闭上了眼睛。
兀里齐再次入帐的时候,看见床榻周围的巫医,叹息了一声,“阿姐,还是舍不得吗?”
“他这两天醒不过来,”林烟站起身,“明天,我们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做。”
兀里齐扬了扬下巴,“醒来之后呢?”
“等我从漠南回来再处理吧,”林烟用柔然语吩咐几位巫医,“请照顾好他。”
随后,吩咐帐外的人,“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他踏出营帐一步,还有,他的那些人,也全部关起来。”
兀里齐挑了挑眉。
林烟随博尔术南下。
西南诸部均有不同程度的遇袭,但博尔术目标明确,直奔自己所辖的楼烦部落而去。
楼烦,坐落着柔然最大的金矿,也是博尔术最为忠心的麾下之臣。
抵达的那日,西域的药人军正在部落大肆虐杀,楼烦不乏骁勇善战之辈,但面对成群的傀儡,凡人之躯终是落了下风。
而一旦力竭,会立刻被蜂拥而至的傀儡撕咬成碎片。
场景之震撼,连博尔术都有片刻的惊诧。
银狼铁骑迅速加入战局。
他们浑身重甲,并不能轻易被咬到皮肉,加上银狼铁骑的刀锋本就比常人狠厉数倍,一刀下去,就算是傀儡也能被砍成两截。
局势得到了短暂的扭转。
但是银狼铁骑不过三千人,而药人傀儡似乎无穷无尽。
林烟也策马加入了战局。
月影从袖间划出一道银弧,长鞭横扫,数个傀儡仿佛被连根拔起的萝卜,半空中被一齐拧断了喉咙。
林烟有短暂的一愣。
傀儡的身躯坚硬远胜常人,以她出手的力道,居然能如此轻易拧断他们的喉咙,实在不太寻常。
又是数个傀儡扑上来,她不如银狼铁骑全副武装,只怕在这些傀儡眼中,是格外诱人的食物。
刀光闪过,一左一右两个银狼铁骑将她护在中间。
“殿下,请不要走神。”
“走神的话,也请在我们身后走神。”
隔着面具,但是能听出是弥立古和莫里的声音。
林烟道了声抱歉。
三千银狼铁骑一直厮杀到日落时分,药人军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在太阳落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烦的族长向博尔术行礼,“早就听闻银狼铁骑战无不胜,就算对上西域的药人军,依然如此骁勇,实在让人佩服。”
正在给银狼铁骑包扎伤口的林烟听到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少银狼铁骑的战甲都已破损得不能再用,足见这一战的惨烈,失去了战甲的保护,一旦被傀儡咬中,就是活生生撕下一块肉。
傀儡没有痛觉,可是银狼铁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不痛,只是被训练得无论如何也不会喊疼。
林烟看着弥立古伤口嶙峋的手臂,皱眉道:“你明天绝不能再上战场了。”
“银狼铁骑,非死不退。”
林烟瞪他,“那银狼铁骑知不知道,到底什么是死亡?”
“知道,没有呼吸,身体变冷,就是死亡。”
“不,弥立古,死亡是……”林烟认真地望着他,希望他记住自己的话,“你意识到,自己将再也见不到这个人间的那一刻。”
“明白。”
林烟小心翼翼放下他的手臂,叹了口气,“希望你是真的明白。”
楼烦的族长还在与博尔术议事,“狼主,因为西域的侵扰,漠南各部都损失惨重,不知能否将族人暂时迁走,休息整顿,再图收复?”
博尔术冷哼,“迁走?将整片草原最富裕的金矿,送给西域的雀城王吗?”
“可若是硬守,我们恐怕都不是药人军的对手。”
“楼烦若是怕了,明日,便让我的银狼铁骑打头阵。”
林烟观望了一会儿,她觉得楼烦的族长对博尔术也颇有怨言,当年,博尔术是凭借个人卓绝的武艺和身后的三千银甲,统一了草原,但是如今的柔然狼主,却是一个失去了右手与右腿,多疑暴躁,武断昏庸的迟暮武夫。
除了忌惮银狼铁骑,草原各部,又有什么臣服于他的理由呢?
林烟站起身,在战场上很容易就能找到傀儡的尸体,她拿出袖间的月影,在傀儡的身上缠了浅浅一道,然后收紧了长鞭。
傀儡应声而碎。
林烟走到博尔术和楼烦族长面前,“族长,楼烦可有银制的武器吗?”
“银制?”楼烦的族长捋须沉吟,“银性柔软,若是锻为武器,既不锋利,也容易破损弯折,加上白银难得,莫说我们楼烦,整个草原恐怕都找不出几件银制武器。”
博尔术侧目,“阿依努尔,是有什么发现?”
“是,女儿之前与兀里齐试过傀儡的弱点,他们不畏水火,不惧刀剑,似乎全无弱点,但今日女儿在使用狼主赐予的银鞭时,却发现,银器更易伤。”
楼烦族长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小的银制匕首,“此为我族仪式所用礼器,虽然算不得是武器,但倘若王女殿下是为了验证心中猜想,或许,能勉强一用。”
“多谢族长。”
林烟接过匕首,博尔术已命人搬了几具傀儡上前,林烟将匕首刺入,傀儡坚硬的皮肤立刻被划开,在与银器接触的一刹,变得与常人无异。
“果然如此。”楼烦的族长松了口气,复又皱紧了眉头,“只是,又要去何处寻找能将银器锻为刀剑的工匠呢?”
林烟向东望去,“草原上没有,别的地方却未必没有。”
楼烦族长顺着她的目光,“殿下是说……景国?”
景国幽州,元河城。
兀里齐抬手搭在眉骨处,淡泊地望了一眼,“这次不错,没有弃城而逃。”
身旁的小将嗤笑道:“虽说没有弃城而逃,但听闻少狼主——王子殿下亲自领兵前来,景国还不是吓得连夜搬救兵去了,据小人打探,朝廷从京城钦点了一位将军前来。”
“景国还能有将军呢?”
“听说,是今年武试的状元,功夫了得,但从没上过战场。”
兀里齐“唔”了一声,“也是为难景国了。”
小将摩拳擦掌,“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元河城必是柔然的囊中之物。”
兀里齐瞥了他一眼,“谁说我要打元河城了?”
小将张了张口,“可、可是,狼主不是——”
兀里齐的手搭上腰间的弯刀。
“不是!王子殿下深谋远虑,是小人未能领悟,一切都听王子殿下吩咐!”
兀里齐微笑点头,指了指元河城,“明白就好,攻城去吧。”
城楼上,元河城的守军面面相觑。
“柔然人……在干什么?”
“是啊,攻城便攻城,远远放几支冷箭就跑,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柔然人善骑射吗,那几支箭连城头都没射到。”
“嘘,不能掉以轻心,兀里齐此人诡诈多端,他这么做,必然大有深意。”
远处,那位诡诈多端,仅是名字便足以让人闻风丧胆的柔然王子殿下,正一人一马,不慌不忙向元河城而来。
守军警钟大作,立刻拉满了弓弦。
兀里齐勒住马,对城头上密集的弓箭视若无睹,扬声问:“你们将军呢?景国的武试状元,喊他下来,与我打一场。”
守军咬牙切齿,“太嚣张了,实在欺人太甚!”
“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他射成筛子。”
银甲白马的少年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等在城下。
兀里齐正感到索然无味之时,元河城的城门打开了。
玄甲黑马的少女,策马走到他面前。
兀里齐看见她背上的长刀,愣了足足有半刻钟。
镇山。
少女望着他,眼睛冷冷的。
“幽州守将,上官玲乐,前来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