壸闱
当日事后，是夜，皓月当空，宫室偶有飘渺丝竹声传来。
寤生行于壸闱一处，身后寺人仆婢紧随其后。
许是只他一人沉默，四周俱静，无端教人陷入思考。
他闭了闭眼，不自觉便想起那女子，美人于他非罕见，贤臣君子于他不缺。长至今日，君父看重，虽母亲待他处处偏颇，可自十三岁起，母亲终然偏颇依旧，亦无法撼动他国君之位，段么？想起他浮躁的模样。
寤生不禁唇角牵起一抹晦暗不明的笑意。
那女子……嗳，真当自己离不开她么？
“国君？”
一道娇媚的声音，音似有诧色，传入耳中。寤生睁眼，不待转身，女子已款款踱步至面前。
只见，雍姞一身长袖舞裙，腰身裹得玲珑，此刻月光泻在廊下，应照她的面容皎皎如月，眉目尽显妍艳。
她牵着寤生衣袂，嗔道：“国君许久未入妾这。”
寤生仰首看看，只见宫室飞檐静立，廊下微凉，低头时，见女子发髻挽得似坠非坠，媚眼如丝，身形却见单薄纤细。
他已明其意，当即颔首：“入内罢。”
一时，雍姞心里不胜自喜，国君许久未入壸闱，攒了多少宫闱春怨，几日来，她精心编舞梳妆，为的便是再得国君传召，为他一舞。
熟料，她正编舞排曲，国君竟径自踏足此地。
幸而，寺人岐眼尖，一见国君至此，下一瞬便命人告知她。否则她正一心编舞，错过这等时机，更待何时？
这般想着，正行于寤生身后的雍姞，瞥一眼寺人岐。
而寺人岐察觉到目光，朝她会心一笑。
雍姞遂朝前面的寤生，温婉一笑，道：“妾有舞曲，国君可愿鉴赏一二？指教妾一番。”
寤生自是精通六艺，若平日无事，貌美的爱姬有心为床笫之事下功夫，他未必不肯。只是……他不自禁一阵气恼，为何自己每见一回蜀曼，便于床笫之事兴致缺缺。
他极不喜人事物不在自己掌控中。这等他人可涉及自己情绪之事，于他犹如耻辱。
纵观列国国君，岂有会为小小女御不顺自己，而郁郁寡欢？他向来不在乎旁人爱慕与否，十岁他便知他与旁人，自不可同日而语。于他而言，惟有夏桀商纣之流，才会为此悲悲戚戚。
一旁的雍姞见他未发一语，心里疑云顿起。
“国君不妨且先入内罢，夜深露重，您要当心啊，染上凉意，可不好受。”
女子柔婉的声音复传来，寤生侧首看去，夜月中，长长檐角下，她衣衫飘飘，似风过便委地，神情缱绻柔情凝视他。
他心下一怔，仍一语未发，只一径向室内走去，身后人亦跟随他入内。
雍姞素来深得他宠爱，她的宫室入夜，比之夫人，亦相差无几。
“我问你，国君今日都去了何处？”
方才寤生身后的雍姞，已从人群中悄然离开，她瞧出寤生分明无心歌舞，便命人引他往内室，而她自己则去换衣裳，并梳洗一番。
然而，她与儿子突，一切皆倚仗国君而活。国君的复杂心绪，不由教她心神不宁，便问向身畔侍奉的鲧娃。
苽娃和鲧娃，及其余以“娃”赐名的侍婢，皆是她从宋国带来的心腹，从来言不讳这几人。
“适才奴婢问寺人岐，原来，国君是见了蜀曼一面，似乎不欢而散。”
鲧娃方才便侍奉于雍姞身侧，自了然她心中不悦与忧虑。
果不其然，雍姞闻言，怒将手中贴金箔的象牙篦摔落在地。
见状，鲧娃连连后退，垂首似带哭腔，道：“夫人息怒。”
听其称自己为夫人，雍姞挑挑眉头，以手支撑额角，哀恸道：“国君的妻妾中，惟二人可称‘夫人’，若、若那事成了，偏偏……便从今往后，我方是郑国小君！中原霸主之妻，为何邓曼那贱妇唾手可得，我却要费尽心血。”
鲧娃素来知晓雍姞之心，只听她如此直白，不由愕然，转而劝道：“小君非小国出身，且为一国公女；夫人在宋国时，亦大族出身；只是向来公女嫁诸侯，这才与小君之位失之交臂。夫人何苦难为自己？”
“竖夫！我一早便看出，他待那蜀曼与旁人不同。”雍姞待鲧娃方才那番话置若罔闻，只一面梳着乌发，一面恼道。
鲧娃听她以“竖夫”称呼国君，一惊，看着她欲言又止。
未几，只听雍姞淡淡道：“不可教国君久候，还是你替我梳妆罢。”
……
良久，寤生正无耐心等下去时。
寺人将帷幔掀起。但见，雍姞乌发如瀑般堕堕下垂，纱衣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姿，行走时如花卉绽放，面上满是盈盈笑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时下，天子及列国国君。政事之余，权势所附，所享美色、宝物，亦乃天经地义。
然而，于当下的寤生而言，美人宝物于他成长中，必不可缺。英明如君父，如越姒般如花姬妾，数不胜数。
他定定跽坐原处，只消雍姞一径行来为他宽衣解带便可。
脑中却不断浮现出与蜀曼相待时，心中难掩的燥热与温情。他壸闱中有几人真心爱慕他，他不在乎。她们通过自己得到权势、地位、尊荣，而对他费尽心思，他心知亦不在乎。
蜀曼，她会这般么？念及方才雍姞展露温婉的关心，为何她从不会这般？
这不是他！一想起蜀曼，他便难以自持，只能不断这般向自己解释。
款款而来的雍姞，见寤生面红耳赤，心下一喜，料他必是情动。
她又暗生一助兴的法子。
室内香炉轻烟，烛燎明灭，唯其温热缱绻，浑不似秋夜。一支支有黄铜烛奴的油灯，登时被双柔荑次序剪灭，惟留一支，一时，幽暗恍惚。
寤生亦不由止了思绪，周围幽暗得，尤如被抽去了一般。
只见，一双翦瞳妙目似透过忽长忽短的烛火，出神般凝望自己。
不待他反应，妙目的视线向下移，好似从未出过山间的兽物，肆意而无瑕。
寤生笑笑，终是不再静坐一边，踱步朝美人而去。
他便是不信，自己岂会离不开蜀曼？若有美人相陪，自己不过数日便将其抛之脑后。
美人见男子迈步而来，亦不等他，渐次褪去纱衣，应着烛光，女子身无寸缕，酥胸高耸，肌肤胜雪又丰腴。
寤生大方地微笑，顺势便将她推入锦衾铺就的榻上，手游走于女子腰腹。下一瞬，却见原本躺下的女子，蓦地起身，手指抵在他唇边。
寤生动作一止，女子径自将柔荑放于他袴下。
他情不自禁“唔”出声。
雍姞目光闪了闪，心中一思忖。少顷，她娇笑一声，反将寤生推于她方才所躺之处，教寤生倚靠锦衾上，她则坐于他腿间。柔声道：“国君……不知今日蜀曼妹妹如何惹恼于国君？”
寤生没当回事，只笑了笑。脑中复想起蜀曼，不由心中一阵酥软，竟有些后悔与她计较许多……看看眼前女子，身姿婀娜又柔媚，蜀曼确不及，然，忆及与蜀曼之间种种，眼前一切霎时如浮云。
未闻寤生回应，雍姞心一急。她揉了揉寤生腰腹，缠绵娇喘般，轻声道：“公子游生来便瘦弱不堪，司巫言其母大凶，可怜公子游小小年纪，竟是替母挡凶。游乃君上骨肉，他竟……”
她话未说完，却被一道结实的力量推倒，“咚”地一声，身体未有设防，竟径自伏于地。
抬眼望去，只见寤生眉眼冷峻，仿佛看死物般紧紧盯着她看。
“国君……国君！”雍姞伏于地，膝行向前挪动，叩首泣道。
“游与蜀曼如何，何须你置喙？”他径自穿上外袍，冷冷斥道。
雍姞见他欲出，慌了神，忙喊道：“国君！不可，不可！若今夜国君出，妾明日必将受人耻笑！”
寤生不顾她在后言及何事，仍大步流星往前走。
倏地，他念及若就这般走了，便表明他是为蜀曼而弃公子突之母，若传入卿大夫耳中……
正是走近双扉，对月望去，周身万籁俱静，寺人侍婢似有探首者。
“念你侍奉寡人多年，暂且宽恕。”他复回至榻上，神情淡淡朝伏地的雍姞，道。
“妾谢过国君。”
雍姞见寤生仿佛云淡风轻的神色，一颗心算得安下。
欲行方才未行之事，却见寤生已于榻上转过身，仿佛酣睡。
雍姞无法安睡，只得独身坐于榻上，直至破晓方阖眼。
待第二日她醒来时，日光洒落于漆妆台，榻上早已不见寤生。
“夫人？”鲧娃隐约猜出昨夜发生何事，见雍姞醒来，便上前拾掇衣物一番，道。
但见雍姞目光直直看着日光挥洒之处，未几，“未知她昨夜睡得安稳否……”她语声平静得几乎无波澜。
鲧娃亦望着她视线所及之处，夫人话音刚落，眼前的日光，竟教她生出几分可怖与阴森来。
话说这几日来，洵婐往武姜宫室与段的家宅之间游走。
无法，武姜与段的冲突便在于赐美与受美，武姜不欲与少子为难，但每每想到从未见一面的卢隗，便心下一狠，苦心劝段收下美人。可段必会利落地回绝。
洵婐得知后，近日便常常出闱门，每回一如今日这般，坐于安车，往他于新郑所居的宅院。
御人扬鞭的声音蓦地一止，他转身向洵婐，道：“君主，京邑邑君宅已至。”
洵婐掀帘一看，她眼前的是高大的宅院，墙面的漆皆是崭新，色泽丰润，门扉皆是漆木。
女娈扶着洵婐下马车，早有家臣候于此，身后皆是垂首的侍婢。因洵婐常至，与这些人亦是熟稔，她们中甚多朝洵婐浅笑者。
自中庭穿过，来到堂上，这处宅院分外宽敞，每处门扉皆花树相对，微风拂面，便使花香四溢。
一路而来，洵婐每每皆要感叹段当真有幸，因得宠于母亲，致使长兄亦不得不赐这个弟弟宠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