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ptain blood
又是一年七月,她执勤时穿过‘君王殿’,听花园对面有人唤她。塔提亚抬首,见十五公主穿小褂马裤,对她挥手,叫她过去。塔提亚领官已六十二年,无处不显老态,垂首走过去,问她有何事。那小公主排行十五,年龄尚且不及,左右观显神秘,附唇到她耳畔,道:“老将军近来神思迟滞,先前上给我们上军法课时,提东而忘西,王姊王兄出刁问难她,她面红耳赤却不能答,看着好生可怜,我听说你同她住在一起,让我问一问:她近来可是因年事已高,害了痴病,已不能勉务军职?”塔提亚沉思片刻,手抚剑柄上龙之玉獠,道:“我同她一道在家时,常听她抱怨有人窃她财务,偶加严重,甚疑心是我手脚不净,又走动频繁,多反复出行同一房间,面带躁怒困惑。先时已不爱同人往来,开年来特为尤甚,如今殿下提起,兴许真是年老神损,伤病缠身了。”十五公主闻言唏嘘:“病老衰死,人之自然,也是疾苦。老将军戎马一生,竟败于时序,为不才子所嗤,我见之心伤。”她嘱托塔提亚归家后慰劳将军,又承诺改日必登门拜访。塔提亚行礼道:“谢殿下关心。”礼毕提剑而走,心想她要小解。
解腰旁酒罐,大灌,阳光落下林荫,直一滴不剩,她才返程去河谷,回宅邸。沿路她见时下新鲜车械,据说是烧龙血为汽,譬如开水滚沸,就能使车滚轮,先前是军部开发为战时用,如今也跑上了路。她伫马在灌木桥旁略看一会,见那车在山路上受阻不前,车腹内发出嗡鸣声,那六个轮子转动各有想法,方向不一,最后终于歇气,反涌白汽上燃血厢,静了骇人几秒,猛地爆发,炸出片血雾,弥散林间,二轮跌落,一车人摔出一半。塔体亚皱脸而笑,看完这幕,方拍马上桥,进郁郁河谷中。她自出军队分田,和诗妲库娃同住其家旧宅,虽世事变迁,北人南往,东来不返,这宅邸却扎根唐图斯河谷深处形水不动,祥和宁谧。光洒两岸沃土金黄,河水如绸,被优柔山体环绕,故虽近海而不湿潮,烈风雷雨不扰,确实是个极好的聚气宝地,无怪年年积富,贵而不显扬。
塔提亚拴马在门口,隔窗,可见诗妲库娃坐那九阶琴旁,手抚上而音律不动。她推门而入,翻转酒瓶,道:“老鬼,我今天出去遇见十五妞,她说你老年痴呆了,要你赋闲修养。”
诗妲库娃抬头看她一眼,白发无光,眼中幽光闪烁,嘴唇翕动,仍旧无声,却貌若有激动之情,不知是怒是喜。塔提亚显随和,道:“岂是我诽谤你?我晓得你每天连两年前的香烟囤在哪个都不忘,肯定是不会痴呆的。都是小十五讲的呀。”话音落便见诗妲库娃双掌一合,砸在那百年老琴上使其哀鸣苦响,奏出片老而弘毅的龙钟枯朽的壮烈之声,四脚晃动如要脱栏碎身,而她听这老耆,双目圆睁似灵魂出窍,大喜道:“可算要罢我的官了!”她推琴凳起身,大步迈出而左右踏行,煦烈道:“糊弄得我头发都要掉干净了。”她说罢疾步走到塔提亚身边来,精神矍铄,指自己苍白头皮,道:“你看是不是少了许多?”塔提亚光顾着愣神,默了会,挑眉道:“我以为你生了虱子,自己剃了。”“嘻!”诗妲库娃嗔她一下,背身又走了,双手还合着,将戒,官戒,扣在一道,嘴中喃喃:“好容易要弹劾我了。这帮人精也难得骗,年纪不大,神灵不妙。”
她又猛地回手,眼十分凝暗严整地看塔提亚,面容如老朽之鹰,道:“你也跟我一起走。”塔提亚照旧耸肩,转头去倒酒,尝了口,发现是水,面露怨色。诗妲库娃在她身后絮叨,靴踏地如马蹄,言语似风带雨,道:“哪儿?北方。我回明尼斯美尔,我老家。你愿意跟我来就跟着来,不愿意去哪都行。回纳希塔尼舍就顶好。”塔提亚回头看她一眼,神色几分清明,摇手上水杯,道:“你老家在孛林。你回哪呢,回天上?”诗妲库娃低声骂,似斥责她不识时务:“我老家在明尼斯美尔,不归孛林管,正好在湖外边。”塔提亚摇头,走几步,坐到沙发上,翘起腿,抿着酒瓶里剩的一点醺味,说: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晓得你要是跑到孛林,我是真跟你一道被砍头了。”
诗妲库娃跟她急了。“你不跑,喀朗闵尼斯又要乱了。”老婆拿枯指向老婆,塔体亚却向昏黄水镜中一看,黄铜晕胧中发依稀是从前一样红,面上皱纹似波纹开合荡去,似有似无。她眯眼回想,只有记忆模糊,昭示时间确来不归。她内心忽生倦意,抬手一扬,诗妲库娃的手被从软椅上打下去,仍朝她瞪眼。
“我是好心提醒你,你莫当驴肝肺,塔提亚。”她语气凝滞,更比先前重些:“我这二十几年不像你,全在混吃等死。”塔提亚挑眉,表,承让,请赐教。她仍是同从前一样有教无类地同她说了,手放在腰边的金带上,皱纹中金银纹理交织。塔提亚愣了神。诗妲库娃皱眉道,格局稳重,条理清晰,确实无丝毫痴呆之样:“安伯莱丽雅的十几个孩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老大老二现在就等不及要篡她的权,近来就要发难,剩下的小鬼都在站队。”她讲,浑身一抖,更显嫌恶,而非恐惧:“我夹在里头要发疯,尽是些志大智小的毛孩,眼看年末就要掉脑袋,死气磅礴,不如我老木半截。”她冷哼:“这喀朗闵尼斯也早陷庸碌之中。她们既看着我碍眼,我何不将计就计,告老还乡?”她仍有些惯常的自满,不管过去多少失利不顺。言毕了,她抬头,见塔提亚面有惊讶,心中欣慰,念其触动了,柔声道:“你现在明白了吧?”塔提亚摇头,弯弯唇角,道:“你真老了。皱纹奇多,照光尤其明显。”
诗妲库娃大怒,中气十足:“你说我!你不也是!老鬼!懒骨头!”塔提亚大笑,这日头一回,肺内舒气,心情畅快,面色和缓了,才叉腰道:“明白了。所以跟我何干系?”诗妲库娃皱眉,看是嫌她蠢了:“老规矩啊——你是士兵。”她跟她分析:“上头喊——冲。你就得冲。”老贵族拍手,掌纹厚实,声音不响,却像拍出无尽岁月,短短长长。她意味深长,看她眼睛,道:“不是跟以前一样么?”塔提亚手抚下颔,频频点头:“你说的有理。”她亦是理直气壮的:“但我老了,意味着我经验也丰富。我虽知道不如你多,但其实也看出来了。”她又侧眼望诗妲库娃的脸,心想:这皱纹真恁多。我也有这么多么?这铜镜向来是骗我的。又想她面上的金纹,像是纳希塔尼舍那唯一一尊金面女神像的表面,被窃刮盗抚得银金沟壑相杂,火光抚上,她幼时见了,总觉得饿。她想,手上不停,面上自如,跟她侃侃而谈,满口荒唐:“我觉得军里状态不对,所以一早准备了,哪天出事,我就抗命。我上树窝着,藏树杈里。下面人叫,‘塔提亚,塔提亚’,我就是不下来。”她伸出那修长,老旧的手指,暗沉道:“你看中不中?”
诗妲库娃挑眉。她张口,欲讲,眼神凝固,最终又合上唇,不说了。欲言又止。“然后呢?”塔提亚张手。“你这不是该说,‘你跟我开玩笑呢,塔提亚。’”她笑:“你这人的老毛病,怎么都改不了,性格沉闷,不会玩笑。”诗妲库娃闭了眼:“我晓得。我就是想听你怎么编。”塔提亚抹嘴唇:“你把我难到了。”她转头向外看,河谷流水金黄,一两儿童欢笑,手持风车,踩过诗妲库娃的草坪。
“诶。”这老贵族抬手,朝外面喊:“别踏我院子。”风车旋转十七下,蓝红白黑交错,在她眼中轮回不息,最后一下,她瞧见蓝。塔提亚手滑落唇边,道:“然后呢。”她瞳光略散,如这蓝,这天一般,喃喃道:“然后我就翻过篱栏,抢匹好马,一路奔向海边,离开这破地方。”
诗妲库娃挑眉。“你逗我呢。”她皱眉道;这话到底缺席不了。她已琢磨透了这人就是这般性格,玩世不恭,老来也不尊。塔提亚摆手,眼仍朝着外面,似出神,口中仍道:“我认真的。”她往前踏一步,诗妲库娃就跟一步,颇似她是个发条撬在外头的机械木偶,而这老贵族是个双目昏花但工笔不怠的修理师,举着凸面镜眼皱一线也要将她哪儿生锈了,转不动了,看个明白。她眉头死锁(眼镜真带上了),道:“你上哪儿去啊?”诗妲库娃面露嫌恶,忆起往昔岁月:“又上群岛上?”我记得那上头确实还住了人。她琢磨道:“但都跟野人似的。你嫌自己一把老骨头,不够折腾。”
塔提亚摇头,放水杯。“我找艘船。”她道:“出海。”
诗妲库娃站定不动了,望她。塔提亚仍往前走,摸到楼梯。“你等等。”她身后,这屋主使唤她,掌心开合:“你什么意思?”塔提亚回头望,面上写一行字:字面意思。
诗妲库娃又要跟她说,她小时候跟叔叔听的故事。开头往往是这样的:“我小时候,叔跟我说……”塔提亚抬手婉拒:“我晓得出还几百里就会被烧死。我上过教会中学,进过‘君王殿’大堂,看过总海图。没老年痴呆。你放过我。”诗妲库娃抱臂看她,塔提亚屈服,点头如捣蒜,说:“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开溜,大将?”这话使她受用,虽就集三军之力投于险地上,诗妲库娃是个勤勉稳健的庸才,但此时仍颇有大将风采地一挥手,决道:“我后日就进宫辞官,半个月内就北还。事不宜迟,兵贵神速。”塔提亚朝她作揖:“将军神断。到时候叫上小的。”
老贵族面露喜色:“你跟我走?”塔提亚这才后知后觉,察觉诗妲库娃跟她毕竟也是近一辈子的交情,带她一块走,非是道义带个奴才,而是情谊带个战友。她内心暗摩下巴,道诗妲库娃恐老来无后,南方混了半辈子也不见朋友,到了哪只能养狗养猫,恐是寂寞。况诗妲库娃身体不如她结实,到时遛狗,也得她帮扶。思及如此塔提亚憋笑不言,应:“嗯。”模棱两可,不是不否,诗妲库娃却满意了,挥手宽宥,道:“睡去吧。”
塔提亚应一声,走了。她房在二楼,然她上了楼,却没动作,贴墙而立,屏息凝神,听诗妲库娃摸到地下室去寻烟草。窗外河谷似有阳光醇美只炙烤,使空气温和开绽,几如温柔酷刑,她闭上眼,等着,听诗妲库娃脚步再上,九步后一踉跄,出一声惊呼,又嘟哝两下,坐到沙发上,点了跟烟。屋子里泛着血香;这老太就抽烟一事向来奢靡。塔提亚笑笑,听诗妲库娃叹气,最末沉寂。老贵族抬身回房,步履扣于地上,似与那老旧九阶琴呼应,声响嗡然。门合上了,塔提亚睁眼,摸下楼梯,悄无声息,往地下室走去。她不开火,落地无音,转过储物室,往另一间屋子去,手摸到门把,右手一翻,出片钥匙。她打开门,动作行云流水,如落叶滑进屋内,合门收光,似无事发生。
她点燃灯:塔提亚站在地下书房中,正对面,赫然是座巨大的沙盒,上悬星图海域。白沙如银,取自沃特林海岸,右侧还有只海蜥蜴标本,表皮褪色,几是黑色。她看这颜色,想到乐事,不由笑出声,思绪变换,转瞬又收敛表情,格外寒凉。
她向前走一步,手抚那白沙中,摸到其中散落无数帆船模型,木壳坚硬。她面前正是那张悬在‘君王殿’中的海图,包围兰德克黛因南北,却海色狭隘。最外,一圈天青石般淬炼闪耀的蓝做成火型,上书:‘海渊’。
塔提亚望这使人渺小生畏的海图,目光自右向左,划过那行字:三十二年八月十九日。
她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