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就这样,偌大的许宅,如今只是那位夫人掌上的一枚棋,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衣食住行都离不开那位夫人的影子,许宅荒废多年,如今可是门庭若市,有头有脸的商人,都愿意向她请教,夫人在商场开疆拓土,陛下在朝堂手起刀落,正可谓,花开两朵根相连,鸳鸯双飞仍比翼……”
林烟听不下去了,“谁去把那位喝多的说书先生拽下来?”
曹妙沉默,郑新桃冷笑,玲乐鼓掌叫好。
林烟点头,“知道了,我去。”
幸好也快到打烊的时间了。
收拾一番,正准备关门,忽然有一辆马车停在许宅门口,从马车的仪制上看,来者是朝廷的高官,林烟站住脚,两个家丁引着一位老人下了车。
随行的管事递了规整的拜帖。
林烟觉得这个场景有点过于板正了,毕竟她人就站在门口,完全没必要再递什么拜帖,直接打个招呼,自报家门就好了。
直到她看清老人的脸。
礼部尚书,上官靳。
印象中是林嫣的人,不过现在早就没有皇后了,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尽管如此,林烟还是客客气气将上官靳请进府邸,从老人的眼神中,不难看出来,从进门、到上茶、到落座,她没有一个行为是让他满意的。
正如商景昭所说,他身为礼部尚书,规矩最多。
茶水应该摆在离桌子多少寸的位置,客人应当坐在圆桌的哪一个方位,都有讲究,都需要纹丝不乱——和上官婉音简直一模一样。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结果皇后和两个宫妃集体堕落,成为了抛头露面、满身铜臭的商人,朝堂里没几个是瞧得上她们的,更别说是礼部尚书上官靳。
他从前支持林嫣,大概是因为,林嫣的外在形象是贤良淑德的闺阁典范。
现在嘛……
那张脸摆明着写了三个字。
看不上。
林烟率先发问:“大人深夜来访,是有什么指教吗?”
总不能是特意来骂她的吧。
上官靳先品了茶,然后才开口道:“不敢,夫人在京城声名鹊起,老朽早该登门拜会了。”
林烟:“……”
“听闻,夫人是和一来路不明的江湖女子,在此白手起家的?”
林烟不太喜欢他的说法,“她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江湖女子。”
“江湖,乃是下九流之列。”
“许宅没有上下之分。”
上官靳沉吟了一会儿,“老朽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一私事。”
“私事?”
“老朽的小女生辰将至,京里的小姐闺秀都喜爱夫人的茶饮,小女也不例外。”
上官靳最小的女儿,不就是上官婉音吗?
“原来是为了婉婉的生日?”林烟松了口气,“大人想点什么,本店的外卖一定按时送到——直接送进宫里,也是可以的。”
“老朽不懂这个。”上官靳回答,“不知夫人有什么参考?”
林烟拿了菜单给他看,“从销量上看,卖得最好的是这三款,不过现在是秋天,正是橙黄桔绿的季节,所以也可以试试暴打橙茶,只不过它的口味比较酸,所以有些小众。”
上官靳笑了一下,“就定它了,感觉是小女会喜欢的口味。”
林烟印象中,上官婉音好像没有特别喜欢吃酸。
但她还是点头,“大人在这里登记一下数量,然后在这里选择提货方式,我们支持自提与外送两种。”
上官靳写了“自提”。
他的字工整得像是打印机打出来的,横平竖直,敦厚中正。
“这么多杯?”
上官靳点头,“既是生辰,当然要与身边人共度。”
又客套了几句,上官靳起身告辞,林烟回到堂中,玲乐正拿着那张订货单横看竖看,像是怎么看都看不顺眼,林烟笑道:“老大人虽然嘴硬,其实还是很疼爱女儿的,不过——”
玲乐抬眸,“不过?”
“他没必要亲自来一趟,还是这么正经的阵仗,毕竟他是礼部尚书,如果连礼部尚书都亲自登门,支持我的生意的话,那些朝臣士绅,一定会有很多见风使舵之人,”林烟揣摩,“之前,只有宁王殿下会来捧场,而今天,相当于是官媒亲自为我站台发声,这对我们来说百利无害,老大人不会不知道。”
玲乐显然没想这么多,闻言愣了一会儿,“是吗?”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玲乐你的生辰是哪天?”
“早就忘了,我们江湖人不讲究这个。”玲乐放下上官靳的订货单,“你呢?”
“我的生辰吗?在婉婉后面几天,差不多是每年桂花开的时候。”
婉婉的生日很快就到了。
林烟起床的时候,玲乐已经一如既往在院中等她了,一手拿着长鞭,一手捧着杯暴打橙茶,听到开门声,一扬手,长鞭像雷霆一样劈过来。
魔鬼训练又开始了。
林烟闪身躲开,然后迅速出手,握住了鞭尾,玲乐用力,想将长鞭收回,林烟不放手,甚至又加了一只手,双手与她拔河。
玲乐依然保持着半坐在石桌上的姿势,一手执鞭,另一手将饮料往嘴里送了一口,点点头,表情似乎很满意,“不错啊。”
她松手,将长鞭扔给林烟,林烟接住,很羡慕地说:“和你比还是差远了。”
“我自小习武,又惯用大刀,你当然不用和我比。”玲乐从石桌上跳下来,“用鞭的话,这样的基本功已经够了。”
“大刀?”林烟看了眼她的佩剑,“可是你总长剑不离身,从没见过你用刀。”
“这可是京城,”玲乐大笑,“我若扛着大刀四处行走,岂不是太吓人了?”
“你会这么多兵器,不知道师承何方?”
“我四岁拜入少林山门,最先学会的就是棍法,”玲乐笑了一下,“说起来,还是借了老爹的人情。”
玲乐指着十步开外的一只橙子,“今天的任务,是把它劈成两半。”
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林烟就这样报废了无数个橙子。
虽然都是采购以后被淘汰下来的,但还是感到一阵浪费的心疼。
练完鞭法,玲乐递给她一杯暴打橙茶。
林烟边喝边往前院走,忽然发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杯暴打橙茶。
就连绪娘怀里的方林生,身边都放着一杯!
林烟问绪娘:“这是哪来的?”
“回夫人,都是玲乐姑娘给的。”
林烟立刻去果茶铺子查看,果然,上官靳的订单,已经被扫荡得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当值的小伙计回道:“我们也不知道,今日一早,上官大人府上的家丁就来了,说是大人今日奉了陛下的命,需要去准备郊祀相关事宜,就不来取货了,但是钱款依然照付。”
“那你有没有说,我们也可以直接帮他送进宫里?”
“说了,但是被拒绝了。上官大人的意思,应该就是明确不要了,正好玲乐姑娘路过,就直接把那些橙茶都分给大家了。”
真是奇怪的做派。
林烟想了想,挽起袖子,“还是再做几杯吧,送到宫里,就当是我给婉婉的生辰礼物好了。”
毕竟,就算没有上官靳,她和婉婉的关系也是很好的。
小伙计点头,立刻拿出一个极为精致的竹筒杯,杯身是漂亮的祥龙竹雕,“夫人,您看,这是我们特意为陛下准备的。”
“陛下?”
小伙计一脸等待夸奖的表情,“前些天,我们拿到上官大人的订单,上面说,希望良妃娘娘与身边人共度生辰——夫人不是常说,为人服务者,就要多想想客户的需求吗?于是我们私下揣摩了,良妃娘娘的身边人,除了那些宫女内官,最重要的不就是陛下吗?”
林烟:“……”
“陛下的饮食衣着,自然是要独一份的,橙茶本身不值什么,我们就把心思动到了杯身上,陛下见了,也能图个新鲜野趣。”
野趣?
她的店怎么就成野趣了?!
林烟保持着微笑,“的确想得很周到。”
小伙计见她亲自动手,便热情饱满地给她打下手,忽然,像是福至心灵一般,拍了下脑袋,“夫人,我好像知道上官大人的用意了。”
“用意?那个老头能有什么用意?”
玲乐接话的时候,把林烟和小伙计都吓了一跳。
林烟:“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都听不到?”玲乐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基本功不到位,还得练。”
小伙计一边拍胸口,一边解释自己的想法:“夫人你想,现在宫里,陛下身边,只有良妃娘娘一个人了。”
林烟莫名有些不悦,“所以呢?”
“夫人如今已经与陛下和离,皇后之位,肯定要换新人——而良妃娘娘,是唯一的人选。夫人你想,郊祀一年两次,分为春种与秋收,这是帝后都要出面的大事,而陛下让上官大人去准备郊祀……”
“停停停,”玲乐直接打断了小伙计的长篇大论,“礼部尚书准备郊祀,这难道不是职责所在吗?”
“可是准备郊祀,并不影响给良妃娘娘庆贺生辰,上官大人完全可以让家丁来取,或者吩咐我们送到宫里,但他直接不要了,这是为什么?”小伙计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很可能,大人是从陛下那里听到了风声,知道良妃娘娘要做皇后了,思量到陛下与夫人曾经的关系,为了避嫌,就放弃了这份生辰礼。”
“哇,”玲乐毫无波澜地感叹了一声,“你可真是个天才。”
林烟点头,“原来是这样。”
玲乐震惊了,“这你也信?”
“不然,”林烟问,“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这份付了钱,却不要的生辰礼?”
玲乐张口结舌。
小伙计思考着,“良妃娘娘出身尊荣显赫,而且听说也很温柔贤淑……”
玲乐笑得前仰后合,“上官婉音,皇后,哈哈哈……”
林烟已经没有心思听他们在说什么了。
郊祀春秋两季,以前都是商景昭一个人去,但今年春天,因为立了皇后,所以林烟和他一起去了。
秋天,要换成上官婉音了吗。
帝后斋戒沐浴,同居祈年殿。
祈年殿,偏偏是祈年殿。
“啪”地一声,刀刃寒光闪过,案板上的橙子四分五裂。
小伙计被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夫人看着文弱,没想到刀法如此锋利,这一定是练过的吧?”
玲乐看了看那只橘子,“今天真是橘子的受难日。”
至晚,飞泉捧着一杯祥龙浮雕的竹筒杯进了乾元殿。
“陛下,这是良妃娘娘让人送来的,说是礼物送错了地方。”
陛下正拿起下一本奏疏,闻言没抬眼,“赏你了。”
飞泉想起史御医的叮嘱,近日陛下为荆河的事殚精竭虑,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了,再这样熬下去,很可能会诱发心疾,于是再劝了一句:“陛下,该休息了,喝杯茶饮的时间总是有的。”
“出去。”
飞泉只好不情不愿地说了最后一句:“那奴才把它给听雪了,她一直想尝尝先皇后的手艺。”
刚转身,就被冷冷的声音唤住了。
“她做的?”
飞泉点点头,“因为是良妃娘娘的生辰礼,所以,都是先皇后亲自做的。”
“……”
飞泉将茶饮放在书案上,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确实只有搬出先皇后的名头,陛下那副不动如山的心肠,才会为之意回。
商景昭搁笔,盯着那杯茶饮。
杯身的确别出心裁,但……
整杯橙茶都透出一股怨气冲天的劲儿。
商景昭勾了勾杯中的竹签,目光落在竹刻的“暴打橙茶”四个小字上。
茶饮色泽潋滟,橙子的果肉经过搅动,奄奄一息地浮泛上来。
粉身碎骨的姿态,无声控诉着曾受到怎样惨绝人寰的对待。
商景昭挑了挑眉。
这何止是暴打,这是下了死手。
连飞泉都看出了诡异。
“陛下,谨慎起见,奴才觉得应该再仔细地验一遍毒。”
商景昭拿起竹筒杯,抿了一口。
冲天的酸气立刻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第一次体会到酸得烧心的感觉,商景昭抵了一下心口。
飞泉如临大敌,“怎么了陛下?”
但是陛下只是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