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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修斯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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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常人说来可能难以想象:龙心持有者所化出的龙身,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这打拼的内容不是身体素质和脑力心智如何,而集中体现化龙时那心情上。心弱志小之人先前难为龙心所选,而在这所有为心所爱之人中,三王心又是玄中之玄。人只能见王心显体而俯首跪拜,却实难揣测这变天幻日的化身中那心中所想,而随日越久,人为二者之间不可消除的等级臣服关系或为崇拜,或为憎恨去猜忌那纯粹之色内里的真实,则越发意识到,任何猜测都只能是错的,因臣服是其隔阂之因而非之果。

    国王回都的第二日安多米扬在塔提亚——的寄宿家庭里留宿一晚,宿醉,不住往客厅的地图上丢飞镖,嘴中还是念叨那句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就对那个男的那么死心塌地。”塔提亚下楼上厕所,戴睡帽,打哈欠:“我不知道你怎么就对她那么死心塌地。”她也好奇,跑到安多米扬身后给她揉肩,小声说:“你看上她哪儿了?她年纪够做你奶奶。”安多米扬皱眉:“没大没小的。维斯塔看上去哪儿像奶奶?”塔提亚乐了:“嚯,你喜欢她,因为她长得美,特别勾人,是吧。”安多米扬咂嘴:“也不是。”她抹了抹鼻子:“还很聪明。”她试图给她比划:“跟她说话非常有趣,我……”

    安多米扬估摸要跟她开始:她给我一种别人给不了我的感觉,塔提亚已经笑昏到地上去了。她拼命憋着笑因为老妹儿两口子在上边睡觉。安多米扬眼看就要打她,正是时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对面沙发上翻了个身,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第二天早上醒来他要说他梦见了长翅膀的猫,在天上飞,踏出白色浪花一片一片,末了还在个大贝壳上翻了个跟斗。

    他无比喜欢贝壳。

    “行。”塔提亚赶快溜了:“我敬佩你跟拉斯提库斯当情敌。”她还是没忍住嘴,贫了一句,显非常理智中肯:“但你会失败的。”塔提亚解释:“你晓得他为什么成了全水原男人的公敌?因为只有他挖别人墙角的份,没有别人挖他的道理。”

    安多米扬却不显恼怒,反而有点看不起塔提亚了。“我是女的,”她慢条斯理解释道,显出无比的自信从容:“其余人都是男的。”两个人交换了番眼神,安多米扬翘起腿,喷着浓郁酒气说:“凭长相,我比他好;凭智力,我也远胜于他。”她说这话是凤眼斜飞眸光暗沉,披着浓郁长发还真有几分百人斩的气势,塔提亚面露狐疑,只见安多米扬挥手,轻描淡写道:“龙心?那都是身外之物。我不需要。”弃龙心于粪土,塔提亚刚想给她鼓掌说有好女遗风壮哉我好女儿风范!安多米扬已双手一软,整个身体倒下去,就这么睡了。

    回到——化龙之微妙上——尽管塔提亚还有很多想说。譬如说:当一个女的死心塌地地八匹马都拦不住地让周围人大惑不解地伤风败俗莫名其妙地去爱一个男的的时候,那就说明旁人真的不要靠近了,而以安多米扬这么冷静的心态对维斯塔利亚一向是真心当作她的下饭菜的事来看,她必定是欠了维斯塔利亚很大一笔情债。具体多大,人说不好。就塔提亚观之,以昨日维斯塔利亚拖着一身伤直接梨花带雨地跑到拉斯提库斯怀里在那百转千折地哭着,大人,大人,担心死我了,的程度,那必然是相当一大笔。这场景周遭人勉力习惯,让安多米扬看见了直接两天起不来床,又挫败又恶心。

    回到化龙之微妙上——有些人化龙时心有郁结,如昆莉亚,她成龙时风格便时常肃穆沉重。有的人心情跟琉璃似的透彻,如米涅斯蒙,他的龙身就寒冷冰凉。还有那‘环月’团的老兵化龙时多迫不及待,那成龙时多脑袋过热较平常更冲动。有的人化龙时悲愤万分他化出来的龙身就让全水原人民都不好过——我们不说这个人是谁。

    重点是:这人化龙时如果心智不清明,那化出来的龙身可能永远都痴呆不受控制了。

    此事并非没有前例:在这短短二十五年内统共有约二十人因此事被秘密处决过。结果是不公布的,因为显不人道:人是人,龙是龙,岂能因为龙身失控就将人也处决了呢?但国王心思坚决。要不你就别化,要不你就好好化。乱化就是死。‘双面’拉斯提库斯大抵是对普通民众很温柔的,一到龙类政治上就是个绝对的暴君。都听我的,不听你们看着办。民众很吃这套,私下讨论都说:国王说得对呀!要是这龙心失控了,放出来害人怎么办呢?我们还是听大王的。大王对我们好。俨然都要成民众之皇考了,身边群龙倒恨得牙痒痒:因为显然,国王是在进一步压缩可化龙的人选。要知道当初‘环月’情急之下自残化龙也不在少数,给出这么一个信号,先时的中段人选一下被砍掉大半,只剩下最高阶的巨龙敢有完全把握化龙。

    这人心与龙心的博弈,民众对人和龙的信任以及复杂的孛林政治暂且不论——言而总之,在国王回来这上午,这一条对某个年轻男孩来说尤其重要。当‘环月’代团长之子,柳彻尼在一遭前夜打的你死我活今早被叫上来上朝的文武大臣中间醒来时,只听一个温柔和善的声音,从顶上悠悠传来。他的面前还杂糅飘荡着昨日梦幻般的场景,见天水倒转,黑白交织,一个黑裙飘飘的美妇凌波向他走来……他只见那美妇面若桃李,绿眼含情,一头黑发柔顺及腰,手上还拿这个篮子……

    应该是个篮子吧……

    “睡得还好,孩子?”

    那声音柔和道,简直含情脉脉,如昨夜他梦中最末那美妇对他的抚摸,从下颔到胸口,对股沟到膝盖,从臀部到脊背,无所不碰无所不及,令他如在漂浮,全身几舒服得解体开裂,血脉喷涌飘飘欲仙。他听那美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叫他好生休息,再醒时,便不要做傻事了,然后转身欲走,只留下个漆黑高挑的背影。柳彻尼心生惘然,抬手大叫:“——美人别走!”

    ——别走——别走——别走。

    这声音在会客厅内回荡,风吹起黑王座上的垂帘。

    他睁了眼,目前清晰一刻吓得他几乎失禁——这龙威非他可抗,何况他现在刚从梦中醒来,神志不清!他翻在地上抖如筛糠,而只听那柔和的声音笑了几声,最末越来越低,直到粗粝难闻。

    “呵呵。”这人手撑脸颊,对左右道:“这孩子。”

    国王用手划过面颊,用那几可磨石的声音向柳彻尼道:“——你看朕美不美?”

    有人笑了声,盖来自国王身侧坐的那白衣女人。她侧身直接落到国王怀里,坐到他膝盖上搂他肩膀,纤纤玉指点着国王的嘴唇,笑骂道:“贫嘴。”她勾勒国王坚硬,甚少纤弱优柔美感的下颔,道:“你哪儿美了?”国王抱紧她的腰,很配合,回道:“是没有你美。”两人又是一顿笑,那低沉轻盈,粗重柔美的声音混杂一处,飘在这大厅面如死灰或干脆神游天外的大臣脸上。最严重的莫过于站在台阶右侧这孩子的父亲。别耶茨的神色一辈子也没这么严峻过。

    “怎么,孩子,”国王跟情人笑完了,方倾身,认真看了一眼在地上不断发抖的柳彻尼,似心情很好,满面笑容地说到,尖锐的黑王冠悬在头上:“说说看。你昨天是怎么,做着做着梦就化龙了?”柳彻尼拼命摇头,国王面露怜悯:“怕什么?”

    他轻轻别过情人的脸。国王手上密布黑鳞,由此他动作甚小心,撩起情人耳边那长发,将她半张脸上骇人的撕裂伤展示在众人面前。“你瞧她,”国王笑道:“被你咬成这样,都不怕。你怕什么呢?”

    柳彻尼什么也不敢说。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无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对方的想法。他攥足了最后的理智跟他父亲打眼色让他救救他,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别耶茨别开了眼,肩膀颤抖。

    “我瞧出来了。”国王久不得回应,显丧气,挥手对左右侍从道:“这男孩记不得了。我不难为他。”他拍了拍手,手中龙鳞撞出金属声:“别耶茨何在?”别耶茨不等他戏耍,赶紧跪到他身前来,衣袍都在飞舞,头简直按到了地上,道:“陛下。”“别耶茨。”国王笑道。他转头朝总理大臣,说:“帮我拿盘棋来,维格。”总理大臣下去了。国王又抬手指,示意别耶茨起身,跟他说:“其实我这一去两个月,最想念的不是别的,就是跟你下棋。”坐在他腿上的情人已在捂嘴笑了,下边甚至有人昏昏欲睡,难控制自己,也跟着笑。国王不笑,仍垂着那漫长的黑发,王冠上的尖刺对着周围,耐心解释:“我现在就想跟你下盘棋。”

    “——在这里?”别耶茨狐疑道。“在这里。”国王笑道。他跟别耶茨摆手:“何必在意!”国王一指下面那些大臣:“他们都有时间。”

    这时总理大臣已将棋盘,棋子都端上来了。国王坐着,膝盖上还坐着情人,别耶茨跪着,下边的大臣看着而那黑王座后边惨淡的天光注视两人走棋。别耶茨汗如雨下,手指碰到棋子便颤抖,国王则过于轻松。他时常碰倒棋子,打乱阵型而又‘不便起身’,让别耶茨帮他去捡。

    “你下得真坏。”情人笑国王;他确实不会下棋。

    “噢——多谢你,别耶茨。”他接过别耶茨手中的棋子,最后一次,再抬头时,他的龙已将别耶茨的将吃了。他面露笑容,显某种梦幻而可怖的喜出望外——因人人皆知这表情不属于他的那颗心,而那颗心的真实已传递在周遭的温度压力和光线中。那些身穿朝服的臣子感头晕目眩,耳畔嗡鸣尖刺之声。国王惊喜道:“啊,我赢了,别耶茨。”他仍然微笑道,他那绿眼寒意逼人:“我听说你总是让我。太可惜了。”

    别耶茨抬起头。他可完整地看清他面前这张男人的脸,见他露出笑容。

    “——因为我原先打算如果你这局赢了,就饶你儿子一命的。”拉斯提库斯微笑道:“是不是太可惜了,别耶茨?”

    “拉斯提库斯——”别耶茨再不能承受这般戏弄,怒吼出声——维斯塔利亚咯咯笑,解开手臂便翩然离去了。被吼的本人巍然不动甚显几分乏味,拍手道:“架住他。”两旁登时飞上另四个‘环月’军官将别耶茨捅于地面,四枪环心穿刺直取心脏。那四个军官都不看他的脸。

    “父亲!”柳彻尼失声大喊,只被国王一掌拍在王座上震了回去。“小心点,男孩!”拉斯提库斯声如洪钟:“这地方不是你能高声说话的!”整个大厅回荡这似人似兽的雷霆之音,国王的震怒此时必定响彻整个堡垒,众人屏息凝神,只见他脸上那丝玩味戏谑的笑意已全然被张严肃寒冷的面孔取代,手上的龙鳞如碎裂般挤压,柳彻尼脸上的神情寸寸陷于恐惧绝望,眼中只浮现他面上爆出的龙鳞:“别再想阴谋诡计,拖延时间。告诉我,你如何化的龙?”

    柳彻尼看向父亲;然父亲已看不了他。他被埋在一群大汉中间。他浑身发抖,嘴张合半天仍寂静无声,不知是真是假。拉斯提库斯再无耐心,抬手吼道:“——塔提亚!”

    一红影从人群后飞快滚出来,落到两排大臣中间。众只见这女人贼眉鼠眼又颇残忍兽心地抬了头,道:“臣来了。臣来了。”塔提亚拜了一拜:“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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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提亚直到拉斯提库斯拉着别耶茨下棋都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老拉叔近年来损人能力越发高超了,很有亲弟的风范,至于后来她被一嗓子从棋局里吼醒,又觉得卡姐儿,米弟和老拉叔三个人确实是亲兄姊弟。自从卡涅琳恩去世,拉斯提库斯对她那咆哮可算是有继承,有发扬。常言道:真正的权力是平静的不寒而栗。拉斯提库斯对此全然蔑视:他不仅要用绝对的恐怖使人不寒而栗,还要以极高的分贝让人崩溃哭泣。自十五年前盖特伊雷什文惊天的百龙叛乱,但凡出现一次化龙事故这低沉轰鸣的咆哮声可以响彻一日不停,震得堡垒上下人人夜不能寐。要说佩服,塔提亚佩服老拉叔的嗓子。

    “——塔提亚!”咆哮起了。

    她赶紧滚了出去。

    塔提亚跪在黑王座前,一边拜一边瞟了眼拉斯提库斯的样貌,绝对不是错觉,他这失踪一个半月面色竟变滋润了。能滋润拉斯提库斯的只有一样事:女人。难不成他真是沉迷温柔乡乐不思蜀才整出这么大一篓子?塔提亚摇头:老拉叔这些年性情是大变,但委实不是变态。他的宗旨是把龙心持有者往死里整,不是把所有人都往死里整。特别不是自己的儿子。八成另有蹊跷。她抬手给他拜了两拜,见他面色不善,道:“你向我说有冤屈要报告,能不能在这儿说?”

    塔提亚猛点头:“当然说。就在这说。”她抬手一抹面上的眼泪,伤感道:“陛下,臣在柳彻尼处受了天大的侮辱。昨日混乱之时,臣用升降机避人出逃,未想柳彻尼竟将臣尾随至南部训练场。我因中毒力战不敌,被他在地上痛殴三遍,最末竟还差点遭绝大侮辱!”塔提亚深吸口气,中气十足地大吼:“臣差点失去处女之身,被柳彻尼强/奸!”

    声音回荡会议厅中,空中隐有憋笑之声。塔提亚转头一看,见昆莉亚半含恐慌半含疑惑还加着点不知真假地茫然地瞧着她。塔提亚对她挑挑眉,又听近处那四个大汉之下别耶茨终于不屑冷哼:“哈!我道你有什么证据。轻薄你?”他隔重枪之网蔑道:“我儿子哪怕去侮辱一头羊也不会找你。”

    “——陛下!”塔提亚面色夸张,连连指别耶茨:瞧瞧他这嘴。她今天就是要激得别耶茨父子口不择言撞上拉斯提库斯的所有禁忌然后死无葬身之地!借刀杀人,妙哉!

    但出塔提亚意料,拉斯提库斯竟收了先前的暴怒之色,面色平静而只望着她,至于让她几分不安。怪了——她可没说谎。不至于是她有前科——老拉叔不愿信她罢?

    这也太不厚道。她正想,却看拉斯提库斯招手令她上来。塔提亚不明所以,只好一撩袍子到他身边去。拉斯提库斯勾手指,示意她低下身,到他耳畔来。他用众人可闻的声音道:“他怎么轻薄你了,声音小些,就跟我说。”塔提亚不想来这么一出,面露尴尬:倒不是她不想讲,而是不想跟拉斯提库斯讲。两人也没熟到这地步,但事已至此,只要别耶茨和柳彻尼能成串死,她不介意跟老叔套个近乎,便压低声音道:“他把我压在下边,将老二取出来,抽我的脸。”拉斯提库斯面无异色,目视前方,只点头,又说:“还有么?”塔提亚硬着头皮:“他掰了我的腿,说要教训我。”拉斯提库斯点头。塔提亚正想起身,未想他一下转过脸来对着她,两人眼对眼,神对神,但一个也没看出对方在想什么,她只听拉斯提库斯说:“有没有事?”塔提亚摇头:“就是臭了点。”

    拉斯提库斯笑了笑。他也压低声音,挥手道:“没事就好。”他抬高声音:“我知道了。下去罢。”

    柳彻尼这时也爬起来了,向前挪动,绝望道:“我没强/奸她。”他声音打抖:“陛下,我没强/奸她。我顶多是那天气不过她在学校做教师的时候侮辱了我,想报仇——”

    “你还没强/奸我呢!”塔提亚可不管什么师德,面子,跳起来就叫回去:“你要不是在学校随便摸女生屁股我能打你吗?”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连连拍掌,回头对拉斯提库斯道:“啊,对了,对了。”塔提亚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他不说我还忘了呢!陛下——这小子在学校猥亵女学生,还拿女人的身体素质来羞辱她们——”

    “我那是生气!”柳彻尼也开始撒泼了。别耶茨说不出话——他大概觉得荒唐,这么一场龙类政治事件在学生的争吵和泼脏水中结束,有一会他甚至不觉得自己会在这么荒唐的气氛中死。“我只是骂了你,打了你——你们俩差点杀了我!”他哭起来:“她们割我的喉咙——就像杀畜生一样,多痛啊。陛下,拉斯提库斯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捂着脸,甚至显出几分可怜来:“从小就有女人告诉我,我天生就是邪恶的。我很生气,但我不能反驳她们,我只是很生气——我好痛,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化龙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说到最后甚至嚎啕大哭起来:“求求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会化龙了。”

    “柳彻尼。”别耶茨见儿子的伤心之态,颇受触动,甚放下了惯常的尊严,软了声音,恳求拉斯提库斯:“陛下,我知道我早已使您不快,难逃一死,还请您放过我的儿子。人爱其后嗣,实乃常情,非出于我龙心的狂暴,而出于我人心的余情。我教子无方,使他常年无人作伴,误入歧途,实是大错,望您看在他恳切悔改,尚且年幼的份上,给他一次机会。”

    拉斯提库斯没有说话。别耶茨仍不放弃,确实爱子心切,不顾剧痛顶枪起身,勉力道:“正如您,爱您的——继承人一样——”别耶茨朝王座伸出手去:“请您发发慈悲吧,陛下。若您答应我,我愿承担全部责任。”

    这话一出,拉斯提库斯才转了头。塔提亚原先不明所以,片刻后也明白了:别耶茨的意思是他愿背这叛乱的所有锅,来保住克伦索恩的名声!不怪拉斯提库斯面露凝重,然这凝重也不过须臾。只见他微微摇头,面带极淡,难以捉摸的笑容,对别耶茨道:“我理解你的意思。”他又向后侧抬了抬手,沉声道:“然这事,你或者我,都做不了主。”他合上手:“带孩子的母亲上来。”

    别耶茨脸色骤变。

    ——塔提亚微笑。她不着痕迹地直起身,抱臂等接下来的好戏。

    “别耶茨,孩子的性命去留,不是父亲,而是母亲决定的。”拉斯提库斯淡然道:“若他的母亲为他求情,我便饶他这一回。若母亲愿他去了,我便送他上路。”

    “陛下——”别耶茨忽发狂般用力,那四根枪捅进他的胸口,黑血登时涌出。就像那知道水要沸腾的鱼拼命往外跳,别耶茨那文雅的脸几变得粗暴而狰狞,而正是时右侧大门开了,一个同柳彻尼长得有几分相似但面目更美的女人,穿黑长袍,缓步走来。

    “你敢——你个毒妇!”别耶茨对那女人吼道:“这是你的亲儿子!你没有心吗?”

    那女人不看他。“让他安静些。”拉斯提库斯轻声道,身旁四个士兵将钢条塞进他嘴中,场中不断回响别耶茨的挣扎声,涎水血水从他唇边滴落。塔提亚望着他,好奇他如何不化龙。然答案是显著的:若他有化龙之意,转眼间就会被拉斯提库斯所杀,再无任何转机。为保住儿子的命,别耶茨竟不愿错过任何一点希望。啧啧。若不是塔提亚深知这两货色如何,说不定也会被感动一两分。

    “请上前来,女士。”拉斯提库斯对这女人说:“您的儿子,柳彻尼触犯了廷法。他被指控猥亵,强/暴未遂,并且化了无心之龙,严重危害秩序。”他对女人点头:“您可有什么为儿子辩护的?”

    众人都看这极美的女人:她肤色极白,看不出出生地,却不是北地人。这女人在殿前缓缓跪下,姿态优美。

    她摇了摇头。

    眼泪从别耶茨眼中流下;鳞片爆出,而那女人的声音几被吞没在了这阵狂怒的爆发中。然众人却还是分毫不差地听她清晰,平静道:“我愿请陛下使我摆脱他们父子——这是我年轻时所犯的错误。”

    她抬起头,注视拉斯提库斯的脸,一字一句道:“他们时常告诉我,我是低贱的存在。因为我们这柔软的女人,是不为龙心眷顾的无血之人。”

    众目所视,国王脸上笑容尽失。塔提亚转身捂耳:嗐。怎么是学生吵架了?怎么上升不到政治斗争的高度了?这就是绝杀!她转头看柳彻尼已茫然绝望的脸,对他露出个残虐的笑容。

    屠户?

    她是专业的!

    一切近在刹那之间——塔提亚可感两道暴影掠过她身边,那黑王座后的高窗被猛地掀开,周遭大臣所穿朝服衣袂飞扬。她闭了眼,却还是将那场景见到,一时不由皱眉:多么熟悉。

    那个雨夜里。她也叫道:让她走!让她走! 卡涅琳恩看拉斯提库斯压在她身上,以为他要侮辱她,结果拉斯提库斯反倒哭了,说我不会侮辱你的。他会给她……

    ——自由。

    “爸爸!”柳彻尼惨叫一声,想要扑进别耶茨的怀里,然还是太晚。拉斯提库斯比别耶茨快了太多,几如暗影降临在他头上。他大约只觉得天忽然暗了,落进黑暗中,便眼前一黑。眼珠爆出,脑浆迸裂,五感已断,众大臣许多闭眼不看,许多饶有趣味,看拉斯提库斯的黑袖后,那男孩站立,手尚且抬起,已没了头。拉斯提库斯没有说话,他伸手,取出了柳彻尼的心。

    “啊……”四周无声,唯有别耶茨的声音痛苦绵延:“啊……”他似失了魂,看着他眼前的那颗心。“儿子……”别耶茨的面孔几已被白鳞覆盖:他是个黑心白鳞龙,几没了人形,化龙只差最后一步,但泄了力。他的心碎了。别耶茨颓唐跪地,爬行到拉斯提库斯身边,那心血滴在他苍白的发上。他哀恸大哭,抱着儿子血肉模糊的尸首,向拉斯提库斯祈求道:“您现在就杀了我吧……别等到公开行刑了——洛兰——洛兰——我为你办了多少年事——你行行好吧——”

    塔提亚正双手插兜欲吹口哨,忽感有目光极冷看着她。她抬头,见拉斯提库斯的绿眼饱含谴责,剜了她一眼。塔提亚撇嘴:咋地了。她说了谎不成?她看一眼外面的天,挑了挑眉:别耶茨怕是不能如愿以偿了。

    快十点,教会要响钟了。

    正在她想时,耳畔那两阵声音几是同时来的:那从城中心‘圣王’教堂来的钟声和不远处骨血撕裂声。钟声透高窗穿透朝室的一刻,拉斯提库斯抬手命令:“跪下。”别耶茨尸体倒地的声音跟众人跪倒的声音一道,被包裹在回荡的钟声中。塔提亚同众人一起低头念《奉经》,听许多人念错了。在这横呈尸体的大堂中。她感到拉斯提库斯手拿别耶茨的心脏,经过她身边,走向窗边。

    钟声停止时,塔提亚见国王站在黑王座旁,目视窗外,手中心脏仍滴黑血。他背手宣布:“回去祈祷,反思。此番事件朕不见第二次。”拉斯提库斯回头:“塔提亚,你留下。”他又向其余人:“可以走了。”

    众人向他鞠躬,然后沉默不语地避开两具尸体离开大堂。

    塔提亚留在原地,挠了挠头。她四处看,见柳彻尼那事了拂衣去的母亲已消失了,而大堂内转瞬只剩下她跟拉斯提库斯两个人,听那老叔道:“上来。”她只好上去了,跟挨批的学生一样不知为什么。她可差点被侵/犯了欸?有什么需要反省的?然拉斯提库斯转头看她,影子跟谴责一样洒满她全身,只差没点名批评了。“柳彻尼母亲说的话,是你告诉她的罢?”他厉声问。塔提亚左顾右盼,浑身不舒服,只好点了头。“我也没说谎,只是这样更有表达效果些……”

    “表达效果!”他吼了声,塔提亚头皮发麻,只好认输,连连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下次不这么干了。”他丝毫不减怒气,道:“《奉经》第五章第六段讲的什么?”眼看拉斯提库斯就要揪她耳朵了,塔提亚全力思考,猛道:“诚实!纯洁!善良!”拉斯提库斯怒骂:“你做到了哪条?”

    塔提亚思考。“额……纯洁?”她瞅着他:“陛下,我现在一个女朋友,一个男朋友都没交过……您……”她暗示。拉斯提库斯面如黑云。他叹了口气。

    “塔提亚。”她听他道:“这两个人,无论为何,我都要杀,然而众人见他们惨死,心中百感交集,有惧,有哀,有无奈。”他摇头:“唯有你心中,带那轻浮的愉快。这两人惨死你面前,你快活了一瞬,像孩子得了一颗糖,再无其余。这糖你吃过就忘,不断渴求更多。”拉斯提库斯看见她眼中,轻声道:“这么多年,你这颗心还是如此空虚。”

    塔提亚不说话。拉斯提库斯摇头:“你虽心无恶念,杀过的无辜之人,却不比这二人少——我念在你被卡涅琳恩所害,不使你为她牵连。但你万万不要动化龙之念,我若发现你化龙,定会亲手处决你。”他直视她,两人互相望着,他道:“你明白了没有?”

    塔提亚沉默片刻,点了头。“嗯,懂了。”她行了个礼:“谢谢拉叔。”拉斯提库斯无奈:“尽贫。”他挥右手:“去吧。回去找昆莉亚。”

    塔提亚便走了。一会,她脸上的表情只如平常,轻浮,随意,无谓,然行到了梅伊森-扎贡中段那无光之处,寒意蔓上她的面孔。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如何模样,眼前只不断交替二十年前,现在,二十年前,现在的画面。一会,先前那男人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一会,他又只是个古板严肃的中年老叔。她仿佛行在不断蔓延的雨水和火海里——直到有人来她的身后。

    她转头,面露极灿烂的微笑。

    “——莫雷!” 塔提亚大笑道,伸手拥抱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堂上作证的柳彻尼的母亲。这约莫四十岁的女人长相精致美丽,身材更匀称悦目,姿态挺拔,盖因她过去是军官。塔提亚拍拍她的肩膀,果引她不快:二人过去便不合。

    “今天可多谢你了。”塔提亚抬手道:“总算把这小子给办了,还带上了爹,真双喜临门!”她又顺便抱怨:“唉。你不知道现在在孛林当女人多么不方便。地位老低了,杀个人还得走法庭程序,一辈子都杀不到。法庭上无罪之人多,现实中无罪之人少啊!”她嬉皮笑脸:“诺德好得多吧?”

    “是好些。”柳彻尼的母亲——塔提亚的同乡,旧日同事,曾经的‘鬣犬’潘舒约道,神色冷淡:“那儿毕竟不允许常驻龙群。”她打开塔提亚的手:“别这么亲热。”

    塔提亚也不恼:“也没那么疏远嘛。唉,干嘛呢。”她挤眉弄眼:“如果不是我找了这么个办法,你哪儿这么轻易摆脱你那家暴的丈夫和不省心的儿子?”她说起这个,倍感好笑:“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想到攀了个军官当太太,还被整得欠了一屁股钱。这下钱都归你了。”潘舒约被揭了短,冷眼望她,寒声道:“你不要口无遮拦,塔提亚。”她压低声音:“你的情况不比我好多少,全仰赖昆莉亚支持你。若我将此事的真相告诉国王,你必也不好过罢?”

    塔提亚挑挑眉。潘舒约以为她戳到痛处,略露笑容,未想到塔提亚反手一伸,便握住了她的下巴。

    “嗯,莫雷,我告诉你个事吧。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塔提亚笑容灿烂:“——你最好别往拉斯提库斯面前凑。别以为他对女人客客气气的,就会一直对你客气。”

    她忽收了笑容;她的蓝眼中,透出一片空旷的天。那类纯粹之物——唯有纯粹之物,得以互相理解。

    “我们的国王啊,”塔提亚道:“只喜欢无罪之人。你去他面前晃悠,会死的。”

    她不再说了。潘舒约匆匆离去;她站在远处,看墙隅的阴影,自嘲笑笑,再往下离去。

    等塔提亚走到了楼下,抬头一看,乐了:那黑龙又起飞了。她忆起拉斯提库斯那张脸,觉得不错……

    这老叔是又找到情人了。

    但是,是谁呢?

    她晃晃脑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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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禁闭室里,感视野里那片纯白再次震动。克伦索恩睁眼,只见星月黄昏交错的天空中,黑鸟再次掠过天际。他伸出手。他能再击落它一次。就在那同一个位置。

    ‘迷宫山’。那座山有何特别之处么?

    克伦索恩皱眉。他不知道。他感浑身疼痛难忍,蜷缩身体已压抑这无边的痛苦和纠葛。他所见的一切都充满混沌和丑恶,世上但无纯粹之物。他抬头,看着那黑鸟飞行。

    直到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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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瞒雅’的花为这巨大的鸟——龙的降落而掀起风暴。他落地起身后伸展手指,不感前回的头脑朦胧,略微安心,转瞬又陷入更大忧思中。他先前记忆真的是存在的么?若它存在,又是为什么?

    失而复得的可能性又多大——当那所失去之物,是失去的爱时,又有多大?

    他说不出。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现在就想见到她;如果可以他永远不想离开她。他可以被囚禁在这迷宫里,她愿意多久就可以是多久。‘瞒雅’的地形错综,他急不可耐地迈步向前,只频频迷失,认出自己已被阻拦多次。一于他来说陌生而恐怖的想法忽然出现,在他低头捡起一枚湿润的花瓣时:——如果她拒绝他,他该怎么办?

    他的心因这念头而低落,甚至连身体也颇感乏力。午后的阳光疲惫闷热地照在他的黑袍子上,他抬头,见四周山林几无相同。他忽地脱力,跪在地面上,陷入花海之中。

    花瓣飘落,像阵雪风。他抬起头,见那雪来之处,一人影站在山崖边,忧愁,犹豫地望着他。她们互相看着,过了很久,他站起身,朝她走去。但太慢了。他认为这太慢了,至于他跑了起来。

    “迦林!”他叫道。她的犹豫彻底破碎了。

    “兰!”

    她放下手中的花篮,向他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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