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
头仍晕晕的,眼睛腻得睁不开。
有束斜斜的日光打进来,洵婐勉强睁开眼。可这周围的一切陌生极了,令她怀疑是否是梦境。
她躺在这个结实的木床上,晕了有一上午,一直处于懵懵的状态。这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观察这里。
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座古宅,十分古老的那种式样。黄泥傅的墙壁,暗红的屋顶,这屋内的柱子,洵婐比划了一下,两个她才能环抱住。
洵婐觉得疑惑,这并不像茅屋,屋内的做工算得精细,布置大方,可古装电视剧里,闺房的桌椅板凳,在这间屋里,完全不见踪影。
她试探地下了榻,掀起细竹,未几,木门外仿佛有女声在说话。
洵婐一时顿住,猫着腰,匿在漆屏后偷听。
一个老迈的女声说:“君主洵婐醒来否?”
“奴婢与女娈一直守在外边。”一个年轻的女声恭敬地道。
“荒谬!这么说来,君主身边一个侍奉之人也无?”那个年迈的女声,语带薄怒。
遂后,洵婐便听到扑通一声,从方才对话中判断,应当是那两个年轻女孩正下跪。
“傅姆恕罪,奴婢与女荟不敢打搅君主,君主的脾性……傅姆也晓得,若奴婢等擅自入内,恐怕性命难保啊!”另外一个好听的女声道。
洵婐心里算是清楚了,她们的口音与二十一世纪不同,不过她有些脑海中残留有原身的零星记忆,上午的时候她粗略过了一遍。
外边的声音还此起彼伏地响起,洵婐已慢慢回到榻上,又过了一遍原本这个女孩的记忆。
这个女孩当下十二岁,与她名字相同。性格也有些像,不一样的是,这个女孩是郑国的君主,大哥是如今的国君,亲妈也是国君亲娘,只不过亲妈偏爱小儿子,导致俩亲兄弟不睦。故而这个女孩的骄纵任性,也许与她亲妈的性格与教导方式有关。
而洵婐呢,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爸爸和妈妈都很疼爱她,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并且他们都各自重组了家庭,洵婐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和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
当然,尽管如此,爸爸和妈妈重组家庭后,加倍疼爱洵婐了,仿佛在补偿她拥有破碎的家庭。
可洵婐是才过青春期的女孩,平常在校园里好友成群,似乎很热闹。回到家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全球各地巡演的舞蹈家奶奶是她的监护人,也很少在家闲着陪她。
她的家人很爱她,她也很爱她的家人。可洵婐从幼小时,不自觉就养成了火爆的脾气。
洵婐回忆着一切,有些是这个女孩的记忆,有些是她自己的……
洵婐阖上眼睛,在这古朴典雅的氛围中,仿佛又快进入梦乡了。
正这时候,细竹再次掀起,入内些许女子。
洵婐听到声响,抬眼望去,见许多人,不由怔愣住。
为首的那个老妇人,她知道,是方才在门外,说话者其中之一。
“君主大好否?”她柔声询问洵婐。
洵婐点点头:“让傅姆担心了,洵婐之过。”
她学着这个时代的发音说道。
傅姆岚一滞,遂细细端详她,微微颔首道:“君主变了。”
洵婐心里暗道不好,硬着头皮说:“是大巫的巫术见效了。”
说起来,这也是洵婐一上午不愿下榻的缘故,春秋这时候巫术盛行,凡人有疾病,不论贵族平民,皆请大巫来跳傩舞,就像二十一世纪的人,生病了找医生一个道理。
只是,洵婐怎么会相信封建迷信那一套,加上那大巫时装打扮太可怖,她着实被吓到了。
闻言,有几个胆大的宫女,偷偷觑了觑洵婐的面色。
洵婐感受到目光,也瞥向她们。
谁料,可能是原本这小女孩威严十足,那几个宫女连连跪下。
洵婐:“……”
而傅姆岚好似后背长了眼睛,一壁,眼睛一瞬不瞬地关怀着洵婐,一壁又道:“那些个宫女不懂礼仪,应当送往武公夫人处。”
说罢,洵婐就见那些跪地的女子倏地颤颤微微起来。
武公夫人就是先君夫人。也是如今国君的母亲。更是洵婐如今的亲妈。她是申侯之女,申姜。郑武公死后,因他谥号为“武”,申姜便被时人成为武姜,也可尊称为武姜夫人或武公夫人。
洵婐心有不忍,便朝傅姆岚道:“傅姆宽恕她们吧,想来亦非有意。”
傅姆岚疑惑道:“往日,君主早已动怒……”
洵婐心里再次一紧,急忙打断她的话:“我如今算得死里逃生,些许小事着实看轻了,傅姆不必多言,我意已决,让这几个宫女出去吧。”她学着原身的语气,一脸烦躁地说。
傅姆岚这才露出笑意,让那些宫女退下。
跪地的宫女应下,便如得大赦而出。
待一拨人走后,内室里只寥寥几人。傅姆岚在她近旁问道:“君主可要用膳?”
洵婐确有饿意,点了点头,又状似不经意地问:“一日三餐么?”
傅姆岚正吩咐寺人与宫女,闻言嗔道:“君主岂能一日只食两回?”
洵婐讪讪一笑,心想,原来这个时代贵族一日三餐,平民一日两餐。
未几,寺人与宫女鱼贯而入,为洵婐取来一张食案,又依次奉上,盛肉食的鼎,有浆食的盂,置有稻米的敦,盛鱼肉的豆,以及放了水果的笾。食器有箅与桐著。
洵婐不禁觉新奇,她历史一般,对于春秋时代的了解,还停留在古装电视剧的科普中。
这些食器在她眼里,要是没有这个女孩的记忆,她只会统统归类为青铜器。
不得不说,饿了一上午的洵婐,进食得十足满意。
而且,她还有了全新的体会,二十一世纪的她,除了校园生活有同学陪伴,回到家做什么,都只有她自己一人。
如今成了这个女孩,她除了不知道当下自己的样貌如何,该摸清楚的,也做得到心里有数。用膳,睡觉,甚至如厕……都有人陪伴,洵婐不禁艳羡起这个女孩。
思绪远飘,仿佛身置云端。她忽而被傅姆岚轻飘飘的一句话拉回来。
“妾见君主气色甚好,武姜夫人正值气头上,君主不妨一尽孝悌。”
洵婐笑了笑,不答反问:“母亲因何事而不悦?”
开什么玩笑!她才过来不到一天,就眼巴巴往人家亲妈身边凑,联想到这个时代的大巫,她心里就一阵后怕。
傅姆岚面露愁色:“夫人么……还是从前那些缘故,话说太叔在京邑五年矣,夫人还有甚么放不下,嗳……”她话锋一转,目光深深,“莫不是仍想着太叔取代国君么?”
洵婐知道这个时代君臣说话尚且随意,更莫提宫中女子,无论地位高低,言辞都可做到不遮拦。
这样也好,可以从傅姆岚这里,打探到许多消息哩,洵婐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太叔便是武姜的少子,洵婐的次兄,名段,字共叔。因封邑在京邑,常有人称其为京邑太叔。
原身这个小女孩,因为前些天染上顽疾,若在二十一世纪也就是严重的流感,只可惜,这个时候巫术盛行,但凡有丁点医术也不至于流感要命。
也正因此,这几日发生了何事,洵婐无从得知。
“那太叔会回国都么?”
是起先门外那个好听的女声,洵婐望去,女娈不仅声音动听,人长得也美,一室众宫女衣裳一般无二,她却让人一眼便看到。
傅姆岚眯起眼看她:“与尔何干?”
“…傅姆,快与我说说,次兄何日回国都?女娈还是上回听我念叨次兄,今日方代我一问。”
说罢,洵婐朝傅姆岚乖巧笑笑。
“君主庇护尔等,这回便算了,若还有下回,不收敛起不安分的心思,休怪老妇不客气。”傅姆岚定定看着女娈道。未几,转向洵婐,柔声道,“几日前,武姜夫人向国君云,‘老妇念共叔不过十五,便独自居于封邑,择日召他回来,如何?’,国君已允。只是妾亦不知具体乃何日,君主若欲知晓,不若往夫人处。”
“不必了,嗬嗬,还不知母亲因何事与兄长起了龃龉,洵婐便不添乱了。”洵婐干笑几声,看着傅姆岚道。
傅姆岚看着她,未几,笑着摇头:“愈是此时,君主愈应当伴在夫人身畔。君主莫不是忘了半月前,君主茉定给许国公子浣么?”
洵婐点了点头,心里却想,原本是不知道,幸好你说出来了。
“那君主可还记得君主珠?”傅姆岚优雅地撩起宽袖,随意在内室走了几步,尔后,又问洵婐。
她亦随着傅姆岚踱了几步,垂眸看着地面,方道:“记得。”
傅姆岚笑了:“这两位君主相较,君主以为如何?”
她知道傅姆的职责,不仅是保育,更主要的是起教导作用。傅姆岚明显是在教导她。
“珠许配给我郑国大夫,而茉则是许国公子。”洵婐随口道。
傅姆岚微微皱眉:“君主将从前妾教导之事,全然忘记了?”
洵婐愕然:“傅姆何出此言?珠与茉相较,不仅是如此么?”
“君主珠与君主茉从前在郑宫,分明君主珠在宠爱上更胜一筹。”言及此处,傅姆岚倏地面露讥诮之色,“若先君在世,恐怕连君主你,亦要尊她长姊的身份。只是君主珠看不清事实,先君已去十载,她生母越姒从前如何嬖宠,无子亦只能迁居别宫,君主珠由此失势,而君主茉生母胡归,无宠无子,却因侍奉武姜夫人有功,如今在新郑亦是受人追捧之人。”
说罢,她微笑看着洵婐,洵婐此时仍懵懵,大体明白她的用意。
“傅姆是想说,让我亦如同胡归一般?”
洵婐不解,武姜不是这个女孩的亲生母亲么?
“非也,她怎能与君主相比?武姜夫人与她是主母与庶室的关系。妾是想说,君主不妨看看国君,不亦是武姜夫人所出么,若关系不睦,便是国君亦讨不得自己母亲的欢心。国君与生母感情不睦倒也没甚么,君主可不同了,虽说武姜夫人素来疼爱君主,可君主亦不能不体贴于夫人。”
傅姆岚语重心长地说道。
洵婐心里微微一惊,这个女孩或许是还小的缘故,并不知道她的母亲与兄长如此紧张的关系吧?否则她的脑海里,对这样严峻的母子关系,也只是轻飘飘地认为不好而已……
初来乍到的洵婐有些紧张于——与她此时此刻的母亲相见。可又想起傅姆岚的劝告,如若她不与武姜亲善,会不会……也与君主珠一样,胡乱许个人就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