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葬灵日记 >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人活得越久,就越能领悟到人生中的很多东西皆有定数。

    与可怖的寒潮离去、乡里重新恢复平常的温暖天气同时到来的,还有薛阿公即将归家的好消息。

    一大早,秀枝婶从睁开眼睛起就马不停蹄,一口气都不曾歇。又是擦茶几沙发,又是抹橱柜饭桌,又是扫地拖地,比过年大扫除还一丝不苟。

    薛丝丝刚起床下楼,就被秀枝婶干得热火朝天的架势惊到了。

    用不着如此吧,薛丝丝认为太过麻烦秀枝婶了。

    奈何秀枝婶不听劝,一双手就是不愿停,茶几表面已经纤尘不染、干净通透,她还在擦拭。

    薛丝丝猜想单单薛阿公不至于让她这般操劳,大概是因为大姑一家此次也会陪同回来。

    薛丝丝的脸皮可没厚到能够干看着别人忙活而自己甩手什么都不干的程度,简单地吃过一碗鸡蛋面后,撸起袖子开始拖地。

    这两日的太阳跟不要钱似的,灿烂得像是一张谄媚的赔笑脸,也许是对前段时间被阴沉天空折磨的弥补。

    家家户户的院里都晾晒上一张张碎花或纯色的床单被罩,一方方如自得的旗帜在暖风中飘扬,无论走到哪处都能闻到清新的洗衣粉味。

    薛丝丝拖地拖到一半,被秀枝婶喊进薛阿公的房间,帮忙拆解床单被罩。

    秀枝婶抱了一堆布料去洗,薛丝丝则来回几趟将枕芯、被芯、褥子及毯子等陆陆续续挪出去,摊开在太阳底下除螨杀菌。

    眼瞧着秀枝婶甚至拎出几件薛阿公没穿过的毛衣、大衣,也一并塞进洗衣机,她解释说闻上去有霉味。

    想象着薛阿公回来看到房间窗明几净,闻到清洁的被褥散发出阳光的暖暖的味道,定会心情愉悦。薛丝丝也来劲了,更加用力地拖地。

    趁此机会,她把自己房间里的被褥也搬出来晒晒日光,憧憬晚上能在充满阳光味道的被窝中入睡。

    一会儿工夫,不大的院子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胶椅板凳,上面托着一张张被芯、毛毯、褥子,就跟床上用品大卖场似的。

    薛丝丝倚在门槛边放眼望去,莫名地竟有一种丰收的满足。

    时隔二十多天不到一个月,再次见到薛阿公,薛丝丝发觉他瘦了,瘦得很明显。不仅颧骨高了,两边脸颊也瘪了进去,脊背微驼,没以前那么直挺,幸好精神尚可。

    一下车看到等在门边的薛丝丝,他的笑容前所未有地充满喜悦。

    当天,秀枝婶从清早起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只在薛阿公下车时出来露个面,身上的围裙都不揭,很快又回到厨房。

    平时空荡荡的饭桌被一盘又一盘美味佳肴摆满,大家和和气气地吃了顿饭。期间,秀枝婶客套而拘谨,不似往日。

    大姑一家人都在,连同那个毕业多年始终无业、全身心投入到电脑游戏中的小表哥。

    小表哥对着薛丝丝比从前亲切一些,许是因为她如今也是闲人一个,认为彼此都是同个阵营的战友而心心相惜。可惜薛丝丝不是他的知己,她对电脑游戏毫无兴趣。

    因为一道红烧肉扯到了医院的饭菜,薛阿公主动提到了一些薛丝丝心中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在医院发生的事情。

    薛阿公形容进了手术室被打了麻药的自己“就像一头死猪”,手术期间医生拿刀子在身体里面割来割去居然一点也没感觉,从手术室出来一两个小时后才痛得要命。

    还有对主治医生的评价,医术就不提了,涉及到薛阿公不懂的专业领域。单单只看主治医生那个人,听说职级蛮高,长得却不够威严,说话温声细语,没有领导的范儿。

    薛丝丝边点头附和薛阿公的讲述,边抽空与对面的大姑对上眼神。大姑表示稍安勿躁,过后详谈,她便压下满腹疑虑。

    薛丝丝忆起去广州那时薛阿公坐在后座凝望着窗外的沉默身影。仅仅如此就让他抑郁心情外露出来,更何况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经历过一次开膛破肚的手术,以及多种复杂的检查。然而归家后的薛阿公看上去是由衷的高兴。

    待薛阿公饭后疲惫,回房午睡,大姑才和薛丝丝道出实情。

    自从活检的结果出来以后,大姑他们和医生交谈过多次。化疗后的存活率、病人的身体情况等都考虑全面,也和其他家庭成员商量过,最终一致决定放弃治疗,让薛阿公愉快、轻松地度过最后的时日。

    “······还有多久?”薛丝丝颤着嘴唇问出口。

    “医生估计还有半年时间。”

    另外,儿女们毫无异议地决定暂时瞒着薛阿公真实病情,只跟他说肺部出了问题。还拉上主治医生提供专业的说辞,比如肺炎或肺结核之类的稍微麻烦一点的病,免得薛阿公不相信。

    主治医生叮嘱他平时要注意饮食、按时吃药,开了一大包药片,薛阿公不仅不嫌弃,反倒因此而感到安心了些。

    薛阿公以为只要按医嘱乖乖吃药病就会好。那么多药片呢,无论怎样的大病都能治好!医生不给开药片吃,那才叫严重,基本没得治!

    实际上那一大包共十几盒药片,除了一两种是对症的止痛药以外,其余都是吃了对身体有益、不吃也没关系的维生素片之类的。

    吃过一顿午饭,再陪上小半天,大姑一家没留下来过夜,自家也有一堆事要处理,匆匆忙忙又离开了。

    临走前,大姑特意把薛丝丝叫到角落,拉着她的手再三叮嘱从医生处听来的注意事项。例如饮食上要注意什么,日常多观察病人的状态,按时吃药,一旦出现病情加重的迹象就要及时联系医生,诸如此类。

    薛阿公回来之后,近距离看顾的薛丝丝就成了各个家族成员的香饽饽。不止在家庭群里总被点名,一向无人问津的手机也经常接到亲戚的来电,均是想从她这里了解薛阿公的身体情况。

    这让薛丝丝嗅到一股命运在暗中谋划的味道,似乎在冥冥之中她辞职回到老家就是后来薛阿公患病的铺垫。

    当然,这话很没有道理。但是,就连母亲都说过恰好她这时候回了乡里,不然都不知道要找谁来照顾你阿公。

    其余家庭成员各有各的小家及生意事业,轻易脱不开身,最后免不了要从外面请个专门的护工。

    就算钱不是问题,想来薛阿公也不会愿意让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家里,还是专门来照顾他的。

    亲孙女的话就合适多了。

    小姑的电话打得最频繁,几乎一天一通,内容也雷同,逼得薛丝丝的眼睛时刻不离薛阿公。

    丝丝啊,你阿公今天还咳吗?有说胸痛吗?他都做了些什么······

    薛丝丝举着手机,在屋里搜索了一圈也没瞧见人,朝屋外一望,就看见菜园子中的身影。

    阿公还有点咳嗽,没听他说哪里痛,人在菜园呢······

    向小姑汇报完毕,薛丝丝来到菜园边上,不进去,只蹲在石阶上看着。

    薛阿公双手抓着一柄锄头,低头躬身,动作利落,力度轻巧地翻着光裸的泥土,时不时刨出一颗颗石子,甩到远处。

    这块地前不久栽种着卷心菜,一个一个大如脸盆,有的等久了等不及就从中心裂开,像是待放的花苞。薛阿公不在的日子,地里的卷心菜都被她吃光了,留下一点根茬不知如何处理,索性放着不管。

    为此,她被薛阿公责备了两句,说她只知道吃不知道种,既然吃光了好歹把菜根清理一下。

    薛丝丝讪讪一笑,虽然被骂了,心里却挺开心。

    她问,阿公,这块地打算种什么?

    过了年再说,先翻翻土,让土地透透气。

    薛阿公对菜园子里的每块地都有明确的规划,种什么、什么时间种,他心里有一个小本本。

    她提出建议,能不能种番茄?番茄炒蛋很好吃。

    番茄?好吃是好吃,不过比其他菜难搞一些,番茄很怕虫子——薛阿公认真地考虑起来,认为种番茄不是一个好主意。

    翻完土,薛阿公将锄头放好,戴上帆布手套,蹲在萝卜地里动作轻轻地拔掉夹在其中的野草。

    阿公,萝卜是不是可以拔了?

    快了,过年的时候正好可以拔来熬萝卜骨头汤。

    这么多萝卜也吃不完,到时候拿出一部分来晒萝卜干吧!

    吃不完就晒干咯,也要看天气,有日头就晒······

    薛丝丝顶着大太阳蹲得脚都快麻了,故作感兴趣地在没话找话。

    她是真的想种番茄吗?她是真的关心萝卜吗?她不过是觉得自己有陪薛阿公聊天的责任。

    薛阿公似乎没觉察出她的刻意,比从前多了几分耐心,仿佛眼前的不是快三十的孙女,而是三岁的孙女。

    薛丝丝面带微笑地看着薛阿公熟练而利索的动作,一双手飞快地在萝卜支棱的叶梗中掠过,刷刷刷揪出一缕缕野草。看到他被阳光映得通红的脸,精神矍铄,就像一个健康的、无病无灾的老头子。

    蓦地,薛阿公咳嗽起来,咳得身体颤抖,咳得喘不上气似的。

    那股硬朗的精气神仿佛瞬间就被抽走了。方才还显得挺拔的身躯转眼就瘦弱下来,红润的脸色荡然无存,立即替换为灰败与苍白,眼睛里染上了重病的阴影。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是一个被疾病纠缠,身体日渐衰弱,甚至已经被死神打上印记的人。

    薛丝丝叭叭的小嘴顿时再也张不开,之前温馨亲昵的氛围随时间流逝,太阳被浓云遮住后的风裹挟着冬天的寒意,吹到身上,凉进骨头里。

    看完一集霹雳布袋戏,薛丝丝往后一倒,身下是软蓬蓬的棉被,翘起二郎腿,脚尖一晃一晃的舒服又自在。

    还是暖一点好,不必瑟瑟缩缩躲在棉被底下,手脚都不敢舒展。

    窗户还没关,却不像之前总有彻骨的寒风闯进来。那时候的风真冷啊,她不得不裹着棉被去······

    思绪也会沉默,脑子里就像有一只手及时地捂住了即将钻出来的想法。然而,水龙头可以一拧就锁住水流,思想可没那么简单就能被止住!

    雷先生已经在她的脑海中冒出来了,连带着与他相关的一切记忆。

    那天,他纵身一跃跳下深渊,随即爆发了宛如被导弹轰炸般厉害的炸裂场面。很久,很久,一切归于平静以后,无论黑洞外面还是黑洞底下都不见他的身影。

    他上一秒才刚说过自己将来活腻了就来自爆的打算,下一秒就猝不及防地跳了下去,在场的所有人和灵都反应不过来。

    薛丝丝整个人愣愣的,被崔岩拽着下山。

    过后,她总觉得那场爆炸像是一场白日幻梦。其实,她从未和崔岩上山,从未到过巨石阵,从未在那里碰到雷先生,也从未发生过那场爆炸。

    是她睡眠不足或是睡太多了,导致记忆出现错乱了吧······

    半夜在睡梦朦胧中,依稀听见轰隆轰隆的雷鸣,她将此时与彼时一一重合,竟一点也不违和。

    雷先生是在冲谁发脾气呢?又是那个不长眼、企图破坏山林的家伙吗?还是灵族内部出现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需要教训教训?雷电劈到身上不知有多痛······

    薛丝丝这样想着,往棉被深处钻了钻,重新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她迫不及待跟崔岩提起昨晚的雷声,咬牙说出“也许雷声就是雷先生弄出来的”的猜测后一颗心吊在半空中,无比希望得到崔岩的肯定,哪怕只是“唔,我也这样认为”。

    可是,冷酷的崔岩从不怜香惜玉,无视了她目光中的期待与哀求,直言昨晚的雷声不过是正常的天气现象罢了。

    气得薛丝丝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了。

    可恨的崔岩还在后面补充了一句放心,过不久就会有新的雷灵。与其说是生硬的安慰,不如说是火上浇油。

    薛丝丝一路走,一路骂,在想象中把崔岩鞭笞得体无完肤。直到离家近了,能望见菜园子中薛阿公忙碌的身影,虚张声势的怒火噗嗤一下就熄灭了。

    她心知肚明,就是大罗神仙也挽不住不舍昼夜奔腾逝去的时间洪流。

    “还福”仪式早已结束,帝爷庙前冷清不少,华彩的神像默默伫立,帝爷及侍者高深莫测的神情依旧。

    庙前的大棚和舞台不见踪影,就连地上曾经插过用来固定铁架的柱子的小坑也被填回原样,野草重新长了回去,荒地一如既往,无丝毫痕迹。

    白天,不再有乡里人蜂拥而来,挤在庙前烧香祭拜,就算再灵敏的鼻子也闻不到曾经熏人的香火味儿。

    夜晚,这里没有灯光,漆黑一片,只有昆虫活动的窸窸窣窣的动静,以及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

    再也不会从黑暗中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修长身影,昏暗的灯光中他的长发比背后的黑夜还要浓郁。

    不止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更非。

    薛丝丝正忙着伤春悲秋,惆怅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抬眼——

    被怀念的雷先生鬼魅似地出现在眼前,让她切切实实体会到了“诈尸”的惊悚。

    雷先生面容不改,一头及腰的长发柔顺到底,脸上的微笑依然是那个熟悉的调调,唯一不同的是那身挺括的西装没了,换成布料似乎有点硬、显得厚重的曳地黑袍。

    她一时之间无法确定眼前的雷先生到底是不是她认识的雷先生。

    雷先生似是了解她心中所想,主动相认:“是我。”

    是雷先生的嗓音,薛丝丝不由得上前两步,惊吓过后则是迟来的喜悦,“你没死?”

    “当然!”雷先生摆摆手,黑袍一晃,闪过绸缎似的内敛的光泽,“他没告诉你吗?”

    一句话让薛丝丝竖起眉头,“谁?崔岩吗?他知道你没死?”

    “哦,莫非他没跟你说——”雷先生状似懊悔地住了嘴,但未说出口的后半截话已然明了,如此愈发令人遐想,很难说没有故意的成分。

    果然,薛丝丝重重地哼了一声,打定主意过后要去找崔岩算账。

    雷先生感动于她的担心,宽慰她说自己还远远不到活腻了的时候。那天只不过是许久不动筋骨,想下去好好练一练,没想到吓到了她,万分抱歉。

    后来发生了什么?

    哦,也没什么,过足瘾之后他就上来了,并没缺胳膊少腿,唯独可惜那一身西装报废了。

    薛丝丝的脑筋一时锈住了,没听出来他在开玩笑,积极地承诺要给他买一套新的西装。

    西装跟别的衣服不同,印象中需要量身定制。她一个女的了解得不多,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去问崔岩那个混蛋,他应该知道。

    “我一定给你做一套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西装!”

    “好,一言为定!”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