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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第章 第46章 夜 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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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小姐?”

    小侍女柔柔凉凉的叫唤入到耳中,思绪里随之飘过燠热午后的庭中绿荫,说不出的惬意,她眯缝着双眼冲女孩笑,翻身蜷起,望见帘栊外西斜的日光,一下惊醒,问:“几时了?”

    “临近落日了,”小侍女应道,“宫里的姐姐们先已结伴往将军大人府上去了,刚才陛下还来看望过呢,吩咐说不许惊动,所以姐姐们出宫时候也没敢吵扰到您,单留下我守在这儿伺候。陛下已前往北宫去探望那一位陛下了,七小姐,睡了这半天,您饿不饿?奴婢去端些点心来,您吃两口再睡吧?”

    “单留你一个在这儿?只陪着我不嫌气闷吗?”她含笑问,女孩忙不迭摇头,辫梢结着的护符好一阵晃荡,可紧紧抿住的小嘴还是流露出了分明失落,孩子到底是孩子。

    她起身沐浴,吃过些点心,坐在镜前将长发编结盘起,小侍女走来问:“七小姐,要上眼线吗?”

    “夜黑,不用描眼线了,也用不着上胭脂,就给我画眉毛吧,描成又粗又黑的男孩样,好衬着我戴的头巾。”

    女孩扑扇眼睫,不很明白她的吩咐,犹犹豫豫应下,小心抬手为她抹了两笔,怯怯问:“这样行吗?七小姐?”

    她绾上头巾,对镜照照,又在镜里冲小侍女挑挑眉毛,“像不像一位少爷?”她问。

    女孩给她弄糊涂了,小心瞅了她片刻,不敢说不像,不能说像,苦着脸答:“声音好甜。”

    “那我不说话就是了。”她笑道,缠紧了胸衣,换上早前备下的长袍,戴起珐琅织金环领,拦腰系过绿松石佩带,插上短剑,前臂束上红玉髓嵌金腕箍,再密密打上皮绑腿,对镜一望,生生是柽柳田庄多出的七子,一身戎装,偏是祭礼时候打扮,又问小侍女:“这样像不像?”

    小侍女细细打量一回,才说:“是不像七小姐了,可也不像是哪家少爷,活脱是随军侍奉的祭司大人呢!”

    “这个借口好,”她笑嘻嘻道,“要是谁问得急了,我就用祭司音背一段咒词唬过去。你也快去换身齐整衣裳,跟我一块去玩吧。”

    女孩这才明白过来,喜得顾不上谢,扭头乐颠颠跑出去,眨眼又急急奔回来,补了个告退礼,才放下心一路跳跃着跑去更衣了。等她换好衣裳过来,她给女孩梳整发辫,描画眉眼,点上胭脂,“好漂亮!”她夸赞道,“有你在身边,旁的人都只顾看着你了,便不会发现我是女扮男装!”

    小侍女露齿一笑,红云浮上双颊,等她再长几年,眼前这位乖甜美人是会长成她的心腹?还是变成另一重威胁?

    她眼前绵延不绝的荒年,那宠儿怎看得见?

    从侍婢们才走过的边门出了王宫,穿过街巷,沿途各色货摊罗列道旁,望去只见满目琳琅,种种新鲜,可惜不得闲,只好低头垂眼,各自警觉,匆匆越过人群,折转几回后走到一面高墙下,长长一排箭支似的棕榈叶弯过墙头,颇似一道警戒。

    “这该是将军大人家的东墙了,”小侍女抬起脸庞,敬畏地仰望,“听说这墙上糊的灰泥里头添了雪松木圣油,不单是邪灵不敢靠近,心怀恶意的小贼们要想翻过去偷些金银,也准得把腿摔折了!”

    女孩说着用力吸吸鼻子,盼能嗅见传闻中的圣油香,她不觉笑,也跟着深吸口气,登时便让弥漫周遭的浓郁脂膏香气腻得直犯恶心,连忙用头巾两角遮住口鼻。

    绕过东墙,便望见将军府邸正门外抬轿云集,人声熙攘,完全是宫中盛宴的气派。她俩挤到门前,小侍女朝那接应的管事亮过宫中铭牌,“同前一拨的姐姐是一块的,出来得晚,这才刚到。”女孩字句分明对那管事说道,又冲着她随手一指,“这位与我一块过来,也是贵客,千万不许怠慢!”

    管事原已应接不暇,索性连那铭牌都没细看就信了小侍女的话,“进门请走左手游廊,先拜见过我家夫人,再到女宾庭院稍事休息,至于这位,”他扫她一眼,“进门右转,到厅中候见将军大人,另有酒肴婢女伺候贵客。”

    便谢过管事,转身时听见管事在身后嘀咕:“后宫里用的小侍卫怎么单薄得跟个丫头似的?”,两人相视窃笑,赶紧走远些,生怕管事追来细看究竟。混在人群中走过直衔正门的棕榈夹道,尽头是中庭花园,东西各环住一道美不胜收的游廊,叠层牛头檐口,双排圆身木柱,柱身颀长如花枝,内列枝头上尚还含苞拢住的朵朵莲蕾,已在外列枝头上雕作欣然绽开的莲瓣,莲瓣下边系着青青流苏,灵动俊俏;游廊入口各有一尊蓝釉(2)青莲小圆桌,桌上铺满白莲,莲盏上搁住一尾红彤彤的鱼——从前祭司哥哥说起过,尼罗河中有一种鱼,如太阳般通体赤红,繁衍时会将卵含在口中孵化,若将它与莲花摆放在一起,就象征着心性的净化与重生——而青莲桌边偏又立着一座贝斯特女神的玄武岩立像,那一张神情肃然的猫脸,衬着鲜鱼,有些滑稽。

    她不觉莞尔,心想果真是到了曼赫普瑞少爷的家。

    如那位管事所言,女宾都转往左侧西廊,走去自有仆从迎来敬献花饰,随行招待伺候,但小侍女不肯与她分开,“将军家的夫人可不敢唬,”女孩攥住她的衣角小声嘟囔,“那边厅里先到的姐姐们准要认出我来,准得扒皮掀骨地盘问我,大人,我非得跟着您不可!”

    她只得将小女孩拢在身畔,低着脸步入东边游廊,廊道地上绘满了猎杀河马的图饰,素色勾描,不上杂彩,两地之君若是看见,一定也会中意;一径往前,游廊一侧繁花如锦,竟未能从中寻出一条岔道,便这般身不由己地,一直走进了男人们消遣的厅堂,踏入时抬眼一望,正巧撞见几个半大小子拦腰抱住一名乐女胡闹,她马上捂住小侍女的眼慌忙转身,差点又撞上紧随在他俩身后进来的婢女。

    “哎呀,”那姑娘轻唤一声,退开一步,稳了稳手上端着的酒盘,“既进去了,还能忍下心掉头出来的大人,真真头一遭碰见!”她娇声嗔道,冲她俩上下一打量,妙目流转,又垂眼朝那小侍女笑,问:“你是走岔了?还是舍不得离开你家小少爷呀?”

    小侍女不接她的问话,抬起脸扬声质问:“要到哪儿才能瞧见玩杂耍的矮人呢?怎么走来走去尽只见着乌泱乌泱的人呢?”

    “不急不急,这会儿日头还没完全下去呢,等到里里外外都上了灯,我自会过来,亲手牵住你家怕羞的小少爷,到园子里玩去,”姑娘含笑答,话是对小侍女说的,一双眼却是冲着她斜斜一眺,轻轻一眨,“到那时也不止有热闹看,玩耍的花样可多着呢!小少爷且先留在这边喝口酒,歇一歇,待会奴婢找来伺候您,好么?”

    这姑娘一边问着,一边笑盈盈挨近来,那一对水淋淋的黑瞳,直教人想起闹春的小母猫,递上酒盏以前,先在杯沿浅抿一口,方才呈至她眼前。她窘红了脸,进退两难,小侍女忙夺下酒杯,解围道:“行啦,我家大人我会服侍!”

    “这般能耐,怎不连奶娘也一起跟来?”那婢女格格笑道,“唉,瞧眉眼生得好隽秀,又文雅又贵气,也是好出挑的一位,可试试竟是这般不中用!果然夫人说得不错,我家少爷,两地独他一个!”

    小侍女“呸”过一声,才又想起她家少爷是谁,跺着脚好一阵懊恼,那侍酒姑娘早一扭身走开了;她从女孩手里取过染着胭脂的酒杯,随手搁下,轻声只道:“这边真呆不得,一准要露馅,我们先到人少些的角落里去透口气,等他们上了灯,再凑热闹去。”

    两人出了厅堂,走了一截回头路,迎面瞧见一队琴师急步过来,领头的姑娘怀抱着四边鼓,口中只道:“……先得了这家的厚赏,可不能把主人家交代的正事耽误了,你们尽是磨蹭!”跟在后边的三位姑娘,均是一样装扮,假发上佩着金穗发圈,额心缀着一枝未开的莲,其中一个手持长笛,一个捧着七弦琴,剩下那个两手空空,另有两名仆从替她抬住一架漆金乌木竖琴,紧随在侧,竖琴师自己却只顾低头拨弄左腕上套着的雏菊嵌珠银镯,俨然便是王都一等琴师的矜持。

    她心念一动,拉着小侍女尾随琴师们走下游廊,穿过花/径,一座高墙堵在小路尽头,整面墙上都装饰着沼地围猎图景,景中猎物仍是河马,就在葱茏莎草与戴胜鸟浮雕的近旁,一扇侧门半掩在暮色中,抱鼓的姑娘推开门,走在最后边的竖琴师偏在此刻回头一瞥,望见她俩,似要发问,而眼波往她肩颈腰间一过,又忍回去,低低与同伴笑语:“招来贵人了呢……”

    一时停步,次第侧目,小侍女昂起脸瞪回去,不服道:“怎样?”

    “我们来得迟了,怕给夫人瞧见了怪罪,你们又在躲什么呢?”竖琴师戏谑般笑道,“女宾庭院和飨宴园才隔一道门而已,两个俏生生的娃娃,何必要跟住我们绕远路?”

    “知道迟了还要惹事!”领头的姑娘轻声呵斥,“又不相干,理他作甚?”

    竖琴师含笑应了声“是”,婀娜回转,碎步跟去,果然不再理会她俩。

    出侧门后左转,沿着石灰岩铺就的车道前行,两旁院墙门扉紧闭,一扇一扇不知都通向哪里;末端石墙连着一道石门,门楣是五彩珐琅配赤金拱条,稍显了显北地将军家的堂皇本色,却依旧是谦卑恭顺的明艳。门前侍立的仆妇迎来笑道:“可盼来了呢!我家夫人都打发人来问过好几回了,怎料几位竟是耽搁在了老爷们那儿!”一边取笑,一边开门,琴师们也不分辩,鱼贯而入,末了守门的仆妇拿手一拦,笑道:“这两位也是随在一起的?恕奴婢眼拙,瞧着不像呢!”

    小侍女正要亮出铭牌,却又是方才那位竖琴师,翩然回转身来,笑道:“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小少爷,就这么一路跟了来,穿着这等精致衣料竟是不透一点颜色,怕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都不能有这般白净呢!我瞧这位少爷好生纤弱,恐怕捱不住那头厅里的青莲酒,不如就行个方便——”

    领头的姑娘在前边轻叱一声,竖琴师笑着忙又追去,也不把话说干净了,剩下门边那几位仆妇却给说得没了主意,呆呆相觑,兀自急道:“琴师们都到了,要紧的是先得去向夫人言语一声!”边说边一溜烟地全都从侧道跑了去,只当从没看见过那剩在门外的两人。

    她与小侍女对望一眼,都觉好笑,一同踏进去,掩映门后的森森树荫扑至眼前,望见视线尽处水色泛起,于是逐水而去,直至一泓波光铺陈脚边,池上未有浮莲,池底覆着的白沙折出异样的明亮,正自目不暇给,忽听耳畔琴弦拨动,闻声而望,西南角上凉亭中亮起灯火,琴师们的曼妙身姿浮出暮色,方才记起她们是从古墓墙绘上化身而出的剪影,一小片落满飨宴浮光的余烬。

    小侍女扯扯她衣袖,指指池子对岸道:“看呀,大人。”

    池对岸的西墙以树为篱,一丛丛密植的金合欢正当花期,绒花羽叶后微光闪现,她俩绕池探去,西北角树丛中隐着一条碎陶小径,走过几步,视界豁然开朗,洁白长阶沿河舒展,西岸的广阔田野忽忽就在前方,尼罗河上渔舟早已收网,蓝莹莹的夜色染过夜航船上张着的白帆,帆里兜住初起的凉风,悠悠往南,而河流向北,逆着风淌过临水露台,两尊巨大的隼首狮身像蹲守于露台两侧,数盏莎草风灯沿阶分立,火光散漫,阶边流水粼粼,脚下踩着的釉陶碎片便如火山玻璃一般闪出光泽。

    小侍女早松开了紧攥住她衣角的手,“啪嗒啪嗒”沿阶跑下,忽又停住,伏身坐倒,半睡在宽敞台阶上,“大人,”女孩软软叹出口气,“把脸贴在上边,又润,又凉。”

    这时节新播刚起,泛滥初退,这片雪花石膏砌成的长阶与露台才刚经历数月洪泛浸泡渍染,竟是匀净皎洁,如满月明光沉淀,莹润通透,又似美玉膏脂凝结,缝隙边角处不落半点泥苔,莫非是新砌?

    又是谁想出的主意,用金合欢树篱屏蔽了整片西岸风景?

    “你听,”她对女孩说,“琴师们调好了弦,开始弹奏曲子了。”

    隔着树篱飘来的乐曲,零零碎碎,小侍女侧耳听了听,“太闹啦,”她不喜道,“那么密那么重的鼓点,倒像是要催着人去打仗的。”

    “原就是配舞的曲子,单听没意思,得跟着它跳,才能品出滋味。”她拽起女孩笑道,许久未跳过的舞步,在足尖蠢蠢欲动,索性踩着鼓点,弓身勾手,忽而前扑,忽而回身却步,亦进亦退,后起的弦乐淌过长阶,她伴着它舞了一圈,头巾飘起,衣袂微扬,小侍女看得格格直笑,也张牙舞爪跃来,缠住她在台阶上旋转,转得她眼冒金星,一时跌坐,女孩顺势滚到她怀里,勾着小手一伸一缩地呵她痒痒,她笑着忙不迭地躲,蹬蹬蹬奔下阶梯,背靠住狮身像底座稍喘了口气,小侍女嘻嘻哈哈追来,一仰眼望见了高高在上的隼首荷露斯神,登时收敛,惧怕神气浮上眉眼,她便将女孩拉到身前,解开她已散乱的发辫,重新挽结。

    “这会儿上边也该热闹起来了,”她说,“去找点东西吃吧,你准要饿了。我想在这边吹着风歇一歇,等到库什矮人们开始跳舞了,你再来唤我,好吗?”

    小侍女应下,跑出几步,回头央道:“大人,您可千万别挪地方呀!一会奴婢就给您送石榴酒过来,要是找不见您——”

    “知道了。”她柔声剪去女孩的担忧,含笑目送她跑上阶梯,而后利落攀上石像底座,坐在狮身像直立的前腿中间,晚风一缕一缕吹拂,阶边水波轻卷,一波一波漫涌,涌过浅阶,翻扑到荷露斯神脚下,崩碎一地浪花。

    天黑透了。

    路过耳边的零碎曲调渐渐掩不住人声嘈杂,夜宴已开,这般热闹,比宫宴更奢靡更自在,无怪人人趋之若鹜,男宾厅堂里有不知羞的婢女裸身侍酒,女宾庭院里讨人喜欢的花样也一定不会少——没关系,明天清早就能从服侍梳洗的姑娘们那里听说,只怕要听得耳朵生茧,过二十年仍会在宫廊闲坐时听见。

    “侍卫官大人!下来啊!”

    阶梯上方忽而递来一声轻唤,心脏跟着砰然一跳,她悄悄蜷起双腿,深深藏进狮身笼罩的暗影里,却掩不住耳朵,也不想掩,听那侍卫官大人的声音追来笑道:“对舞跳了一半你把我拉到这里干嘛?”

    “等跳完了,大人您要么被别家姑娘缠住,要么就溜得人影化烟,想要好好同侍卫官大人说几句话都困难呢!”

    “这招谁教给你的?”侍卫官笑道,“我家将军夫人?”

    “夫人只说大人心肠软,说这既是好处也是坏处。母亲总归是偏帮孩子的,何况又是梅瑞特夫人那般要强能干的母亲,她自然不能承认,大人您的坏处才不是心肠软,而是侍卫官大人您根本就没有心!”

    “噢,原来我竟是从噬心兽嘴底还魂找来的木乃伊啊!”

    那说话的姑娘给他逗得一阵轻笑,“可不敢这么说呀,”她娇声笑道,“这话也不是打从我这儿传起的,都城里的姑娘全都晓得——‘陛下不喜欢女人,侍卫官大人他没有心。’”

    侍卫官闻言直笑,笑过反问:“你可还记得那被陛下藏入闺苑的七?”

    “七小姐是姑娘家没错的,回想上年得神眷顾,让七小姐重返王都,满城的姑娘一时都被北地风气波及,人人忙着养长头发绕金镯,呵呵,又有哪家作坊能打造出一个恩典之名,让千金们装饰在自己的假发套上?明里暗里传出的闲话,都说陛下单只宠着她一个,甚至她没在都城的那些年,也没见哪家姑娘能进得了王宫,只是这话如今可真得两说——自从她入了闺苑,又见陛下费了那么多心思将她捧至神堂,各家各府自然是天天都等着宫里传来喜讯,可等到今朝此刻竟是连一丝将要迎娶的风声都不曾听闻,假使真是传言里那般日日专宠亲近相处,便是姿色平庸的寻常姑娘也免不得要处出一两个孩子了,何况是七小姐那般容貌那等来历的姑娘?真要是那般宠爱,怎么可能熬得住?从前冤枉长公主妒忌,后来怪怨小恩典不容,眼下百依百顺唯一宠着的姑娘都无意染指,陛下果真是不喜欢女人呢!”

    “有理!有理!不愧是闺阁中的见识!”侍卫官哈哈笑道,短促毛躁的笑意听来很是敷衍,那位姑娘立刻察觉了,“大人,”她柔声问,“我惹得您不愉快了么?”

    “了不起的荷露斯神竟被你说得那等浅薄可鄙,我光听着都觉得愧对陛下了,能感到愉快吗?”

    “是么?”那姑娘轻笑,“将军夫人叮嘱过我,要我千万别跟大人提起那柽柳田庄的七,旁的说什么都是不碍,偏偏我没留心,既是说到了陛下,自然就将那柽柳田庄的七带进了话里,果真是碰不得呢!她是主神赐给了陛下的恩典,是要被了不起的荷露斯神供奉到至乘之地的神恩,这世上碰不得她的人又岂止我一个?”

    “难得,”侍卫官大笑着击掌赞道,“我家将军夫人居然能给你哄到这地步!大概她挑来挑去总算挑得眼花,就这么认定你了,她待你可真算是推心置腹倾囊相授了,你还有什么妙招没使出来?”

    “大人您可太小瞧我了,”姑娘低笑,又轻轻从话里掷出钩来,“哪里就敢劳驾将军夫人耳提面命地教导呢?我自有神明赋予我的妙处,未必就及不上那碰不得的天真美人。”

    侍卫官大人傻傻吞下饵,衔着钩儿笑问:“便说来听听,你到底有哪几样妙处?”

    而那藏身于隼首荷露斯阴影里的“天真美人”,便也一同等着聆听,许是神明给了那位聪明钓手太多难以言喻的妙处,她等了好一会都没能听见那姑娘说出口来,递入耳中的只有侍卫官大人含糊不清的低笑;她悄悄挪转身,极缓极轻地探出半边脑袋,小心张望一眼,找见那两人时才明白自己这般小心纯粹多余:倚立莎草风灯旁的侍卫官大人怎还会有闲心警觉周遭?一位妙龄姑娘正踮起脚尖半靠在他身前,凑近他耳边,笑颜漾过颊边,不知说的什么笑话,双双笑了一回,姑娘又绕到另一边,摇曳身姿犹似曼舞,纤手攀住他肩,黏在他右耳边,说给他另一个笑话;给迷得神魂颠倒的侍卫官大人,便也跟着醉了似地笑,灯火映过的他的笑脸,漂亮得祸害。

    “好吧,”终于他说,“你要是将这杯酒喝到一滴不剩,我就能让你腰眼上那两尾河鱼翩翩起舞……”

    那位姑娘却幽幽叹了口气,“下了葬的人还要揣着自己的一颗心去觐见奥西里斯神呢,”她轻笑,“可是少了颗心的侍卫官大人啊,除非你能将与心脏一般贵重之物投入我的酒中,不然你可别想沉浸在我的花园之中自在起舞!”

    受了奚落,侍卫官也不着恼,含笑反问:“与心脏一般贵重之物?世上有这种东西吗?”

    “您看不见吗?我的大人?”姑娘妙手轻抚他的额角,宛在点拨,“与心脏一般贵重之物,便是侍卫官大人您的承诺——许我以北地第一尊贵的承诺呀!”

    “一个头衔而已,就能和心脏一般贵重?”侍卫官笑道,“你倒真是不怕自己看走了眼,此刻我不过一介侍卫统领,又如何能给予你北地第一夫人的尊贵?”

    “大人您这样聪明,我又何必在您面前自作聪明?一句遮掩便是一个笑话,不如剖开明言。大人,十年,或许二十年,我愿等候,只要大人您在今夜给予我承诺,只要大人您不忘兑现这诺言,我便——”

    不知何故,那姑娘说到此处忽而停住,留出漫长一段缄默无言,让偷听的人还以为是话说到尾,复又是香艳举止了结;旁听着小她一辈的美人这般玲珑剔透地谋划后半生的富贵荣华,她自愧不如,隐隐有些羡慕,埋首膝上,不免深觉年华虚度:假使易地而处,同样岁数,她只会心无城府地偎依在人间荷露斯神怀中,孩子气地说“喜欢”,给他吻,让他吻,全不顾念明天。

    这么一想,隐然又觉着安慰——好歹此刻的她已经学会去想明天了。

    便如真得着安慰一般舒了口气,和风过处,轻波拍岸,浮沫消融,开败了的青莲随水漂来,被河流遗忘在阶边,想要过去将它拾起,又怕惊扰了旁人,她抱膝看着它,看着又一波潮涌,带它离去,没了行迹,空阶上游过走动着的人影,停步时立得笔直的身形,被灯火映画在阶沿的侧影。

    她扬起眼,望见少爷,立在荷露斯神的狮足边,对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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