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商景昭抱着母妃,因为心口剧烈的疼痛而站不起身。
大雨中,血泪齐下。
半晌,凤阙阶前,他的嫡母从宫人手中接过伞,淡淡撑在了他的头顶,“皇帝,不要恨你父皇。”
因为那一把伞,他被愚弄了多少年。
当贴身伺候多年的嬷嬷将那杯下了梅花落的茶水,递到他书案上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世上所有人,都是不可信的。
那时他曾幼稚而愤怒地质问对方,“孤素来敬你重你,你究竟有何不满?”
天牢中的老妇人,望向他的眼神居然有那样多的怨恨。
“陛下,若不是你,奴婢的家人便不会受到那样的威胁。”
家人……
多么让人无法苛责的理由……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人、有自己的所爱,为了守护那些东西,也许真的会不惜一切代价。
他从来不会是被选择的那个。
他从来,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商景昭转身,那个在身边伺候陪伴多年的人,在这一刻如此陌生,他以为他们也算是家人,却原来只是他以为而已。
如此愚蠢,如此愚蠢啊。
他倒在天牢门口,太医和宫人围绕住他,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关切,嫡母的声音也温柔关怀,“皇帝的心疾发作了,快扶他躺下。”
小太医躬身行礼,“太后娘娘,心疾发作时,不宜躺下,还是——”
身旁的老太医咳嗽一声,小太医的解释戛然而止。
“太后娘娘恕罪,他是新来的,不懂事。”
众人将他放在软榻上,窒息的痛楚在他的胸口炸开,他在这一天,看清了嫡母的笑里藏刀,也看清了深宫的世态炎凉。
每个人的关切都是虚假的。
在他们眼里,他的生死,无关紧要。
唯一忠心的飞泉,也是因为受了母妃的恩惠,才愿意跟在他这个傀儡身边。面前这些乱纷纷的宫人呢,又是受了谁的恩惠,受了谁的胁迫?
小时候他曾偷偷溜出宫,学堂里,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正听夫子讲“正心诚意”,“等你们将来金榜题名,是要成为陛下的臣子、朝廷的栋梁的,你们要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而奔走……”
学生打着瞌睡问:“夫子,陛下也要学这些吗?”
“那是自然,陛下要学的,比你们要学的还多,不然,如何能成为九州四海都爱戴的君王呢?”
爱戴……
他不能理解什么是“爱戴”。
但,里面有个爱字。
也就是说,如果成为好的君王,是会被爱的吧。
他回到深宫,在学殿书阁里一坐就是无数年。
可是嫡母看向他的眼神,越来越若有所思。
宫人们对他充满了畏惧,说他是荒唐狠戾的暴君。
他不再想要爱了。
他不再……
“商景昭!”
阖眸的前一瞬,他看见帐帘被烈烈地卷起,朝霞刺入眼中,只看得清一个红衣战甲的影子,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像是赶了一夜的路,满身的风雪。
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心疼得快哭了的表情。
倒真是……有点像兔子……
巴雅尔怒道:“阿依努尔!你敢袭击我父王!这里是铁狼的王帐!”
玲乐的长刀横在左贤王的颈间,乌兰向着满地打滚的侍卫优雅地躬身,“抱歉,下次我会注意轻重。”
她欺身逼近巴雅尔,表情和方才看他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把钥匙拿出来,否则,血溅三尺,横尸两具。”
巴雅尔像是真的信了她的话,颤巍巍将手中的钥匙递给她。
她立刻奔到他面前,红着眼睛,咬着嘴唇,将他腕间的镣铐打开,然后在他踉跄摔下的时候,紧紧抱着他,像是——
像是爱着此生最珍贵的宝物。
他,赌赢了。
和他预想得一样,她可以放弃一切,但是唯独,不能放弃他。
只是,这不过是一场,以她的真心做成的局。
“商景昭,如果有朝一日,你信任的人背叛了你,你会如何?”
“杀了他。”
那时候,他也曾问她。
“若被人一刀刺入心口,换做你,可会体谅?”
她被他逼到墙角,神色怯弱,却还是点点头。
“也许会的,毕竟,他们都说我是个烂好人。”
所以,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她还会原谅他吗?
林烟跪坐在地上,商景昭昏迷在她怀中,鲜血不断从唇边涌出。
“商景昭,我来了,你不许睡,醒醒……”
林烟拍着他的背,让他将鲜血吐个干净,然后双手交叠,用力地按压他的心口。
一、二、三、四……
林烟俯身,凑近他已经发紫的唇,用力渡气。
心脏传来钝痛。
一下一下,充满焦急。
像是要让这颗冷寂的心,重新跳动。
“嗬——”
商景昭颤抖着唇,艰难地睁开眼。
她的面容近在咫尺,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温热地落在他的脸上。
“嗬——嗬——”
一副被吓哭的样子。
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嗬——嗬嗬——”
商景昭恍惚地望着她,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林烟俯身,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你是不是要说什么?”
“不要杀人……商容……”
林烟一愣,“什么?”
不要杀人的意思她能明白,商景昭是让她不要因为一时冲动,真的把左贤王和巴雅尔杀了,可是,“商容”是什么意思?
商景昭彻底昏了过去。
韶锦叫的巫医已经赶到,检查了一番,看见商景昭鲜血淋漓的双腿,小心翼翼地回道:“殿下,公子腿上的锁链必须立刻拿下来,不能再拖了。”
林烟急急地追问:“现在?他能承受得住吗?”
巫医摇摇头,“老身一定尽力,但是公子现在的情况,没有别的选择,至于能不能活……希望天神赐福。”
“狼主请左贤王和王女殿下入帐。”
林烟:“……”
乌兰笑道:“王女快去吧,这里交给我们,一定把商公子平安无事地送回帐中。”
林烟看向玲乐,玲乐向她点头。
“我很快就回来。”
乌兰目送着王女殿下迅速整理好表情离开的背影,看向韶锦,“看来,王女还是不信我们啊。”
“你得知商公子出事,第一时间赶去夕叶,殿下心里一定会记着的。”
“彼此彼此,你敢把巫医直接带到这里来,”乌兰笑着瞟了韶锦一眼,“果然,夕叶族人没有一个胆小鬼。”
银狼王帐,博尔术和右贤王等待已久。
“阿依努尔,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狼主,该是左贤王给我一个解释。”林烟迎上博尔术的质问,“我去夕叶不过几天,他就把我的人带去重刑折磨,就算我初来乍到,身份低微,也终究是狼主的女儿,难道,左贤王就如此不将银狼王帐放在眼里吗?”
左贤王哼道:“我的一个儿子就死在他的手里,你为了这个奴隶,还打伤了我女儿的双腿,我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了,又有什么问题?”
“巴雅尔确实受了重伤,难道我就没有付出我的鲜血和性命吗?那天,狼主分明说过,柔然的一切,都要凭手中的刀剑赢来,如果左贤王想要,那便堂堂正正与我打一场,还是说柔然有什么别的规矩,是我还没学会的?”
左贤王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与你打一场?”
右贤王笑着同博尔术道:“听说王女救人的时候,一手长鞭直接将左贤王扔出了王帐呢。”
左贤王怒道:“那是本王一时疏忽大意!”
听到这里,博尔术哈哈大笑,指着林烟,对右贤王道:“瞧瞧,这只小狼的架势。”
“狼主!阿依努尔擅闯我铁狼王帐,必须有个说法!”
“狼主,如果不惩罚左贤王,那柔然的规矩岂不是形同虚设?”
“好了,”博尔术看向左贤王,“这件事,确实是你们抢了阿依努尔的奴隶,左贤王,玩鹰的被鹰啄了眼,下次可要小心,别被稚子的鞭子伤到了,哈哈哈哈。”
左贤王气得满脸通红。
右贤王也笑着添了一句,“是啊,小王女正在夕叶大展拳脚呢,你却让人家后院失火,追星星逐月亮地跑回来,哈哈……”
博尔术看了林烟一眼,“是吗?”
右贤王这句玩笑话非常刁钻,第一,他说林烟在夕叶“大展拳脚”,是指责她太过自作主张,用的方式不合乎柔然传统,第二,他说她“后院失火”,是说她对商景昭这个身份与立场皆不同的阶下囚,动了真感情,第三,右贤王认为她仓促赶回,将夕叶如此丢下,有违责任。
夕叶的事情,倒是容易辩解。
林烟回道:“承蒙狼主恩赐,又有少狼主的银狼铁骑护送随行,夕叶早已是囊中之物,我之所以多留了几天,定了些新规矩,也是为了防止夕叶再生动乱,给狼主添麻烦。”
瞥了左贤王一眼,林烟继续道:“夕叶族人之前过得一贫如洗,不过狼主放心,我离开时,只剩下一些善后事宜,局面已经稳定了。”
博尔术颔首,“做得不错,但是,柔然的王女,绝不能与那个中原的囚犯纠缠不清。”
林烟脑中盘算飞快。
“商容”……
昏迷之前,商景昭的那句“商容”……
原来如此。
林烟笑道:“狼主误会了,我的确有些喜欢他的皮相,在中原时,也曾与他短暂做过夫妻,不过这次匆忙赶回,是有更重要的理由。”
“哦?”博尔术盯住她,“说说看。”
“商容背信弃义,少狼主釜底抽薪,如今景国境内,流言四起,人心动荡,狼主试想,如果有一天,商容被赶下王座,景国的王位,还有谁能继承?”
“你的意思是——”
“如果商容倒台,景国已经没有能够继承大统的皇室嫡系血脉了,”林烟抬眸,“除了,商景昭。”
左贤王冷哼,“那个双腿残废的奴隶?”
“京城一战,商景昭在景国百姓心中,民望已至巅峰,狼主觉得,景国那些朝臣清流,会不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从柔然换回来?”
“依你所言,他不能死?”
“至少,在中原局势未定时,留着他总没有坏处。”林烟说,“甚至,柔然本该礼敬他三分。”
右贤王支颐,“王女这话,可是偏心了。”
“前朝惠帝二十年,惠帝被俘至西域,西域雀城王待之如座上宾,时常向惠帝请教中原诸事,后三年,惠帝返回中原,重登王位,终生礼敬西域,并先后派出三位公主和亲,金银财宝不计其数,雀城自此崛起,统治西域直到今日。”
右贤王摇头,“中原的皇帝,已在柔然沦为奴隶,如今还想与他修好,无异于摘星揽月。”
“并不是柔然。”林烟又瞥了左贤王一眼,“铁狼王帐,代表不了整个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