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二)
山村,雨后,青笋正当时节。
百里青山,雨水丰沃,每逢春季,青笋破土而出。
春雷响,万物生。
一场绵绵细雨后,山中之人,总会背一筐笋归来。
每年,立春后一个月,清河村人的餐桌上,顿顿少不了笋。
不知为何,李秀云的心情却出奇地好,喜悦甚至洋溢在了她的脸上。
“阿婉阿芳,快替娘去偏院抱一捆柴。”李秀云见两个女儿回来,自顾自地往锅中添水。
厨房里一阵鲜香浓郁的味道,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娘亲,发生了什么喜事?”姜婉抱了一捆柴,面上却是心不在焉。
今日,她和妹妹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若是直说,则从今日起,姜家会不太平。
好歹,姜映真也是她们的堂妹,自幼一起长大,总归有几丝情分。
若是泄露了丑事,母亲一定不会轻饶。
两人压根高兴不起来。
狭小的厨房内,李秀云拿着一柄勺子,眉梢尽是一股遮掩不住的笑。
“今天,娘给你们做青笋猪肉汤。”白雾缭绕,清香扑鼻,的确是肉汤的气味。
案板上,竹笋已被清洗干净,只是它们还没有来得及切块。
李秀云的嘴角又忍不住咧了几分。
姜婉和姜芳一愣,不明白今日是什么好日子,母亲竟如此颇费?
“娘亲,我们家没有一个人生在春天,您这是”做什么呢?
姜婉和姜芳仍是一头雾水。
对于清河村人来说,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吃肉。平常时候,除了生辰或是喜事,否则,一般情况下不会买肉。
农耕时节,姜家男丁多是待在农田,何况,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喜事。
一顿竹笋炖肉,未免太过奢侈。
“阿婉阿芳,这是旁人送给咱家的肉。”李秀云往灶中添了一把干柴,霎时间,锅中肉汤咕咕作响。
旁人送的?
“娘亲,谁会如此好心呢?”姜婉咬了咬腮帮子,脸色有些迷茫。
“罗屠户,他是来定亲的。”好事将近,李秀云不打算隐瞒。
姜婉和姜芳大吃一惊。
定亲?
姜家三个姑娘,姜婉和姜芳差了一岁。最小的姜映真,还未及笄。
那么,便是被定亲的人,便是
“娘亲,您难道要将我往火坑里推吗?”姜婉红了眼眶,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掉落。
罗屠户是何许人也,年近四十,一身煞气,极凶极恶。
每当村中有小孩哭闹,只需一句“你若不听话,我将你送给罗屠户。”。届时,小孩立马停止了啼哭。
何等实力,无需多言。
罗屠户,在清河村小孩和少年眼中,就是一个手持屠刀的恶鬼。
“娘亲,这顿肉汤,不喝也罢。姐姐是您的亲骨肉,尚不满十七。清河村中,姐姐并不是年纪最大的姑娘,何须如此心急?”
姜芳咬牙,稚嫩的面容上写满了真切的气愤。
十六的姑娘愤愤不平,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姐姐受苦。“您若操心姐姐的亲事,也不能将她乱许给了一位恶鬼!”
依她所见,母亲真是糊涂了,为了区区几块肉,什么傻事都能做得出来。
“闭嘴!阿芳,你胡说什么!”李秀云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我自有分寸,你懂什么?”
姜芳被她训斥,肩膀一缩。
李秀云面色铁青,吓得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娘亲”姜婉心中绝望,泪流满面。
嫁给罗屠户,还不如让她去死。
“傻阿婉,哭什么?谁说是你了?”李秀云抹去姜婉面上的泪水,叹了一口气,“罗屠户看上的人,是真真。”
真真?
听到李秀云的话,姜婉和姜芳,齐齐松了一口气。
姜婉面上,还坠有一行清泪,泪珠水光盈盈。她吸了吸鼻子,脑中只有一个直接的念头。
太好了。
倒霉的人,不是她和姜芳。
其实,几月前,罗屠户便已来过姜家。
姜映真朱唇皓齿,生得楚楚动人,是清河村最漂亮的姑娘。一旦她及笄,清河村和方圆数里的村落,前来提亲的人,势必会踏破姜家门槛。
罗屠户是白石村人。白石村与清河村,相距几十里。
他祖上便是屠夫,靠杀猪营生,也算是附近的殷实人家。
只可惜,此人晦气,恶名在外,已娶了三任妻子,皆无一善终。
罗屠夫克妻的恶名,声扬于方圆数里。
正经人家,谁舍得将自家闺女,许给这位克妻的扫把星?
那日,扫把星罗屠户一声不吭前来。
姜家院内,青松苍翠,清幽洁净,门外却立了一位魁梧的莽夫。
姜家夫妇,见到他的第一面,便是惧怕。
这人,不愧是整日拿刀见血的。
一身杀气,极其骇人。
李秀云素来欺软怕硬,见他无事而来,忍不住问,罗大哥,你不辞辛劳,来姜家有何贵干?
罗屠户简明扼要,“你家的真真姑娘,也到了许亲的年纪。我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劈得姜家夫妇外焦里嫩。
“罗大哥,我们真真只有十四岁,你膝下并无一子半女,何况你都已经比真真的阿伯还要年长几岁呢。”李秀云面色有几分难堪。
这个罗屠夫,自己几斤几两没数吗?
罗屠夫见两人嫌弃,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家有钱,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有钱便了不起么?
李秀云和丈夫面色一冷。
姜映真好歹是他们的侄女,罗屠夫这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姜家为了钱财而卖闺女呢。
姜家夫妇准备送客。
这位克妻的扫把星,他们可不敢让他在姜家再多待一刻。
李秀云怕他坏了自家风水!
“慢着!”罗屠户从腰间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里面装满了文钱,足足有两斤重。
他将其放在院内的石桌上,姜家夫妇一愣。
“你这是做什么?”
“两位,不必急着拒绝。我家有钱,不会苦了真真姑娘,也不会亏待姜家。”
后来的事情,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姜家同意了亲事。
但除了丈夫,李秀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包括自己的孩子。
姜婉和姜芳,与姜映真年近相仿,一身孩子气,难免藏不住心事。
若是被姜映真知晓,她万一跑了,姜家可如何向罗屠户交代?
于是,夫妻两人皆缄口不言。
若非今日李秀云说了出来,姜婉和姜芳,怕是也会被一直蒙在鼓里。
“娘亲,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姜婉咬了咬唇。
李秀云一怔,“阿婉,什么意思?”
一旁的姜芳,却是明白姐姐话中的意思。
姜婉和姜芳清楚母亲的脾性。
她泼辣蛮横,若是知道苏苏被一个陌生男子拐跑,定会拿着刀前去恐吓。
那名少年相貌清隽,天人之姿,万一躲避不及,被母亲砍伤的话?
哪怕少年受一丝伤,姜婉和姜芳也会于心不忍。
可是,母亲早已起了疑心,她们身为母亲的女儿,并不能替姜映真隐瞒。
李秀云眸光老辣,锐利的视线令姜婉和姜芳无处容身。
她们只敢说,“姜映真背地里私会一个小瘸子。”
果然是找了野男人!
李秀云面色发青,强压怒火,咬牙切齿道,“阿婉阿芳,那奸夫什么模样?你们两人,也抓不住他吗?”
“自是极俊”姜芳一想少年的容貌,心便砰砰跳个不停,面容也红如春桃。
清河村,怎么会藏了一位这般的人物?
“母亲,那个奸夫臼头深目,灰容土貌,蓬头垢面,丑如罗刹。最关键的是,他还是一个瘸子!”
姜婉见妹妹天真稚嫩,什么事情也藏不住,她便直接打断了妹妹的话。
李秀云听到大女儿的描述,眉头紧拧成“川”字。
妇人勾起了一个阴冷的笑,她眸色冷寒,令人望而生畏。
“咱家真真,莫不是翅膀硬了?她什么眼光,竟看上了一个又老又丑的瘸子?”
“我和妹妹又气又恼,咱家对她百般好,她却做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
我们想要当场捉住那名奸夫。谁知,奸夫疑神疑鬼,察觉不对劲,反倒逃走了。”
既然不想暴露那位少年的行踪,姜婉一狠心,索性谎话编到底。
整件事情,有头有尾,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李秀云不疑有他,自己的女儿亲口告诉的,还能骗她不成?
对于自己的孩子,李秀云向来多了几分疼爱和信任。
“阿婉,你可看清那个奸夫跑到哪里了?清河村可没有这种又老又丑,坑骗良家闺女的坏瘸子。”李秀云又问。
她正在切春笋,思量半响,可即便她绞尽脑汁,也搜集不到一个确切的人物。
当然没有。
因为,清河村,乃至方圆数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莫非,他是清河村附近的人?话说,我在清河村活了三十多年,方圆几十里的人,我都一清二楚。可没有这号不要脸的人物!”
“啪”地一声,案板上的圆胖白笋,眨眼间被劈成了两半。
姐妹两人身形一僵,一时间呆若木鸡,连一口气也不敢出。
姜婉和姜芳相视了一眼,眸中却是同样的神色。
不能将少年的位置告诉母亲。
“那个老瘸子,到底是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竟然敢将主意打到我姜家头上?”李秀云双手叉腰,嘴里骂骂咧咧,下手却是极狠。
“欻欻”一阵狠剁,案上被剁得稀碎的白笋,仿佛就是那位与姜映真勾搭的奸夫。
姜婉迟疑了一秒,不知该怎么回答母亲的话。
少年风度翩翩,仪容俊秀,不像是会出现在清寒山村的人。
姜芳抿唇,那日的惊魂一瞥,少女却情窦初开,只是一想,面上便飞了一团红晕。
她也想知道,那个小瘸子,到底是哪里人呢?
“你们不要打草惊蛇,三日后,罗屠户便要来了。”李秀云敛了铁青的神色,不再似方才那般雷霆大怒。
只是,她的手中,还一直紧攥切菜的刀柄。
话语间,一位漂亮的少女,从院外缓缓而来。
是姜映真。
母女三人,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